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前，明明父子倆親密無間，無話不談，太子直率又認真，會抱怨皇父沒時間陪他，會質(zhì)問他在皇父心里，他是不是不重要？

    “大伴，朕覺得那孩子仿佛回到十二歲以前。”皇帝仿佛自言自語地說，“朕至今不敢相信太子會是逆子，他一定是冤枉的……”

    想到太子被冤枉，差點死在那場大火中，也許至死時都在怨恨他這個父皇冤枉他，不相信他……

    皇帝心中隱隱作痛。

    那是他最愛的孩子啊，除了太子，大概沒哪個孩子會對他說真話了，也沒哪個孩子會那么貼心的靠近他，說父皇是天底下他最親近的人。

    安公公恭敬地附和著皇帝，在他看來，天家這對父子倆走到如今這個地步，一切早就埋下源頭。

    按著自己心意成長、完美的太子，和漸漸老去、卻不甘權(quán)柄旁落的皇帝。

    即使沒有幾個皇子落井下石，天家這對父子也走不遠，除非太子早日收回自己的期待，意識到他眼前的男人不只是他的父親，還是天下最有權(quán)勢、掌握人生死的皇帝。

    安公公只是個工具人，專門為皇帝服務(wù)，不需要有自己思想的工具，自然不會也不敢當(dāng)皇帝面的直言。

    他在心里說，這一切不都是按皇上預(yù)想發(fā)生的嗎？

    倒是太子置之死地而后生這招不錯，雖然失去太子之位，但至少活下來，甚至不管將來誰上位后，都不會對他加害。

    相反，新君若是即位，還會優(yōu)待這個沒有威脅力的前太子。

    多好用的工具人啊，還能體現(xiàn)新君看重親情的一面呢。

    “雖然太子忘記很多事，但果然還是有怨的吧？”皇帝一臉落寞地說，“你看他恨不得朕馬上下旨廢太子……他就這么想離開皇宮，離開朕么？”

    皇帝自言自語，眼中泛起濕意，“那是朕放在心上的太子??！是孝敏留給朕最大的禮物……”

    果然，隨著時間流逝，朝堂上廢太子的呼聲甚烈。

    大理寺查來查去也找不出東宮縱火的真兇，京城里的謠言仿佛要將縱火的源由蓋在太子頭上，將太子黑成煤炭再打落泥土中，似乎如此，廢太子就順理成章。

    皇帝大怒，在朝堂上狠狠地發(fā)落了幾個官員，并且放話明言，他絕對不會廢太子！這一切肯定有人在暗中搗鬼，太子高風(fēng)亮節(jié)，怎么可能是這種人？

    幾個皇子看到皇父在朝堂上發(fā)威，護著太子，面上一副恭恭敬敬的模樣，心里卻酸得厲害，只能暗罵，果然對他們的皇父而言，只有太子是真愛生的，他們就是隨便撿的。

    **

    夜色如墨，月入烏云，天色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宮廊之中，紅色的燈籠散發(fā)的光芒只能照亮方寸之地。

    一個黑影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被燒了大半的東宮。

    今晚夜空中沒有月亮，黑衣人的腳步無聲地落到地上的磚瓦棱柱上，巡邏的侍衛(wèi)遠遠的繞過東宮。

    自從東宮走水，太子移居芷蘭宮后，這里已經(jīng)沒有人居住，太子妃當(dāng)時慘死在這里，更是給這座被燒得只剩大半的宮殿添加幾絲陰冷。

    每當(dāng)有風(fēng)呼嘯而過時，那聲音如哭如訴，叫人心里害怕，莫說是晚上，就算是大白天的，都沒人怎么敢經(jīng)過。

    黑衣人停在東宮的某一處，看著東宮被燒焦的廢墟。

    “你倒善良?！焙谝氯溯p聲說，聲音中都是諷意，“決定自焚還考慮到宮人的安全，不愧是千古第一完人?！?/br>
    男人清朗的聲音隨之響起，“其實也沒這么完美，我想多半原因還是想栽贓陷害，就是死都不放過那些兄弟?！?/br>
    “你恢復(fù)記憶了？”黑衣人的眼神頓時冷得像冰，又熱得像即將爆發(fā)的火山。

    “沒有?！蹦腥擞挠牡貒@息，“我只是根據(jù)自己的性格作出推測罷了?！?/br>
    月亮終于從烏云中出現(xiàn)，清淡的月光落到焦黑的斷壁殘垣上，也落在男人半邊如謫仙、半邊如修羅的面容上。

