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嬸娘，我進(jìn)去看看瑤娘如何了吧，老祖宗擔(dān)心的緊?！毙∈Y氏微微嘆氣，一幅很關(guān)心的樣子。

    郁氏只好帶她進(jìn)去內(nèi)室，這內(nèi)里都是黃花梨的家俬，正房放著一扇玻璃映著海棠花的大屏風(fēng)，繞過屏風(fēng)后，則有一烏木軟榻，軟塌旁放著一個冰裂紋的哥窯瓶。

    小蔣氏看著烏木軟塌上的姑娘，黑瘦伶仃，看著六歲左右的年紀(jì)，正閉眼在休憩，湊近一看，臉上還有些白塊，像是生的冷汗疤。她抬眸看向方才哥窯瓶里的秋海棠，矮矮的小紅花兒，點(diǎn)綴小絨球，看著單薄伶仃可憐。

    這孩子就像這瓶子里的秋海棠一樣，小蔣氏也是做娘的人，在心里把那鐘家罵了幾百遍。

    “嬸娘，這鐘家真是造孽，咱們不可如此放過。”小蔣氏不悅。

    郁氏情知小蔣氏的爹現(xiàn)下升了左都御史，正是炙手可熱之時，要對付一個小小的縣丞，那可太容易了。

    可郁氏搖頭：“鐘家那換孩子的婦人日前已經(jīng)投湖，鐘夫人也是親自上門磕頭道歉，更何況我也問過鐘家其他的姑娘，也是一樣，養(yǎng)在鄉(xiāng)下，說是苛待倒也不算苛待。”

    如果區(qū)別對待，還能說鐘家不對，但鐘家對女兒都是如此。

    小蔣氏冷哼一聲：“嬸娘就是好脾氣，若是落在我手里，哼哼?！?/br>
    ……

    瑤娘影影綽綽聽到人說話，再微睜雙眼，倏地坐了起來，她發(fā)現(xiàn)自己胃里空空，灼熱燒心，手腳都變小了。

    這是怎么回事兒？

    趴在軟榻前伺候的丫鬟，見瑤娘眼睛睜開，驚喜的喊道：“大夫人，法二奶奶，咱們姑娘醒了，咱們姑娘醒過來了?！?/br>
    正和小蔣氏說話的郁氏連忙跑了進(jìn)來，瑤娘混沌之時，被人摟在懷里，再抬眸，這分明是娘郁氏。

    還是很年輕的郁氏……

    ……

    高平羅家門口高聳著五座進(jìn)士牌坊，無論誰經(jīng)過，都要下馬下轎，以示尊敬。

    今有兩位穿元寶衫的員外騎馬在這牌坊前，都自覺下馬，一人問：“這是誰家，怎地進(jìn)士牌坊恁多。”

    另一人笑道：“兄臺自外地來高平，還不知我們本地第一望族羅家呢。這羅家自高祖羅憲為國子監(jiān)祭酒而發(fā)家，其有二子，長子羅士兆狀元及第，官至南京刑部尚書致仕，次子羅士釗為二甲進(jìn)士，官至通政使致仕，如今兄弟二人都過世了。”

    “因長房羅士兆只有個獨(dú)子羅至正，萬嘉二十三年二甲傳臚進(jìn)士，羅士釗則有二子，長子為蔭生，次子為萬嘉三十三年進(jìn)士，如今為衡王府長史。王員外，你數(shù)數(shù)，這是不是五塊進(jìn)士牌匾?！?/br>
    王員外歆羨：“原來是他家，真是滿屋讀書種子?！?/br>
    李員外卻搖頭：“那也未必，我聽說長房正大老爺有三個兒子，長子是已故原配延平侯之女汪氏所出，讀書不太成，如今業(yè)已成家，不過在家打理家族事務(wù)，次子倒是聽說還成，但是是庶出，還有個小的，是現(xiàn)下繼妻郁氏所出，年紀(jì)還小，看不出好壞。不過，羅家守制在家，倒是出了一件奇事?！?/br>
    王員外感興趣道：“不知是什么奇事？”

