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纓道：“我這么大的人了，有什么不放的？”

    祝仙姑壓低了聲音：“少給我裝！你不知道我擔(dān)心什么嗎？唉……就怕你露餡兒。花兒姐是怎么知道你身份的？還不是你自己個兒不曉事？你上京，沒露事兒吧？”

    花姐在一旁道：“干娘，您看小祝這么平安地回來了，就是沒事兒，她能應(yīng)付得了?！?/br>
    祝纓道：“對，應(yīng)付得了。我走這幾個月，沒什么事吧？”

    花姐道：“都很好，章別駕也應(yīng)付得來。對了，福祿縣的尚培基被調(diào)走了。章別駕先收到的消息，派了祁先生幫同彭司士去福祿縣幫忙封存府庫。這個，沒事兒吧？”

    “嗯，沒事。還有呢？”

    花姐道：“新年過得很好的，咱們在城里過的。去年你北上之后，到了山里開市的日子，章別駕沒進(jìn)去，是司馬和長史兩個帶著商人進(jìn)山的。我也陪干爹、干娘一同進(jìn)山。章別駕還勸來著，干爹說想山里，非要去，才去了的?！?/br>
    “蘇飛虎？在驛站見面的時候他沒說這個，只說時常打獵，我還擔(dān)心他踩壞莊稼又怕他悶出病來?！?/br>
    花姐道：“他還好的，進(jìn)山了才說了實(shí)話，他還想他那個寨子，又抽空回去看了幾眼。喜歡得不行?！?/br>
    祝纓道：“小妹分給他寨子這事是干對了。你們呢？”

    花姐道：“我尋思，既然是治病醫(yī)人，就該山下也醫(yī)、山里也醫(yī)，也跟著進(jìn)山了。她們別的還不行，幫忙煮藥之類還是做得的?！?/br>
    “都帶進(jìn)去了？”

    “沒有，我也不知道自己做得對不對，我沒帶山下的學(xué)生進(jìn)山。進(jìn)山的時候，就給孟娘子她們先放個假。讓巫仁到番學(xué)里留守，巫仁很能干的?！?/br>
    “哦。那挺好的?！弊＠t說?；ń愕囊馑季褪?，雖然大家知道山里有別業(yè)，商人也都見過了，但是都是當(dāng)一處別業(yè)，是“私產(chǎn)”。不過能見到祝家莊的人是越少越好。

    說話間她已經(jīng)洗完了開始穿衣服，花姐取了梳子等物。

    很快，祝纓就收拾好了，張仙姑拖她到自己房里吃飯去，祝纓道：“阿煉那兒的飯菜怎么樣？”

    林寡婦道：“已經(jīng)給他送過去了?！?/br>
    祝纓估摸著為了迎接自己的回歸，家里人應(yīng)該已經(jīng)忙了好幾天了。剛才臥室里一塵不染，她現(xiàn)在穿的衣服，也是干干凈凈的。絲綢不經(jīng)大力揉搓，不耐曝曬，在南方要保存，又得放點(diǎn)樟腦。久存之后取出來一股味道。衣服上沒有怪味，又熏了點(diǎn)香，是提前取出處理過的。

    她說：“大伙兒都辛苦啦，都去吃飯吧。今天沒別的事兒，等丁貴回來了再忙?！?/br>
    林寡婦等人都說：“是?！?/br>
    ……——

    終于，祝纓一家人可以一起吃個飯了。此時卻也不能像以前那樣，一家四口圍著桌子一坐，想怎么說就怎么說了。

    第一個是蔣寡婦，她是張仙姑院子里的仆人，又漲了工錢，自認(rèn)不能把主人家撂下了自己去吃飯。她自覺地留下來，對林娘子說：“你們先去吃，吃完了來替我，給我留點(diǎn)兒。”林娘子道：“知道。”

    第二個是杜大姐，她自認(rèn)雖然是個女管家，但是也不能不管主人家。她也陪著。

    第三個是鈴鐺。花姐坐下了之后對祝纓說：“她還想搬到番學(xué)里去住著，我想，那備學(xué)放假了怎么辦？就讓她放假還是住原來的屋子，你看？”

    祝纓點(diǎn)了點(diǎn)頭：“很好?！彼戳讼骡忚K，鈴鐺在家里還穿著從山上卷下來的衣服，她又長高了一點(diǎn)，袖管、褲腿用布又仔細(xì)地縫上了一截延長。衣服肩膀那里就顯得有點(diǎn)緊了。

    祝纓說：“她這衣服小了?！?/br>
    鈴鐺說：“娘子們給做了，新的我出門穿，在家還穿舊的，穿壞了不心疼?！?/br>
    祝纓道：“也行?！扁忚K說的是山下官話，已經(jīng)很順溜了，祝纓認(rèn)為她至少在語文方面的功課是不錯的。