    黑衣人問：“所以，買賣桐油的線索最后指向大皇子和二皇子？”

    太子搖頭，“按我自己對自己的理解，就是死都不放過仇人……不過，當(dāng)事者迷，真正的敵人從來不是我那些野心勃勃的兄弟，而是作虎旁觀的那位?！?/br>
    說著，他臉上難免露出悲哀之色，“可能以前的我以為他是想養(yǎng)蠱，事實上，他想讓兒子都自相殘殺。做皇帝的，越老越昏庸，他已經(jīng)不像過去那般，將江山放到第一位，更多是為了自己的權(quán)利欲?！?/br>
    第317章 廢太子3

    月光灑落在穿著夜行衣的男人身上,那雙眼睛溢滿憤怒和悲傷。

    “如果你過去也像現(xiàn)在這么清醒就好了?！焙谝履腥死淅涞卣f，“我長姐或許就不會死了?！?/br>
    太子沒作聲。

    “你們?yōu)楹我闲』?？”男人憤懣又不解，“你們要?就自己去死啊,小虎只是一個孩子，皇上還不至于遷怒一個孩子?！?/br>
    人死了，什么恩怨都隨風(fēng)而逝。

    皇帝甚至多少會因為太子之死勾起些許愧疚,這點愧疚足以讓太子唯一的孩子平安地活下來，可以遠離那些爭斗和是非。

    好半晌,太子終于開口。

    “抱歉,我失去記憶了！我醒來的時候,屋子里到處都是火焰，那時太子妃已經(jīng)沒了……我是被小虎的哭聲吵醒的,我當(dāng)時就一個念頭，一定讓小虎活下去。”

    江河面無表情地扯著謊,他來到這個世界時,太子妃尸體上的血都干了。

    黑衣男人的思維快速地轉(zhuǎn)動著。

    以他對長姐和太子殿下的了解,他們肯定不會拉著孩子一起去死的,小虎應(yīng)該是自己跑進去的。

    太子和太子妃服毒后縱火，太子妃先行一步,而太子在聽到兒子的哭聲后,一片拳拳愛子之心,終于讓他掙扎著從忘川途中返回人間。

    太子會喪失記憶,也許是那藥的副作用,也許是被什么東西砸到腦袋，也許是對皇帝太過失望，寧愿忘記過去的一切……

    太子嘆息道：“不管怎樣,我不想再背負著太子的身份和責(zé)任繼續(xù)前行！”他眺望著夜空，“以后的人生，我只為小虎……我會想辦法帶小虎離開皇宮，給他找一個安靜祥和的環(huán)境，讓他好好長大?！?/br>
    黑衣男人冷笑一聲，“殿下，你還是別想得太美好，你想離開，也得看上頭的人愿不愿意?！?/br>
    **

    齊國公府。

    躺在床上的齊國公府的老太爺在兒子的攙扶下，顫巍巍地坐起來喝藥。

    自從知道孫女在東宮逝去的消息，他就直接倒下了。

    是痛苦，是后悔，或許還有說不清的內(nèi)疚。

    齊老太爺嘆息地問道：“大郞，你怪為父么？”

    他的年紀(jì)已經(jīng)大了，本來花白的頭發(fā)，現(xiàn)在已經(jīng)全白，在短短的一個月內(nèi)，仿佛全身的生氣都被抽走。

    守在床前的男人正是現(xiàn)任的齊公國，今年四十左右，氣質(zhì)儒雅。

    此時男人臉上露出悲痛之色，艱難地說：“父親……也是為了我們齊家?！?/br>
    齊老太爺渾濁的眼睛落下一滴淚，“我昨夜又夢到囡囡，她怪我為何不救她?！?/br>
    齊國公端著藥的手頓了一下，不禁閉了閉眼睛。

    他就這么一個嫡女，千疼萬寵地養(yǎng)大，嫡女和人人贊頌的太子定親時，明亮的眼里都是羞怯和期待。

    三朝回門時，女兒和他說：“爹爹，太子說他不想納妾，愿與女兒一生一世一雙人……”