    李員外道：“這就要從頭說起了，正大老爺及第后，就在翰林院做庶吉士，后來散館后，被分到戶部觀政，之后做了主事，因在建儲一事上支持皇長子，被貶到閩中做知縣，正好這大夫人郁氏身懷六甲，碰巧呢，閩縣縣丞的夫人也是身懷六甲。福建歷來有倭亂，這羅大夫人和鐘夫人都要生時碰到了倭亂，兩位夫人都被送到山上，一時慌亂之間，兩邊的孩子就被抱錯了。好在，那個曾經(jīng)替鐘家抱錯孩子的婦人，因?yàn)榫坪笸抡嫜?，被人告往官府，那審案的人是正大老爺?shù)拈T生，如此才物歸原主，羅家的姑娘歸羅家，鐘家姑娘歸鐘家?！?/br>
    王員外唏噓：“羅家乃仕宦名門，想必是鐘家比不得的，如今物歸原主，也是一樁美事。”要知道羅家這位大老爺，守制前可是禮部主客司郎中，守制之后，怕是還要往上升，鐘縣丞吏員出身，要做縣令都有難度呢。

    因那調(diào)換兩家女兒的婦人已經(jīng)自縊，羅家也不好怪鐘家。

    瑤娘雖然重生到自己六歲時，但已經(jīng)不再是那個前世真正六歲時的小姑娘，那個聽不懂高平話，聽不懂官話，訥言不懂表達(dá)的人了。

    在她叫了一聲“娘”后，郁氏多添了幾分親近。

    郁氏為人雖然面瓜，但是在不少人提出把鐘家姑娘養(yǎng)在膝下時，卻是這個老好人堅(jiān)決只換回自己的女兒，并不要養(yǎng)鐘家的女兒。

    以前瑤娘懂事后，也覺得郁氏過于軟弱，可就是這個軟弱的人，真正把自己放在了心上。

    幾案上放了幾樣清粥小菜，郁氏見瑤娘忍不住看她一眼，她不由得一笑，親自替瑤娘盛了一碗長生粥，這長生粥是用花生糯米大米熬制成的養(yǎng)生粥，對瑤娘這樣身子不太好的人用最好了。

    “多謝娘親?！爆幠锛?xì)嚼慢咽的吃著粥點(diǎn)。

    郁氏很高興，還道：“不必謝，這是應(yīng)該的，你會說官話嗎？”她松了一口氣，因?yàn)楹⒆觿偙凰突貋淼臅r候，什么都聽不懂。

    瑤娘頷首：“聽得懂一點(diǎn)?！彼雷约褐厣?，也并不敢暴露自己，一日千里就能聽懂官話，到時候被人懷疑妖孽就不好了。

    郁氏正準(zhǔn)備說些什么，只見門口進(jìn)來一個十一二歲的女童，她梳著丫髻，她身著湖色素面妝花褙子，固然只穿的素面，可規(guī)矩極好，進(jìn)來先福身請安。

    復(fù)而又笑道：“太太，不如讓我教meimei吧?！?/br>
    這是重生后，瑤娘第一次見到羅敬柔，她是父親羅至正原配汪氏的遺腹女，自小就在外祖延平侯家長大，還不到十歲，就已經(jīng)美名在外的小淑女了。

    郁氏和這個繼女雖然相處不多，但知曉她對自己向來恭敬，行為舉止無一不絕佳，甚至延平侯府還常年派了四個教引嬤嬤在羅敬柔身邊，她既有此心，郁氏也有些意動。

    卻見瑤娘捏著郁氏的衣角道：“娘，女兒要您教?！?/br>
    “這……”郁氏有些尷尬的看向羅敬柔。

    羅敬柔則往身后托盤拿了一碟點(diǎn)心過來道：“好meimei，這是我做的魚茸方糕，這是用魚糜做的，味道清淡不腥，小孩子吃最好了?！?/br>
    她說完，也不再強(qiáng)求教瑤娘，行了一禮就走了。

    瑤娘松了一口氣，前世羅敬柔也是對她很好，有求必應(yīng)，她喜歡看話本子，羅敬柔就送了一箱話本子，甚至一開始羅敬柔就送糕點(diǎn)給她吃，每日三碟，她吃上癮了，郁氏見她牙齒都吃壞了，讓她停止。

    她那時候才七八歲，年紀(jì)還小，還哭鬧過，也是羅敬柔悄悄在夜里派人送糕點(diǎn)大餅過來打牙祭，也是在那個時候她開始發(fā)胖，尤其是在她十歲的時候就已經(jīng)比同歲的姑娘家要胖了一大圈，甚至發(fā)展到最后想瘦也沒法瘦，只要她一頓少吃點(diǎn)，羅敬柔嘴上說姑娘家是該瘦些，可烤鴨燒鴨和葷菜沒少夾給自己。

    到十四歲那年，她腿上胸口甚至是臀部都各種花紋，仿佛是rou把皮都撐破了。

    這讓她自卑不已。

    以至于后來，她有一次瘦下來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相貌比家中堪稱高平第一美人的庶妹時雨還要美。

