蕭淮止手中一頓，饒是見過她含情時最動人的模樣，但此刻見她展顏，還是忍不住眸底一閃。

    “玉姝會聽話的?！?/br>
    承諾猶如湍流而過，時而回潮卷動心間。

    他的目光如灼，炙烤著她，似要從她臉上找出一絲一毫的證據(jù)，證明她還存著其他心思，但沒有，這是她頭一回這般直落的目光看自己。

    蕭淮止心底頓生異樣情緒開始纏繞、攀爬。

    他暗吸一口氣，俯身去吻住她的唇，不帶情意的吻，只帶著滿腔饑餓，又咬又啃，毫無章法。

    良久，最后一盞燈芯都快燒完之時，他才松了口，垂睫去看她瑩潤的唇。

    他聲息都重了幾分，“江左之事，孤會派霍錚去，你的婢女與家仆都在府中，孤只能留你那個貼身婢女在你身側(cè)伺候著，至于旁的人——都在外院。”

    “姝兒覺得如何？”

    言訖，玉姝對上他滿是陰戾的眼，心底一宕，他不過是通知自己一聲，他還是不放心她……

    但留在外院，至少能保證崔二他們是安全的。

    玉姝凝息一瞬，而后勾上他的脖子，頷首回吻了他冷硬下頜處。

    掛在金鉤上的羅幔逶迤而垂，最后一抹火光照著幔后影子。

    又是幾度溫存，屋外早已掛上黑幕，廊下行過一道長影抱著懷中包裹嚴(yán)實的女郎走向內(nèi)院中。

    少頃，杏水別院外。

    巷中頓響一聲長長馬鳴，黝黑駿馬停于門前，溫棟梁翻身從馬背而下，面容肅穆地瞥向門外守將。

    “主公在何處？”

    守將拱拳揖禮，回：“尚未出來。”

    溫棟梁擰起兇眉，凜聲：“府中有事？”

    “主公和玉娘子在書房……”守將垂低了眼，小聲答。

    溫棟梁隨即默聲，頓悉今日蕭淮止為何遲遲未曾出發(fā)。

    待到月上枝頭，門內(nèi)才響起一道由遠(yuǎn)漸近的沉穩(wěn)腳步聲。

    眾人見到來人，紛紛揖拳行禮，齊聲喚道“主公”。

    蕭淮止點頭，淡聲道：“出發(fā)?！?/br>
    杏花巷頓響肅整馬蹄聲，一列騎兵在長空下宛若一條游龍，瞬時沖破巷子，留下一地?fù)u曳星光。

    一刻鐘后，京中一隅，樞察院。

    騎兵紛紛勒馬而停，為首男人長身筆挺，氣勢磅礴，他自馬背翻身而下，動作凜颯，而后將手中韁轡扔于身后立定的溫棟梁。

    玄色袍角翻飛，他踩著一地月色，踏上眼前石梯，冷目如刃，掠過門外守兵，步履不停地走入大門。

    身后響著門外守兵抱拳行禮之聲。

    浩夜沉沉，正院中擺了幾鼎銅爐，爐內(nèi)焰光熊熊，照得滿院一片通明。

    蕭淮止從廊蕪間走來，正廳內(nèi)燃著燭光，是有人已在候著他了。

    獵獵袍角擦過廊柱，身形高闊的男人已走至廳門處。

    骨節(jié)分明的長指推開這扇紫檀木大門，門后赫然站著一道清瘦挺拔的青袍長影。

    青袍循身而轉(zhuǎn)，燭臺透過清冷的眼，男子乜了蕭淮止一眼，嘴中冷哼，抬手搖了搖折扇，面色略有不虞。

    蕭淮止凝著他，長眉微厲，冷聲：“裴如青。”

    裴如青本想故意熬著他，但見他眼生煩躁，也便不情不愿地扯了下嘴角。

    他目光稍定，落向蕭淮止身上衣袍，默了一瞬，冷嗤答：“風(fēng)流啊，大將軍，這如今外袍都不著了，便要匆匆被喚來樞察院，當(dāng)真是難為您了！”

    被他提及，蕭淮止面色漸漸發(fā)沉，轉(zhuǎn)了話語問他：“霍錚可在院中？”

    “你找他作甚？”裴如青展開扇子，覷他一眼。

    “江左之事，還是他去更為合適?！?/br>
    搖扇的手忽而一定，裴如青緊皺著眉，正面望向蕭淮止，默了半晌，才罵聲道：“我從前怎么沒發(fā)覺你這般有病啊？你前頭不是把消息遞給小皇帝了嗎？人家現(xiàn)在都想聯(lián)合譚居望，還有張從南等人，想要直接將江左擺平了。”

    待裴如青罵完，房內(nèi)陷入一段沉默中。

    “他不敢?！笔捇粗购龆?，淡淡道：“京中去往江左，最快也需三日行程，且是不吃不喝的情形之下，譚居望手下將士并非精兵，吃不了這個苦，但若是玉琳瑯的探子先行抵達(dá)江左報信，那譚居望這等庸才，定然是打不過的?！?/br>
    裴如青自也知曉，嗤了一聲道：“譚居望不行，你蕭清則可以?！?/br>
    驀然間，輝煌燭光下刺過一道陰鷙滲人的視線。

    裴如青背身微涼，訕訕地?fù)u扇別過眼。

    沉默幾息后，才聽蕭淮止答：“孤不會出手?！?/br>
    裴如青凜了眼他身上衣裳，默默斟上一盞熱茶，淺啜一口后，接道：“所以你找霍錚出手?！?/br>
    “念著人家與那位玉大娘子幼時有過幾面緣分？”

    話落，這頭卻不答了。

    “霍錚被你指派去了江左，那關(guān)于他的事又該如何？”

