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shí)她逃去陵安實(shí)則并無什么稀奇，我瞧著霍錚也在后頭窮追不舍得很?！迸崛缜鄠?cè)首瞥他，又問：“宿州那幾個(gè)叛賊，你可處置完了？”

    蕭淮止不置可否，長(zhǎng)目微垂似在想事。

    裴如青倏然正色道：“那便速回上京罷，朝中有變?！?/br>
    “前線傳回密報(bào)，如今小皇帝已拆?！?/br>
    ——

    裴如青從正廳出來，便直接去了后院歇息，他一路自上京御馬而行，實(shí)在有些疲乏。

    穿過眼前幾道垂花門，裴如青踏上廊蕪處的漢白玉臺(tái)階，自廊道而行，欲走向西廂房處而歇。

    卻無意間聽得此處傳來幾聲動(dòng)靜。

    裴如青腳步微頓，循聲看向院落外的數(shù)名士兵，眼中生疑，依著蕭清則的性子，叛賊定被他絞殺了去，如何還會(huì)有活口。

    他提步走近了些，幾名士兵見他面容，旋即揖禮參拜。

    “里面關(guān)的何人？”裴如青肅容問道。

    一名士兵揖拳，答：“屬下只是奉命看守此院，護(hù)著娘子?！?/br>
    聽至最后一句時(shí)，裴如青臉色微變。

    他本以為里頭關(guān)了要犯，卻不曾想竟是那位玉小娘子。

    裴如青眼底閃過嗤意，拂袖轉(zhuǎn)身便要離開，側(cè)身之時(shí)，眼神微定，看向那扇透紗菱窗里的身影。

    視線再移，他心中微凜。

    蕭清則竟給那小娘子上了鏈子。

    莫非……

    他不愿再想，很快斂了目光，欲從此間離去。

    屋內(nèi)卻猛地傳來一陣響動(dòng)，似是有人跌倒的聲音，裴如青眼眸稍頓，忍不住再瞥了眼那扇微敞開的菱窗處。

    一陣穿堂風(fēng)將窗牖吹動(dòng)，菱窗半敞，里面一道纖瘦脆弱的影子躍入眼簾。

    裴如青心中微滯，他記得上回見她，好似沒這般瘦……

    此刻的她，猶如一縷浮萍，似要隨這縷風(fēng)而飄散。

    他將眸光斂回，心思微轉(zhuǎn)思索著，蕭清則再冷情也不至于將女子處以刑罰的。

    更何況此女是個(gè)變數(shù)，他最厭變數(shù)。

    思至此，裴如青即刻邁了步子，匆匆從院中離去，一刻不敢回頭，直奔那間廂房。

    及至掌燈時(shí)分。

    窗外夜色朦朧，一輪懸月高掛，星辰微閃，遍布四周。

    玉姝坐于床榻前，側(cè)首望了眼窗外天穹，神情淡淡的又將目光收回。

    外間銀珰依她吩咐將燭盞熄了，很快又掀簾入內(nèi)，朝她福身，“娘子，這般早便要歇息嗎？”

    玉姝頷首，直接脫了鞋襪抬腿上榻。

    腿間還有絲麻痛意。

    是他沖撞過狠留下的傷，她幾乎不敢去看。

    一整日蕭淮止都未來過這間屋子，玉姝想今夜他應(yīng)當(dāng)也不會(huì)來。

    畢竟昨夜他們已鬧成這樣。

    不來也好，她不必再受他百般折辱，也不必再看他萬般臉色，自也不必與他爭(zhēng)得這般傷。

    銀珰欲給她褪衣，玉姝下意識(shí)地躲了她的手，抬眼見小姑娘臉色惴惴，她吸了一口氣，解釋道：“我自己來便是，銀珰，你也歇息罷?！?/br>
    見她仍杵在原地，似做錯(cuò)事般，玉姝心間微軟，又補(bǔ)了句：“有事，我自會(huì)喚你，歇息罷?！?/br>
    聽了這句，銀珰這才從屋內(nèi)福身退下，去了外間守著她。