    可她現(xiàn)在還太小了，惹不起羅敬柔，再有，她看了郁氏一眼，她的地位也很尷尬的。

    爹爹羅至正原配出身侯府，身份顯赫，而郁氏的父親卻是寒門出身，好容易混到科道成為吏科給事中這樣的言臺領(lǐng)袖，還得罪了當(dāng)朝首揆和吏部天官，被外放四川參政，在赴任途中客死異鄉(xiāng)。

    更雪上加霜的是，郁氏兄長沒過一年也去世了，徒留下郁氏的母親帶著個小孫女過活，平日還要靠郁氏接濟(jì)。

    再有，她生的兒子敬皓兩歲多才會說話，如今四歲因?yàn)槭刂拼盗舜┨蔑L(fēng)，一直犯咳疾，身子骨也不太好，還有個女兒就是她，也是病懨懨的，郁氏還得兩邊跑著照顧，如燒蠟一般。

    用完飯，郁氏抱著她到床上，輕輕的唱著搖籃曲。

    瑤娘握緊小拳頭，上天讓她重活一次，她就要守護(hù)好娘親和弟弟。

    只是現(xiàn)在她年紀(jì)還小，無法做什么，就是多說幾句官話，怕是也要露餡被人當(dāng)異類，如此只能蟄伏，拒絕羅敬柔是第一步，第二步她要養(yǎng)好自己的身子，再照顧好弟弟。

    前世做過乳母的她，看小孩子的經(jīng)驗(yàn)是很豐富的，甚至還時常翻看醫(yī)書請教府醫(yī)，若非如此，怎么把孱弱的周王世子照顧大，沒了周王世子，她也不會封為一品夫人呀！

    瑤娘還想再想些什么，只可惜，郁氏哄睡功夫一流，她眼皮睜不開了，昏昏欲睡。

    第3章 報仇

    昨夜，一場暴雨突至，暴雨如鐵錘般敲打著窗欞，雷聲陣陣，風(fēng)禾盡起。至清晨，暴雨轉(zhuǎn)小，窗外雨膏煙膩，尤其是垂花門旁的美人蕉的葉子尤其油亮。此間景色，只有慢品才能察覺到穆如清風(fēng)之意。

    瑤娘深吸一口氣，只覺神清氣爽。

    只是從外走進(jìn)來一個俏麗的丫頭，她不贊成道：“五娘子，您這病剛養(yǎng)好不久，千萬別受了風(fēng)，要是再受風(fēng)寒，可是要喝苦汁子的?！?/br>
    這個丫頭十五六歲，她叫銀容，原本是在郁氏身邊服侍的，后來被郁氏派到瑤娘身邊服侍。

    瑤娘笑道：“我知道了，銀容jiejie。你別怪白英和白芷，是我想看看外頭。”

    白英和白芷都是從外頭買來的，聽聞她們在進(jìn)府前，在人牙子那里學(xué)了一年的規(guī)矩了，聽說若非是瑤娘回來的急，應(yīng)該在家生子里好好的挑的。

    “等姐兒您大好了，且有您看的機(jī)會呢。日后咱們?nèi)ゾ├锪?，咱們羅家在京中有個五進(jìn)的大宅子，亭臺樓閣軒榭廊舫家中應(yīng)有盡有?！便y容提起來也是與有榮焉。

    羅家世代官宦，幾代人建的宅邸，自然是很不一般。

    這幾日都是銀容教瑤娘說官話，瑤娘有意加快自己出世的步伐，因此學(xué)起來加快很多，銀容不知其中緣故，只覺得五娘子不愧為真千金，學(xué)東西快多了。

    學(xué)不會官話就無法和府中人交流，更何況她現(xiàn)在皮膚微黑，還有冷汗疤，郁氏的意思也是希望瑤娘能夠養(yǎng)一養(yǎng)，這樣才能出來見人。

    否則，叫下人看到主子這幅尊榮，反而是真千金不如假千金了。

    幾人正說著話，只見外面有個年輕婦人走進(jìn)來，她生的纖細(xì)嫵媚，一襲青衫攀襟，腳下銀白色的繡鞋微微被外面的雨淋濕。

    瑤娘連忙起身喊道：“大嫂子?！?/br>
    原來這位是長房長子羅敬熙之妻范氏，范氏出自高平書香門第，其父也是進(jìn)士，和父親羅至正是同年，她待瑤娘很周到，一日三次過來看。

