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奶奶從前沒吃過花膠，過年時她被兒子嫌棄丑，多少心里不太痛快，所以她這大半年一直在研究美容養(yǎng)顏。

    她總聽人說燕窩是智商稅，但似乎沒聽人說花膠是智商稅，方奶奶果斷選擇花膠食補，一次燉上一周的分量。

    這回她輪住在大兒子家，燉好的花膠自然有陳兮的份。

    花膠出鍋，方奶奶喊陳兮過來吃。陳兮端起小碗嘗了一口，有點腥味。

    方奶奶命令她：“有腥味是正常的，這碗你要吃完，這可是好東西，貴著呢?！?/br>
    陳兮又舀了一勺。

    方奶奶看著她拿勺的左手，突然說：“對了兮兮，你練一下右手拿筷子吧?！?/br>
    陳兮一愣。

    方奶奶朝餐桌上坐著的方岳揚了揚下巴，道：“讓他教你，速成班?！?/br>
    第18章

    方奶奶也是臨時才想到讓陳兮練習(xí)右手拿筷的技能, 她沒有用“糾正、改正”這類詞，因為方岳小時候說過：“為什么是改正？左手拿筷子是不對的事情嗎？可是我用左手拿筷子，沒有把大米飯吃得到處都是, 我沒有做得不對?！?/br>
    那會兒的方岳還處于混世小魔頭的幼齡階段, 方奶奶就強硬說：“大家都是右手拿筷子, 你跟別人不一樣，你就得改正過來！”

    方岳頭鐵道：“那別人家里都是老公出門賺錢，老婆燒菜做飯洗衣服，你們也跟別人不一樣，你們都要改過來?！?/br>
    彼時尚在人世、弱不禁風(fēng)的方岳爺爺正坐在小院的板凳上搓洗衣服, 聞言他一怔，隨即眼眶微紅，哀哀欲絕。

    方岳爺爺身子骨不好，空有如花似玉的美貌, 卻沒有安身立命的能力，方奶奶心疼地哄了我見猶憐的老伴幾句, 回頭就把方岳提溜進廚房, 抄起燒火棍, 意思意思地賞了他幾下。

    其實方奶奶只是為了讓方岳在飯桌吃飯的時候能不影響旁人, 因為過段時間他們要去喝親戚家喜酒。

    方奶奶沒上過一天學(xué), 但她有最質(zhì)樸的智慧, 她家在方岳之前沒出過左撇子, 可方奶奶就是能無師自通地教孩子怎樣更好地融入社會。

    不是左撇子不好，而是中國人生來就是圍在大桌上拿筷子吃飯的，左右胳膊撞在一起, 于人于己都不方便。

    方奶奶那時脾氣挺火爆, 不會好好說話, 習(xí)慣一聲令下不容反駁，整個方家只有方岳初生牛犢，不畏強權(quán)，真是個異類。

    “所以你也是左撇子？”陳兮坐在方岳對面，驚訝于這件剛獲知的事情。

    “沒發(fā)現(xiàn)？”方岳反問。

    陳兮看了眼他拿筆的右手，誠實回答：“沒發(fā)現(xiàn)?！?/br>
    方岳眉心微擰。

    陳兮第一回 給他做飯的時候，方岳就發(fā)現(xiàn)她是左手拿菜刀。方岳平常寫字和拿筷子是用右手，但打籃球或者手機發(fā)短信，他還是習(xí)慣左手。陳兮沒見過他打籃球，但這九個月也該見過他發(fā)短信。

    方岳手上停頓了一下，又繼續(xù)低頭算賬。方奶奶的租房賬本記得亂七八糟，方岳已經(jīng)坐在餐桌上幫奶奶改了半天的賬。

    方岳邊計算邊問：“你想練嗎？”

    陳兮說：“奶奶想我練?！?/br>
    陳兮左手用了這么多年，沒覺得不方便。

    方家飯桌是大圓桌，座位隔得開，她吃過最熱鬧的一頓飯也只有方家過年那頓團圓飯，但當(dāng)時她跟方岳以及方岳的小表弟單獨在茶幾上干飯了，所以她也沒機會體驗胳膊相撞。

    至于學(xué)校里，從前她一直坐左邊桌子，現(xiàn)在高中正式開學(xué)，她還是和張筱夏同桌，所以她依舊坐在左邊，也沒再跟張筱夏手肘相撞過。

    現(xiàn)在方奶奶說兩周后的國慶節(jié)，他們?nèi)乙匦侣彐?zhèn)參加親戚婚宴，到時候陳兮也得跟去，讓她盡快練出來。

    這情景與當(dāng)年如出一轍，方奶奶叫方岳練習(xí)右手拿筷，也是起源于要去喝親戚的喜酒。

    方岳說：“你要不想練就不用練?！?/br>
    陳兮好奇：“你當(dāng)時怎么就愿意練右手拿筷了，因為被奶奶打了一頓嗎？”