    她吃飯快，很快吃完了，鈴鐺幫著蔣寡婦收拾碗碟、桌子，杜大姐又去沏了茶來。

    祝纓道：“你們都去吃飯吧，我跟娘說說話。”

    她們才都退了下去，林娘子又提了一食盒的零食糕點(diǎn)送過來，在桌子上擺了。張仙姑道：“你吃完了嗎？”

    林娘子道：“吃過了。”

    祝纓拿起一塊點(diǎn)心道：“點(diǎn)心還有多少？有多的，就給各房都送一些，如果不夠分，索性就哪一房都不要送?！?/br>
    “盡有的，我與巧兒做了許多?！?/br>
    “那你們?nèi)ソo各房分一分，分完你們也歇著，不必過來了，我們一家人很久沒見，說說體己話?！?/br>
    林娘子道：“是?！?/br>
    終于，只剩下一家四口了。張仙姑和祝大就催著祝纓：“說說，說說，怎么樣？”

    祝纓道：“京城家里一切都好，金大嫂他們還托我給你們問好。我又托了溫大在京城給我再買些田?！?/br>
    買田這事兒老兩口喜歡，都說好。

    祝纓又問他們梧州的事。

    張仙姑道：“也都好。哎，那個江娘子，抱回來一對雙，兩個小閨女，說以后就是她的孩子了?！?/br>
    祝大道：“咋想的？也不抱個兒子，以后咋頂門立戶……”

    祝纓看了他一眼，祝大不吭氣了。

    花姐輕聲道：“她打外頭抱來了，不是梧州的育嬰堂。她與小丫一人一個，又說，小丫不是她的丫頭，認(rèn)了小丫做meimei。”

    戶籍嘛……在梧州改戶籍還是很容易的。

    祝纓問道：“孩子是什么來歷？”

    “沒說。”

    張仙姑道：“不知道最好，這樣以后也沒人找過來啦。倒你們倆……”

    “什么？”

    “你都三十了！不能沒個后呀！你這，身邊兒一堆人的，也不得個閑。我跟你爹商議，要不……就算自己不生，咱從小抱一個來，就說外面有人給你生的。一生出來就抱來，從小養(yǎng)著，不叫他知道是抱養(yǎng)的，以后也是一樣?！睆埾晒脡旱土寺曇?。

    祝纓道：“別瞎琢磨?！彼睦锷鲆还刹皇娣母杏X，就仿佛自己還沒死，但是別人看自己財產(chǎn)中的每一文錢，都像他要收入袋中的“遺產(chǎn)”似的。

    突然之間，祝纓就明白了為什么皇帝不喜歡太子了。誰能喜歡一個會把自己的財產(chǎn)變成遺產(chǎn)的人啊？！就好像是說，“有了他你就可以去死了”一樣。

    那不得把家業(yè)攥到我咽氣前的最后一刻？！活著的時候誰也不給！這樣他們就得老老實(shí)實(shí)聽話到最后一刻。

    祝大道：“你可不能不講理啊！”

    祝纓冷靜地說：“抱別人的來充當(dāng)自己的，必會有人告訴他原委，到時候想找親生父母也是人之常情。到時候你要怎么辦？不許他搭理親生父母？那不好吧？要是與他親生父母相處，怎么處？我圖什么呀？

    次一等的受人挑唆，怨恨你害得他骨rou分離。你壯年的時候他還不能如何，等你老了虐待你，你受得了??？看熱鬧的人還要說一句這是奪了別人孩子的報應(yīng)。

    都是養(yǎng)別人家的孩子，何必給他們養(yǎng)子的身份？不如就給學(xué)生的身份。天地君親師。學(xué)生背叛老師，也是要受人唾棄的。且學(xué)生可以有很多，可以優(yōu)中選優(yōu)，這樣我也放心?！?/br>
    張仙姑道：“別把人想那么壞?！?/br>
    “你敢賭？還是以前沒見過翻眼不認(rèn)人的？”

    張仙姑嘆了口氣，道：“我們活著還能跟你就伴兒，我們要是死了，你可……”

    祝大也說：“外姓人靠不住??！”

    花姐一直沉默，此時說：“干娘怎么說這樣喪氣的話？小祝也說了，學(xué)生是不錯的。干爹，您要擔(dān)心男學(xué)生靠不住會霸占家產(chǎn)，我這兒還有女學(xué)生的?！?/br>
    張仙姑和祝大沉默了一陣，勉強(qiáng)振奮了一點(diǎn)：“那學(xué)生，也得好好選啊……”張仙姑又說花姐：“花兒姐，你也只要學(xué)生?。俊?/br>
    花姐微笑道：“朱家已經(jīng)有后嗣了，我與娘對朱家也算有交待了。我自己么，還是想照著自己的心意過?！?/br>
    祝大道：“你們這是拿子孫后代來換官兒做啊?！?/br>
    祝纓道：“那換不換呢？先說好了，換了，眼前什么都沒有，別想著抱著莊子養(yǎng)子孫后代。就跳大神，做官，還是多生兒子一家子一起病餓而死？”