    瑤娘其實(shí)已經(jīng)記不清楚范氏了，因?yàn)橛∠笾蟹妒戏路鹗敲髂昃腿ナ懒耍^了一年大哥羅敬熙就續(xù)娶了她人。

    羅家的姑娘們都按照族中排序，爺們卻是各房排各房的，羅敬熙是長房長子，瑤娘等人都是喊他大哥。

    范氏笑道：“我是來給五娘你送參湯的，參湯培元固氣最是好了。還有幾樣蜜餞，你若覺得嘴里沒味，可以拿一兩個，只不能多吃，否則容易生痰。”

    這樣的范氏雖然只是纖細(xì)點(diǎn)，但分明很康健，如何會明年突然暴斃。

    也正是因?yàn)榉妒线^世，家中舉辦喪禮，弟弟敬皓被乳母抱在湖邊玩耍，不幸跌入湖里被淹死了。

    瑤娘則謝過道：“外面下著雨，嫂子只管讓個丫頭送來就是。我雖喜歡嫂子陪我，但不忍嫂嫂經(jīng)受風(fēng)雨。”

    范氏心里詫異，這五meimei才幾日功夫官話已經(jīng)說的這般好了，真是機(jī)靈的很，只面上不顯，還陪著瑤娘喝參湯。

    捏著鼻子瑤娘把參湯灌進(jìn)去后，范氏摸摸瑤娘的頭：“小瑤娘可要平安長大呀！”

    這話沒由來的讓瑤娘鼻子一酸，她前世記不起范氏如何了，這輩子重生，除了郁氏之外，待她最好的就是范氏了。

    雨過天晴之后，晚膳時，郁氏帶著一個小男童過來了，他提的一盞風(fēng)燈過來的，睫毛長長密密的，葡萄似的大眼睛，皮膚奶白奶白的，煞是可愛。

    “瑤娘，你弟弟非要送禮物給你呢。”郁氏笑呵呵的。

    小男孩好奇的看著瑤娘，沒有絲毫嫌棄，反而遞上風(fēng)燈，水汪汪的大眼睛看著她。

    瑤娘看他舉著的風(fēng)燈，雙手接過來，又拉著他的手道：“謝謝弟弟?！?/br>
    敬皓有些害羞，趕緊躲到郁氏身后，郁氏看瑤娘拿在手里，小心呵護(hù)著那盞燈，也頗覺欣慰。她坐下來道：“我說下著雨呢，你弟弟聽說你了，一直要來看，可真來了，他又害羞了?！?/br>
    郁氏話音剛落，敬皓咳嗽起來，瑤娘把風(fēng)燈遞給銀容，走過來輕輕的拍著他的背，手摸到背后幾個xue道，敬皓喉嚨處突然把痰咳了出來。

    痰是黃色的，也就是說是熱癥。

    瑤娘心里頓時有了個想法：“娘，女兒也沒什么大病，不如讓弟弟就睡在女兒這里，這樣也避免您奔波勞累?！?/br>
    她說的時候，捏捏敬皓的手，敬皓的小手也主動捏上她的。她又拿起手中帕子，捏成了個小老鼠，折成小老鼠后，敬皓睜著圓圓的大眼睛，有點(diǎn)想要，但是又不敢開口。

    瑤娘則放在他手里：“jiejie送給你?！?/br>
    敬皓又害羞的拿在手里把玩，很是高興的樣子。

    一旁的郁氏曾經(jīng)打聽過瑤娘在鐘家過的很不好，鐘夫人當(dāng)年生了五個女兒，一直都生不出男孩，到生第五個女兒還傷了身體，鐘夫人處境很差，不能生子不說，還要拿出積蓄為丈夫納妾。

    好在納了妾侍后，生了三個兒子，聽說那三個兒子錦袍著身，花錢大手大腳，還都養(yǎng)在鐘氏身下，偏偏前頭的五個女兒，溺死了兩個，還有三個養(yǎng)在鄉(xiāng)下，包括瑤娘就是一直養(yǎng)在鄉(xiāng)下，饑一頓飽一頓，甚至差點(diǎn)送去做童養(yǎng)媳。

    郁氏想，大概是窮人的孩子早當(dāng)家，民間的孩子都要哄孩子帶孩子甚至還得燒火洗衣服，什么都得做。

    “瑤娘喜歡弟弟，那就讓你們姐弟倆都在一處?！庇羰闲睦镆卉洠痛饝?yīng)下來。

    瑤娘就知道有親娘在，就是不同，郁氏雖然是續(xù)弦，在家管不得男人們的事情，但是長房和宗族事務(wù)也都是她在打理。

    讓敬皓來這里歇息，郁氏還是怕孩子不大習(xí)慣，但是見瑤娘還會哄睡弟弟，很是驚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