    夜?jié)馊缢?，垂了帳幔，玉姝?cè)臥在床榻里端，好似這樣的姿勢(shì)，這樣的位置，能讓她有更多的安全感般。

    屋內(nèi)一片闃寂，玉姝閉上雙眸，想要安心睡去。

    但翻來覆去一直到夤夜時(shí)分，困意才重重襲來。

    而此刻的窗欞外，一道頎長(zhǎng)挺拔的身影立于廊下，廊間并未燃燈，幾縷清輝鍍上他鋒銳的輪廓與拂動(dòng)的衣袍間。

    蕭淮止借著星輝看向那扇菱窗之內(nèi)。

    好似透過這層稀薄的紗紙，便可瞧見里面那張清艷姝麗的臉。

    檐下?lián)u曳的光影，在他冷峻的面容上投下一層極淡的影，蓋住了他晦暗的眸。

    他想進(jìn)去看看她，但每每都會(huì)想起昨夜她看向自己的那副眼神。

    太冷太冰。

    好似恨他一般。

    指腹摩挲過指間的玉扳指，一點(diǎn)點(diǎn)地碾轉(zhuǎn)，他想將這扳指捏碎算了，卻又想起那夜紅燭美酒下，她那般盈盈情意地望著自己。

    女子果真會(huì)騙人，總是瞬息萬變。

    分明是上巳節(jié)，若是沒有那些事，那些人，或許現(xiàn)在她都乖巧地依附在他懷中。

    他也不至于將她鎖住。

    驀然間，他想起那名小奴提及她今日之話。

    也不知站了多久，廊間的風(fēng)一陣又一陣地刮過他的衣袍，刺骨的寒，灌入衣襟之中。

    待到懸月被吞入烏云，蕭淮止才踱步從廊蕪處離開。

    長(zhǎng)影晃過窗牖。

    玉姝從淺夢(mèng)中驚醒，眼底極快地掠過一層黑影，她顫了顫睫，又很快閉眼，沉沉睡去，錦衾下的身子卻忍不住地輕顫。

    這一覺睡得極沉，及至天邊泛起魚肚白時(shí)，銀珰拂開簾子，將她從夢(mèng)中喚醒。

    玉姝睜著一雙霧蒙蒙的眼，看向笑得燦爛的銀珰。

    她默了一息，神思回籠后，問道：“銀珰，何事這般開心？”

    “娘子，奴婢替您將這鎖鏈打開?！便y珰俯下身子，手中當(dāng)真拿著鑰匙。

    玉姝眼睫稍定，一時(shí)有些愕然，待耳邊響起啪嗒一下地鎖聲，才斂下面上詫異，溫聲問她：

    “可是他讓的？”

    銀珰重重頷首，答：“是大將軍讓的，將軍還說今日就要啟程回上京?！?/br>
    說到這里，銀珰含著笑偷覷著玉姝，小心道：“娘子，大將軍讓奴婢今后留在您身邊服侍?！?/br>
    玉姝瞬時(shí)明白過來她為何開心。

    如此說來，銀珰也會(huì)隨她一道去往上京。

    在她身邊重新放一個(gè)女婢，那她的綠芙呢？

    解開了有形的鎖鏈，又為她拴上一條無形的鎖鏈。

    玉姝斂了心中冷嗤，轉(zhuǎn)而聯(lián)想到謝陵沉的話，心中突然開始惶惶起來。

    若蕭淮止是來捉拿阿姐的，那么此刻回京，便是阿姐——

    她呼吸微窒，抬目看向銀珰，正欲開口問些線索，便見小丫頭眼眸亮著，嘰嘰喳喳地說：“不曾想，此次裴先生也來了宿州呢?！?/br>
    玉姝擰眉：“裴先生？”

    他為何會(huì)來，若是裴如青的話，此番回京或是因朝中之事？

    玉姝心中正思琢著，一旁的銀珰提起裴如青卻興奮得很：

    “對(duì)呀！裴如青，裴先生呀。娘子不知，裴先生可厲害了，聽聞當(dāng)年大將軍在宿州一役，便是裴先生在軍中出謀劃策，輕易便將宿州奪回呢?！?/br>
    奪回。

    這個(gè)詞用得巧妙。

    勝者為王，敗者為寇。

    踝間鎖鏈完全解開了，玉姝看著那圈深紅痕跡，銀圈已將那塊雪膚磨破了皮。

    她身上又何止這處破皮，那些深淺不一的痕跡都還沒消。

    玉姝斂睫，指尖攥著身下錦衾，一道漩渦順著她的指尖浮現(xiàn)，如她此刻的心境一般，一時(shí)緊，一時(shí)松，最終又平整回去。

    “娘子，咱們梳妝后先用早膳罷?！?/br>
    玉姝頷首應(yīng)下，起身隨銀珰走向簾幔外。

    盥洗梳妝后，銀珰恭恭敬敬地給她布膳，玉姝甫一坐下，烏眸便轉(zhuǎn)向一側(cè)的瓷碗。

    “這是什么？”

    她看了眼，碗中黑漆漆的一片，透著濃重藥味。

    銀珰也朝那瓷碗瞧去，看了眼，溫吞答道：“娘子，這是給您養(yǎng)身子的藥，也是大將軍吩咐的?！?/br>
    玉姝黛眉微折，將那瓷碗端起嗅了嗅，只覺莫名熟悉，似在何時(shí)喝過，但玉姝最終并未動(dòng)這碗中補(bǔ)湯，只將其推遠(yuǎn)了些。

    用完早膳，玉姝戴上帷帽，與銀珰前后走出院子。外間駐守的一排兵將此刻也跟隨其后。

    一路走出府宅，大門前已停著一輛玄漆華貴的馬車。

    馬車前立著一隊(duì)騎兵，為首之人高踞馬背，身形挺拔如松，一襲玄紅交錯(cuò)的織金錦袍，隨著獵獵風(fēng)動(dòng)，此刻他側(cè)首朝她看來，目光沉沉，日輝逆在他的身后，越發(fā)襯得他骨相深邃立體。

    而府門前那雙瀲滟烏眸并未在他身上停留，螓首微垂間，她已邁著細(xì)碎步伐朝著馬車而去。

    一刻也未曾予他停留。

    心中倏地絞縮。

    蕭淮止眸光瞥過一側(cè)的溫棟梁，似在思索著什么，復(fù)而又攥著馬韁調(diào)頭，于馬車跟前停下，冷目瞥向虛掩的車簾，嗓音極沉：

    “傷可好些？”

    車簾之內(nèi)一陣靜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