    蕭淮止道：“新的線索也在江左?！?/br>
    裴如青眼底閃過嗤意，收了扇子撂下，又起身看向他，“還得是你蕭清則總這般算無遺策。倒是今晨，城防營從西郊河邊搜出一具無首男尸。”

    二人目光相接，蕭淮止冷瞥他一眼。

    他便繼續(xù)道：“這殺人手段，倒是利落，聽聞有人——”

    “孤做的，你想如何？”蕭淮止冷目透著戾光，睥視著他。

    見他承認(rèn)，裴如青咳了咳嗓子，認(rèn)真說：“雖死個徐竣并無什么所謂，但也別為個女人失了分寸。此話雖是屬下僭越，但大將軍也要記得玉氏女，早晚留不得?！?/br>
    “且那位徐太傅，可是個做文章的好手，他這幼子死了，定然會起些風(fēng)波的。”

    ——

    月光凌凌，疏星杳杳，夜風(fēng)卷過庭前，吹動樹梢沙沙而響，幾片浮葉飄至廊下。

    照玉院的燈還未熄，內(nèi)屋雕花菱窗且半敞著，庭中幾縷春花香氣隨之襲來。

    玉姝坐在妝奩臺前，身后站著的綠芙握著梳篦為她梳開如綢般的青絲。

    今夜?fàn)T光燃動，玉姝望著銅鏡中的自己，只覺面容隨著那鏡痕而模糊、彎曲。

    別開眼，她抬眸望向窗外朧月，這樣濃的夜色宛若一張緊密而織的巨大捕網(wǎng)。

    將她牢牢按在網(wǎng)上，再放置砧板，任人宰割。

    外界的消息，她無從知曉，想要探得江左一二消息，她必須耐心地等。

    等著蕭淮止回來。

    綠芙將最后一縷烏發(fā)為她理好，目光頓在她后脖間密匝匝的紅點。

    她手中微顫，強忍著眼眶熱淚，別過了眼，不敢再看。

    似感受到了身后啜聲，玉姝眼睫翕動，暗舒一口氣后，面容沉靜地去握住綠芙發(fā)顫的手。

    而后，扯開一抹極淡的笑，眼眸瑩亮著，溫聲道：“無礙的，綠芙，是我心甘情愿的?！?/br>
    “對了，阿芙，你可知曉那日咱們出逃之事，城中有何大事？”

    綠芙含淚搖頭，緩緩半蹲在玉姝膝前，哽咽答：“那日少主一走，沒過多久府中之人便將奴婢圍了起來，奴婢連崔侍衛(wèi)都不曾見得，更別提城中之事，這兩日，奴婢只覺無言……面對已故夫人……是奴婢的錯，沒將少主顧好，奴婢……奴婢若不是想要多護(hù)著少主一些，恨不得現(xiàn)在便死了……”

    隨著話語越后，綠芙哭聲便更為濃了，此刻更是泣不成聲地伏在玉姝跟前，濕了滿面。

    玉姝一面安撫著她，一面心中五味雜陳。

    見她還要自責(zé)，玉姝便捧起她掛滿淚水的臉，眼底滿是沉靜，而后認(rèn)真說：

    “阿芙不準(zhǔn)再哭了，如今我雖委身于——他，卻是眼下最好的法子，左不過我們互有圖謀，放眼京中，唯有蕭淮止才能保我玉氏，阿姐當(dāng)初要我來京中是為玉氏，而今，我與大將軍之事，也是為了玉氏。”

    “所以阿芙，我不委屈?！?/br>
    最后一句，她說得低沉，以至于那夾雜其中一星半點的艱澀，也被噼啪響動的蠟燭聲所蓋住。

    話音墜地，綠芙錯愕著抬眼看她。

    見她滿目靜篤之色，綠芙絞著的心才稍松了幾分。

    俄而，綠芙又茫然地問：“少主之意，可是咱們玉氏一族有難？”

    見她毫不知情，玉姝壓下眼底惶然，溫聲安撫道：“大將軍說過，他會保住玉氏的?！?/br>
    綠芙仍覺玉姝這般犧牲不妥，垂淚搖首地反握住她冰涼指尖。

    “少主……”

    “阿芙，從今日起，便聽我的罷?！?/br>
    主仆二人已將話說開，玉姝隨即側(cè)身望向窗外，心下沉思著，蕭淮止走時話語。

    他今夜不歸，那她也不必再等了。

    望著窗外廊角處的幾道肅拔身影，玉姝站起身攏了攏衣襟，吩咐道：“安寢罷，這燭燈留至子時再滅?！?/br>
    即便是裝，她也得裝出個樣子才好。

    就像是今日他走時那般，去拉一拉他的手……

    走入里間，綠芙將拔步床外一層層絹紗簾幔，連帶著錦帳一并垂落下來，這般可擋住外間明曳燭光。

    待玉姝躺下之后，綠芙才繞至方才妝奩前，將窗牖緊閉。

    依著玉姝吩咐，內(nèi)屋并未熄燈，綠芙走至外間去守夜，以便子時折返屋中將燭臺滅了。

    明月?lián)u墜懸掛天幕，亥時末。

    樞察院的大門緩緩打開，一襲玄袍蟒紋長袍的身形走了出來，溫棟梁將備好的馬匹牽過，拱拳揖拜道：

    “主公，馬已備好，今夜可是回京郊大營？”

    蕭淮止并未搭話，沉默著接過韁轡，長腿一邁，袍角掀翻，挺拔身形高踞馬背之上，冷眉長目透著幾分凌厲。

    只聽他腿力一挾，長臂一展，揮動馬鞭，闃寂長街頓響長長一聲嘶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