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那人生死，只是此刻她想要留下這個孩子。

    玉姝深凜一口氣，而后道：“我想留下它?！?/br>
    “二娘子，若是留下此子，從此以后，你的路恐會艱難許多……”菀音實(shí)在不舍看她如此，復(fù)而多言：“況且，你若回宮，你jiejie不會允許這個孩子存在的?！?/br>
    不為旁的，僅僅為這是蕭淮止的種。

    這世間，沒有哪個帝王，會留下一顆隱雷在身旁的。

    二人僵持幾息下，玉姝心若磐石，再無可逆。

    她目色靜篤道：“留下，我……自會帶著孩子離開上京，天下之大，總會有我母子容身之地?！?/br>
    見她已下決定，菀音再無勸說，只道盡力而為。

    屋中靜神香縈繞彌漫著，不知過了多久，玉姝腹中的疼痛漸漸散去，她垂下沉重的眼皮，意識在流逝，緊蜷的指尖一點(diǎn)點(diǎn)松開。

    待她緩緩睜眸之時(shí)，眼前卻是一座焚燒中的城池。

    通天烈火中夾雜著令人心顫的哀嚎陣陣。

    滿城的人在被烈火活活燒死。

    她看見那些身著皮袍，發(fā)髯濃密，身形高大粗礦的金人一次又一次地朝著那座煉獄般的城池，投射飛矛。

    雍都那扇巍峨的城門滲出鮮血，一寸寸地浸濕城外泥土。

    這當(dāng)真是戰(zhàn)場嗎？

    玉姝心間猛顫，她轉(zhuǎn)身看向?yàn)槭椎慕鸨?，想要叫他停手，可是嗓子像被封住，喚不出一聲，想要挪步，腳下似被凝住，邁不開一步。

    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烈焰焚城，耳中哀嚎痛吟一聲比一聲弱，直至消弭。

    眼底閃過一道白光，她抬手擋住刺目的光，緩過來后，眼前便成了一處極深的山崖。

    崖口處，她看見狂沙驟風(fēng)中一道頎長挺拔的影子，他的袍角玄甲上沾著些許血跡，他高踞馬背上，側(cè)顏輪廓鋒銳至極。

    然后呢？

    然后她看見那人攥緊馬韁，被敵軍圍繞著跌向萬丈懸崖下。

    玉姝眼瞳猛震，跌跌撞撞地跑向懸崖，她伸手想要抓他一把，卻落了空。

    她看見那雙沉沉的漆瞳緩緩闔上，好似——從容赴死。

    窒息如潮涌上五臟六腑。

    玉姝一手緊緊去攥心口衣襟處，她跌跪在懸崖處，另一只手緊扣住懸崖石沿處，深深地凝著不斷下墜的黑影。

    “蕭、淮止———”

    她無聲地朝著懸崖喚他，然而，只有崖谷的風(fēng)拂過她散亂的青絲。

    她多想拉他一把，可是她連蕭淮止的袍角都未觸及。

    她想告訴那個人，別死。

    你不是說，讓我等你回來？

    你不是說，夫妻該葬在一處么？

    “蕭淮止，你又騙我……”

    屋內(nèi)靜神香已燼。

    榻間女郎緩緩睜開洇紅的眼睫，眸色空洞地望著眼前青色蓬帳。

    心跳如雷，稍微消下。

    她緩了好一瞬后，才扶著一旁床柱起身，濕漉漉的眼睛張望了一圈屋內(nèi)，這才注意到，自己已不在竹屋之中了。

    綠芙從外間端著煮好的藥盞入內(nèi)。

    剛拂開簾幔，便瞧見玉姝臉色煞白的模樣，心中微驚，趕忙走上前，扶住她道：“少主怎么了？可是做了噩夢？”

    玉姝搖頭，她回握著綠芙，好似尋到一點(diǎn)支撐，而后冷靜道：“阿芙，別再喚少主了?！?/br>
    綠芙一怔，知曉她與家主之間的不愉快，也便重喚了一聲二娘子。

    “這是菀音姑娘給您熬的補(bǔ)身子的藥，吩咐奴婢要讓您連服七日，一日兩盞，還說您如今身子實(shí)在不穩(wěn)，她不敢保證，但會盡力。”

    玉姝看向旁側(cè)案幾上熱氣氤氳的藥盞，頷首，聲音沙啞道：“好，多謝她了，這是寺中？”

    依著她出宮時(shí)的借口，這應(yīng)當(dāng)是青龍寺給她收拾出的一處禪房。

    綠芙點(diǎn)頭，“是的，您已睡了一日，奴婢給您備了膳食，您先用點(diǎn)，再服藥?！?/br>
    “好?！?/br>
    她虛聲應(yīng)下，心中回響起夢中那一切，好似真實(shí)發(fā)生過般，不住地在錐著她的心間。

    待綠芙將一碟清粥小菜端上后，玉姝倚著床欄，舀粥偏頭問：“阿姐派來的侍女呢？”

    “少主放心，菀音娘子正與那侍女在外院里抄寫佛經(jīng)?！?/br>
    頓了頓，玉姝抬眸問：“菀音這幾日都會陪著我嗎？”

    話音方落，外間便傳來窸窣聲，二人循聲看去，菀音正拂開簾子，走向她道：“自然得看著你，你可不曉得昨日多兇險(xiǎn)?！?/br>
    玉姝用了半碗粥后，凝向她，微微頷首，鄭重道：“多謝你。”