    祝大怏怏地道：“那換完了，就該下一筆買賣了。有什么能換個子孫滿堂的？”

    祝纓看這件事跟他們還有得磨，只好拋出一個殺手锏：“不出意外我明年底就要回京了，你們心里有個數(shù)。”

    “啥？”祝大的聲音大了一點(diǎn)，張仙姑掐了他一把，祝大壓低了聲音，問道：“那山里咱們家莊子不就白瞎了？”

    祝纓道：“怎么這么說呢？別業(yè)不還是在那里嗎？”

    “咱都要走了！”

    祝纓做了個手勢，讓他安靜下來，道：“官員不得在所轄之地置產(chǎn)?，F(xiàn)在不過仗著在山里，又是羈縻，離京城又遠(yuǎn)，含糊著罷了。認(rèn)真算起來，這個別業(yè)未必合法。從梧州卸任，這莊子反而能過明路了?！?/br>
    這也是她沒有堅持非要再干一任的原因。她都不是梧州刺史了，還不興在梧州置個山中別業(yè)？

    最后一句話打動了老兩口，祝大道：“那……現(xiàn)在還是不能聲張，是吧？”

    張仙姑埋怨道：“你個老不死的，都是你，坐在放賴非得叫個‘祝家莊’！晚兩年你能死啊？悶聲發(fā)財你知不知道？非得弄得人都知道那個叫祝家莊！”

    祝大被她說得脖子愈發(fā)往下縮，腰愈發(fā)弓，嘟囔道：“我這是為了咱們家！”

    祝纓道：“就叫祝家莊也不礙事。把州里的事務(wù)處置一下，咱們還進(jìn)山。那是咱們家，得好好收拾。娘也別怪爹，這事兒有弊也有利?！?/br>
    如果給別業(yè)起個雅致一點(diǎn)的名字，可能外人會一時迷惑，但是別業(yè)里的“自己人”也會困惑。把“?！弊值恼信平o“自己人”記牢，是利大于弊的。你不起名，別人就要管那里叫“石頭城”了。

    祝大添了一句：“就是?！?/br>
    祝纓關(guān)切地問祝大：“爹喜歡山里嗎？”

    “喜歡呀！”

    “喜歡那個廟嗎？”

    “喜歡！我跟你娘啊，我們進(jìn)山里，要說房子大些自在些，沒事兒干也難受！廟好??！我還去給人看求簽、解簽的攤子哩……”祝大的話匣子一打開就收不住了。

    他進(jìn)京之后跟張仙姑兩個就不再沾跳大神這類事兒了，雖然也愛拜個神，卻不想讓人知道自己之前飄泊無依cao持賤業(yè)?，F(xiàn)在不一樣了，廟是他們家的！他當(dāng)自己是這個廟的東家，那就無所謂了?？用晒镇_這一行干了半輩子，還是很懷念的。

    別業(yè)里那個四不像的廟成了祝大最喜歡的地方，他不但在那里幫人拜神。有時又將城里一些沒處去的孤兒吆喝到了廟里，閑著無事教他們識字。

    祝纓聽著詫異：“爹怎么想著教他們認(rèn)字的？”

    祝大得意地道：“他們連簽都不會記，怎么行？”

    張仙姑道：“他老了眼花，寫不來字兒，叫人給他寫，那孩子說不會。他要顯擺，給那孩子教寫字，越教人越多?！?/br>
    祝纓道：“那很好！”

    祝大得到了閨女的肯定，愈發(fā)得意：“是吧？！你爹還不賴吧？！”他喜歡小孩子，尤其是不用自己哄的孩子。太親近是不太敢了，一群小孩兒圍著他轉(zhuǎn)，他是很快樂的。

    祝纓道：“那廟就是給您建的?！?/br>
    “哎！這才是我孩子！”

    張仙姑翻他一個大白眼！問祝纓：“那咱們走了，這莊子咋辦？”

    祝纓道：“是我走，你們不必離開?！?/br>
    “那不行！要不，咱們都別走了。咱們現(xiàn)在也不愁吃穿了，這個官兒做得提心吊膽的。你就別做了，咱們跟那些大人似的，叫什么來的？哦，休致?；貋硗嚼镆欢?，好好兒過日子?！?/br>
    祝大道：“不做官啊……”

    花姐有點(diǎn)緊張地看著祝纓，祝纓道：“憑什么呀？我都走到這一步了！回京接著干是我該得的！你們看家，不用怕。我要露餡兒了，就再回來。到那時候再說‘躲’?！?/br>
    張仙姑著急得不行，祝大還在猶豫，問道：“你能逃得出來呀？別跟剛進(jìn)京似的，進(jìn)了大獄……”張仙姑聽不得這個話，馬上就說：“這官兒咱不做了！”不做官一切迎刃而解，也能專心過日子，也能不怕人了，還能生個自己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