    那時他心里都是擔(dān)憂。

    傻閨女啊，太子那是騙你的，他身為太子，怎么可能只要你一個呢？

    然而，太子確實做到了，至少和女兒成親的這幾年，他做到了。

    太子淵渟岳峙，虛懷若谷，朝中上下無人不稱贊，有見識的朝臣們都道，若太子繼位，大梁的輝煌還能再延綿三十年。

    當(dāng)時國公府主事的還是齊老太爺，他已經(jīng)從中看到了危機，太子成長得太快，而皇帝卻還身強力壯，手握權(quán)柄。

    為了孫女，也為了齊國公府，齊老太爺開始明示暗示太子。

    齊國公本不以為然的，若他有這般出色的兒子，他只會高興，怎會嫌棄，甚至想讓兒子死呢？

    太子同樣也不當(dāng)回事，他是將皇位上的人當(dāng)父親，并不知道，那位父親卻視優(yōu)秀的兒子為敵人。

    悲劇還是發(fā)生了。

    早些年，齊老太爺就擔(dān)心東宮會有危險，趁病退下，并約束家人，讓他們回家侍疾。

    齊老太爺已經(jīng)決定好一家子以后的退路，如果太子能上位，那就好，如果不能，至少三代人不得出頭。

    未來如何，還得看新君的肚量。

    “若是還能救，父親怎會眼睜睜看著太子一家赴死？”齊國公說著，嘴里都是苦澀，“不是不救，而是救不得?！?/br>
    總不能為此搭上一家子？

    可那是他千疼萬寵的閨女啊，接到消息的那一剎那，他心疼得都幾乎無法呼吸。

    齊國公嘆了一聲，低聲問：“父親，您說太子是真失憶還是假失憶？”

    齊老太爺怔怔地坐著，回想外面?zhèn)鱽淼南?，說道：“應(yīng)該是真失憶，不然太子殿下的性格不會變化這么大?！?/br>
    要知道太子是個對自己要求很嚴(yán)格的人，現(xiàn)在從宮中流出來的消息都表明，太子是真的忘記以前的一切。

    他對兒子說：“太子的性格，你我都知道的?！毕氲绞裁?，他又說，“你沒見過太子小時候的模樣，你不知道，太子小時候有多頑皮……”

    齊老太爺說得萬分悵惘。

    也許只有失憶，才會讓一個人變回他十歲前的模樣。

    那時的太子還不像后來那般事事要求完美，七八歲時的太子，簡直就是熊孩子，上過房、揭過瓦，還偷撈過價值千金的錦鯉，帶宮人們一起烤著吃。

    皇帝那會還不像現(xiàn)在這般獨斷擅權(quán)，還是個會和他喝酒抱怨家里有熊孩子，父親不好當(dāng)之類的。

    齊國公不禁默然。

    太子十歲之前，都是養(yǎng)在深宮里，皇帝愛若珍寶，從他會跑會走后，就不怎么讓他往外跑，擔(dān)心他會遇到危險，是以朝臣們能見到太子的次數(shù)不多，能見的都是一些老臣。

    直到太子十歲后出閣讀書，朝臣們接觸太子的次數(shù)才多起來。

    不過那時候，太子就和世人記憶里的完美太子一樣，已經(jīng)定型。

    “太子喪失記憶，臉還傷著，要是皇上還是沒放過他，要將他最后的利用價值……”齊老太爺說到這里，不禁譏笑一聲，“本來太子可以全身而退的，只要下旨廢太子，誰也不會將他視為威脅，小虎也會安安全全的活下去……”

    他咬了咬牙，低聲對兒子說：“皇上仍是遲遲不廢太子，這樣一來，將太子重新架到火上不說，不知情的還以為皇上這個父親是多么的重情重義，太子的臉都毀了，居然還舍不得？太子這是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又被他父親推回去……”

    明白這點的人，只覺得一股冷氣從往天靈蓋竄，冷汗直流。

    他們的那位皇上啊，早就不是曾經(jīng)的皇上，不再是一個愛護兒子的父親，而是一個被權(quán)欲腐蝕的、乾綱獨斷的權(quán)力怪物。

    這些年來，齊老太爺借病退下，讓長子繼承齊國公府，而他退到后面。

    這小半原因是為了不讓作為太子妃的孫女難做，大半原因是皇帝老了卻不服老，疑心病越來越重。

    “囡囡的事，只有太子找回記憶才知道是怎么回事?！饼R老太爺下結(jié)論道，“目前國公府還得謹(jǐn)慎行事，不要輕易與太子接觸?！?/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