    “別與我再談這些了，同為女子，我只覺得你現(xiàn)在的行為，是不妥的，但你不要后悔便是。”她似話里有話，但最終只深嘆一口氣。

    青龍寺的第四日，上京城里雍都之事，已傳遍了。

    四月末，空氣中已浮著淡淡的濕熱感，有孕的女子素來怕熱一些，幸而綠芙給她備的衣裙都是薄紗材質(zhì)。

    玉姝坐在檐下竹椅處曬著日光，手中握著一本梵文佛經(jīng)，微俯身在一張小竹案臺上注寫。

    這幾日聽著寺內(nèi)梵音縈繞，令她心緒也安寧幾分。

    一旁有人為她斟滿茶水，玉姝覷眼看去，正想說不用，抬眸間，便對上一雙風(fēng)流溢彩的桃花目。

    玉姝一時(shí)微愕，看向來人，擰了眉梢，道：“謝公子？”

    青年身著一襲皓白鶴紋錦袍，輕抬眉峰，端睨著女郎，眼底浮起一片淡淡笑意，而后袍角一掀，于她旁側(cè)的竹凳坐下。

    “小美人，多日不見，別來無恙?！?/br>
    他身上依舊充斥著那股吊兒郎當(dāng)?shù)臍庀ⅲ矜鬼g，不由想起宿州，細(xì)眉間劃過一絲黯然。

    “喂，你怎看見我這般不喜呢？”謝陵沉身子一側(cè)，偏要晃入她眼底。

    “我與謝公子又并非熟稔?！彼ы舆^四周，綠芙她們應(yīng)是被他支開了。

    “嘖，當(dāng)真是好傷謝某之心呢，”謝陵沉故作哀傷地?fù)u頭，而后覷她一眼，幽幽道：“可是玉娘子，謝某是給你帶你那情郎的消息的，你也不理么？”

    玉姝聞言抬眸，目色微緊。

    見此，他又輕嗤一聲，緩聲道：“瞧，你果真在意蕭淮止，也是，你若不在意，又怎會待在這青龍寺？”

    玉姝默然，復(fù)又垂眸不愿理他。

    “好了，同你說便是，雍都一役后，蕭淮止與他的軍馬自望京崖處消失，那崖你可能不知道，萬丈之深，我尋思著，他可能難以活命，只現(xiàn)在朝廷正在尋他尸骸罷了。”

    “你這情郎死了，你還要留下它？”謝陵沉說完后，覷了眼她平坦的腹部。

    與她那場夢境竟如此相似。

    玉姝眸色微沉，攥著狼毫的指尖緊了緊，復(fù)而又提筆繼續(xù)寫著，清凌凌的聲音聽不出情緒，答：“這是我的孩子，與他何關(guān)？”

    謝陵沉聞言勾唇一笑，拂袖遮住她謄抄的佛經(jīng)，“你既心中沒他，那便跟我好了？我這人呢，雖長得頗令小娘子暗許放心，但實(shí)則專一得很，定不會拈花惹草?！?/br>
    說到這里，玉姝只淡淡瞥他一眼，去推他擋住的手臂，而下一瞬，卻聽他語氣認(rèn)真了幾分，繼續(xù)道：

    “況且，謝某心儀你許久了，玉小姝，我?guī)汶x開上京好不好？”

    驀地，玉姝抬睫看向青年認(rèn)真的眉眼。

    密睫翕動，玉姝目色沉靜與他四目相對，問道：“謝公子，我與你不過萍水相逢，你救我，或許是為我長姐，但此刻，你又因何戲弄于我？”

    “他是死是活又如何？我說過了，這是我一人的孩子，也是我一人的事，與那人無關(guān)?！?/br>
    玉姝垂下眼簾，面容沉靜如水，提筆繼續(xù)謄抄佛經(jīng)。

    楚河漢界被她劃分清明。

    謝陵沉默了瞬，復(fù)又笑道：“可惜啊，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br>
    “好在，謝某也沒心思替別人養(yǎng)孩子，玉小娘子，不選我，是你沒福氣呀?！?/br>
    說罷，他望向玉姝的眼神多了幾分惋惜的意味。

    玉姝被他這般眼神，逗得掩唇嗤笑一聲。

    灼若芙蕖的嬌靨上笑意粲然，晃過謝陵沉的眸底。

    竹案臺上，玉姝一把推開了他擋著的手臂，謝陵沉倏緊眉心，倒吸一口涼氣，好似痛苦的模樣。

    玉姝一怔，瞥過他緊折的眉間，“你沒事吧？”

    他斂回神色，背手看向她，心中存了幾分自嘲，謝陵沉啊謝陵沉，你堂堂隴西謝氏，要什么沒有？

    竟也會存了幾分這樣不堪的心思。

    但甫一對上女郎清凌凌的眸子，謝陵沉輕輕勾起眼梢，尾音泛著輕笑道：“你都撞上謝某的傷口，你覺得呢？”

    “把你自己賠給我，才算沒事。”

    他極快地說出這句，眼神卻始終窺著眼前女郎神色分毫。

    玉姝見他如此模樣，只覺這人又在演戲，便也松下一口氣，起身便要拾起佛經(jīng)往屋里走，剛提步繞過他，衣祍便已被他指間一攥。

    檐下清風(fēng)陣陣拂過，院角菩提樹葉沙沙作響，風(fēng)卷過樹梢浮葉，一圈圈地，飄落檐下石階處。

    謝陵沉目色深幽地凝著女郎纖麗的眼睫，語氣頗有幾分無奈道：

    “玉姝，我想幫你?！?/br>
    風(fēng)聲拂過鬢角青絲，玉姝密睫輕閃，又聞他落下一句：

    “讓我?guī)湍氵@一回，可好？”

    作者有話說：

    蕭2：趁人之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