    方岳額角一抽，停筆看向她，“奶奶跟你這么說的？”

    方奶奶剛才在廚房里，邊吃著花膠，邊說故事似的告訴陳兮，別看阿岳現(xiàn)在總一板一眼的，其實他小時候就是個渾身反骨的小霸王，讓他往西他偏往東，要不是她老人家慈母心腸嘔心瀝血，哪有阿岳現(xiàn)在文質(zhì)彬彬、出類拔萃的樣子？連學(xué)右手拿筷子都得靠她老人家一頓胖揍他才肯老實，這個家全靠她一把老骨頭在撐著。

    陳兮想到這，斟酌語言：“算是這么個意思?！?/br>
    方岳鼻腔輕輕帶出一聲，他說：“就我奶奶拍的那兩下？”

    “你不會屈服于這種棍棒是吧？”陳兮搶答。

    意思差不多，方岳就繼續(xù)低頭算賬，嘴里同時在說：“練右手只是因為我想練?！?/br>
    方奶奶有句評價并不算錯，方岳是從小長著點反骨的小霸王，這反骨很犟，但又矛盾地帶著點謙遜。

    謙遜且很犟的反骨小霸王，陳兮說不清自己是怎么得出這一怪里怪氣的結(jié)論的。但她很相信方岳所說，因為他想，所以他才會練，而他最初不肯答應(yīng)，只是因為——

    因為奶奶說了“改正”這個詞，方岳那時候雖然還很小，并不懂什么大道理，但他下意識就不喜歡奶奶的措辭，他不認(rèn)為用左手是錯的，因此不應(yīng)該是改正。

    他因為不贊同，所以犯犟不肯答應(yīng)，后來方奶奶無可奈何地承認(rèn)自己說法有誤，方岳才乖乖開始練習(xí)右手。

    方岳沒跟陳兮說這個，時間過去太久，他心智再早熟，記憶多少也有點模糊，只能記住幾個關(guān)鍵點。

    “你自己想練嗎？別管奶奶怎么說。”方岳道。

    陳兮并不是完全不想練，她說：“奶奶說你是速成的?！?/br>
    方岳想了想說：“她以前很忙，跟我說了讓我練右手后，她就沒再管，等后來去喝喜酒，她看到我突然能用右手了，就以為我能速成?！?/br>
    “……所以你其實練了很久？”

    “不太記得，”方岳看她一眼，“但你不是急性子?！?/br>
    “我本來不急，但奶奶給我畫了大餅?！?/br>
    方岳微不可察地笑了一下，說：“劉老師也天天在給你畫大餅?！?/br>
    劉老師叫劉慶歡，教他們班的物理，他的偶像是牛頓，開學(xué)第一天他就在說：“牛頓是個怪才，他喜歡做各種奇奇怪怪的實驗，比如他會把那種用來縫制皮革的長針插|進自己眼窩，只是為了滿足自己的好奇心，想知道這會怎么樣。不過他插的位置是靠近眼睛后面的骨頭那兒，所以最后他沒有變成瞎子。微積分就是牛頓這樣的怪才發(fā)明的，說到這里，你們是不是想說萊布尼茲也是公認(rèn)的微積分發(fā)明者？行，但牛頓還是比他牛，牛頓一個物理學(xué)家能干倒他一個純粹的數(shù)學(xué)家，你們說物理牛不牛？所以，你們應(yīng)該都聰明點兒學(xué)物競啊，物理能帶你們飛天遁地?！?/br>
    劉慶歡每天都在畫大餅，慫恿班里的學(xué)生棄暗投明改學(xué)物競，尤其面對數(shù)競生，他可能跟數(shù)競教練有仇吧。

    大約因為陳兮坐在第一排，又是劉慶歡很想撬墻角的數(shù)競生，所以劉慶歡整天靠著講臺跟陳兮叭叭。

    唾沫橫飛前排遭殃，陳兮學(xué)乖，看到劉慶歡后她就躲到教室后面去接開水，而飲水機就在方岳身后。

    陳兮聽方岳提到劉慶歡，她一言難盡道：“所以還是腳踏實地不要畫餅比較好。”

    方岳笑了笑。

    陳兮托著腮，看方岳右手拿筆熟練寫字，就說：“你是學(xué)會右手拿筷子后，就自然而然會右手寫字了？”

    “也許其他人能碰上這種好事?！睋Q言之他這也是自己練出來的。

    陳兮問：“你怎么還會想練寫字？”不光是寫字，方岳在生活中其實都能左右手通用。

    方岳在學(xué)會右手拿筷之后，又主動練了右手的日常，那時他確實很小，并沒有很清晰的目的和想法，長大后他偶然看到一句話，突然就聯(lián)想到他兒時這個行為背后的模糊意識。

    “可能是因為，大自然的統(tǒng)治者?！狈皆勒f。

    陳兮不解：“大自然的統(tǒng)治者？什么意思？”

    方岳闔上賬本，把筆帽蓋回筆尖，對陳兮道：“感受而已，我說不清，你不如自己試試?！?/br>
    從這個周六下午開始，陳兮嘗試用右手拿筷子。

    說來容易做來難，外國人學(xué)拿筷子都很難做標(biāo)準(zhǔn)，何況陳兮要換成不常用的右手。

    晚上吃飯，陳兮艱難地從盤里夾菜，王阿姨看到后笑說：“你不好好吃飯，在飯桌上玩什么東西呀？”

    因為方媽離家出走，方奶奶要輪住兒女家，方老板又常不在家，家里缺人做飯，原本每周只來兩回的王阿姨就變成了基本天天來，今晚這頓飯菜就是王阿姨做的。

    陳兮還沒開口，方茉替她回答：“她練右手呢。話說這我小老弟有經(jīng)驗啊，兮兮你讓他教你，速成的！”

    陳兮和方岳一齊看了方茉一眼，然后兩人又對視。

    血脈相承啊，方家果然只有方岳是異類吧，陳兮心嘆。

    就這么嘗試了三天，陳兮對干飯的積極性都削弱了一些，她覺得這樣死磕不是個辦法。

    這天課間，劉慶歡又拿著教案逗留在講臺，陳兮不動聲色地握著水杯走到教室后方，接完水看到劉慶歡在逮著張筱夏眉飛色舞，陳兮就靠墻站著沒有動。

    方岳前桌長得胖，空間實在嫌擠，今天他跟方岳商量能不能桌子往后挪，方岳和他同桌就把桌子都后挪了一大截。

    這會兒方岳在看書，沒注意身后飲水機旁有人。飲水機離得近，他胳膊又長，平常接水他都是椅子往后一倒，歪著身子就把水接了。

    今天也是同樣，方岳拿起水杯，椅子往后一倒，一時忘記空間已經(jīng)改變，他的手一下碰到了人，下意識改撐住墻。

    再抬眸一看，陳兮縮著肩膀低呼出聲，被他圈在了墻和飲水機的夾角中間，水杯沒蓋，水灑在了她身上。而他的呼吸就在她的手臂旁，他的嘴唇甚至感覺到一點不同于他的溫度。

    午間陽光遍灑，最熱就是這時候。

    也就短促的幾秒鐘，方岳反應(yīng)過來，椅子立刻恢復(fù)原位。他皺了下眉，拽住陳兮手臂說：“過來?！?/br>
    陳兮只覺手臂一緊，一股不容反抗的大力將她拽了過去。

    方岳同桌沈南浩不在座位，方岳把陳兮拽坐下，問她：“帶紙巾了嗎？”

    “帶了，在包里。”

    方岳起身，去陳兮位置翻她書包，想了想，干脆拎起整個書包往教室后走。陳兮看到他兩只耳朵是通紅通紅的，實在太醒目，很難讓人忽視。

    耳廓毛細(xì)血管擴張會導(dǎo)致耳朵充血，這可能是天氣造成的，也可能跟心情有關(guān)，但方岳臉上跟平常一樣看不出什么情緒。

    方岳拿了紙巾回來，擺桌上說：“吸水。”

    夏季校服薄，陳兮小半杯水灑到了衣服上，濕衣服貼身透光，陳兮盡量縮著自己，拿紙巾反復(fù)吸水。

    方岳坐在自己座位，面朝講臺目不斜視。上課鈴快響了，沈南浩從外面跑回來，看到陳兮坐在自己位置上，他提醒：“上課了上課了?！?/br>
    方岳起身繞到右位，站在陳兮面前，擋住沈南浩的視線，將他的課本遞給他，說：“臨時換個座?！?/br>
    “啊？”

    “快去?！?/br>
    “可陳兮坐第一排啊?！?/br>
    “你縮一下腦袋，就一節(jié)課。”

    “你讓我扮王八??？”

    方岳推他一把：“別貧了，打鈴了?！?/br>
    “萬一老師批我……”

    “我來說行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