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客令小心地坐下，又更加小心地詢問祝纓：“已入秋了，今年正旦保不齊再有外番來賀，不知大人有何章程要下官提前預(yù)備？這兩年，總有番邦來進(jìn)貢的。冬天來、春天走，大人來的時候是初夏，所以沒遇到?！?/br>
    “發(fā)點(diǎn)錢吧?！?/br>
    “啊？”

    “鴻臚寺雖不窮，我瞧著，只有幾位上官更豐潤些。這不太好。做事的是下面的人，不能叫人寒心?！?/br>
    鴻臚寺的賬主要?dú)w王丞管，王丞本人也不太精于經(jīng)營之道，細(xì)務(wù)是他手下的書吏在做。但是典客署又有一點(diǎn)不同，他有自己的另一個在鴻臚寺外的地盤——四夷館，人數(shù)也多，有自己的小金庫。祝纓不動鴻臚寺的，但是想從典客署、四夷館開始經(jīng)營。首先，四夷館是需要撥款的，它肯定有自己的小金庫。祝纓一算一個準(zhǔn)。

    典客令仿佛聽到了高高懸起的板子落和到自己身上的聲音，啪一聲，有點(diǎn)疼，但終于是落下來了。祝纓也不與他廢話，只有一句：“今天的事兒，哪兒說哪兒了，不往上。小黃，把祁主簿請過來?！?/br>
    第295章 整頓

    典客令的臉色變得很不自然。

    上司說“給底下人發(fā)點(diǎn)兒好處”的時候，執(zhí)行的人還是他，怎么發(fā)，看他。上司的每一道命令，都可以變成執(zhí)行事“公私兩便”的理由。譬如發(fā)東西，他可以從中抽成、報花賬?；艘话賵蠖?，多出來的一百就從賬面上很正常地消失了?？梢杂脕硖钆f窟窿，也可以用揣進(jìn)自己的腰包里。

    上司說“叫個人來查賬”，事情就完全變了！

    典客令雖不似駱、王、阮那樣有家世做靠山，也是個能留在鴻臚寺內(nèi)的人物。祝纓要查他的賬，無論本心如何，喊來了祁泰，落在別人眼里就是對他柯某人產(chǎn)生了不信任。是在“奪權(quán)”。

    已經(jīng)要讓一步的典客令在看到小黃去叫祁泰的時候，又上前了一步，道：“此事典客署也做得。祁主簿又身負(fù)重任，不好離開，下官明日便將賬目奉上、錢帛備好，送來給大人過目?！?/br>
    祝纓道：“他不過掌印，勾檢稽失。你的事才是鴻臚寺的大事呢。讓他干。”

    典客令一肚子的悶火又不敢發(fā)出來，他看了一眼祝纓，只見祝纓仍是一副溫和可親的樣子。可這人下手是真的狠！不聲不響，突襲了四夷館，再接典客署。下一步……

    典客令一時難以抉擇，連典客丞看他的目光都沒留意。

    祁泰卻很快過來了。

    到了鴻臚寺，祁泰怎么都不得勁兒，他不擅與人交際，整天縮在自己的屋子里。祝纓終于叫他了！

    祁泰臉上帶一點(diǎn)點(diǎn)笑，這點(diǎn)笑落到典客令和典客丞的眼里就變了味道，三人齊齊在心里罵一聲：走狗！

    祝纓道：“你們幾人盤一盤賬目吧。”

    祁泰是個直腸子，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典客令。

    眼見無可挽回，典客令只得悻悻地說：“主簿隨我來?！?/br>
    祝纓道：“拿到這兒來。”

    典客令磨了磨牙，勉強(qiáng)道：“是。”

    他轉(zhuǎn)身走了，步子越走越疾，回到他自己理事的屋子里，險些被門檻絆到，回身踢了門檻一腳，罵了一句臟話。見他這樣，屋子里當(dāng)差的書吏也不敢上趕著奉承了，上了茶就退到了一邊。

    典客令心中著實(shí)惱火，茶杯也摔了。摔完了還得找賬本，找著了往袖里一塞，又取了一本喚了個吏目拿著。

    這吏目正是日常為他做賬的人，雙手接過了，眼中帶點(diǎn)疑問地看著他：“大人?！?/br>
    典客令道：“隨我來！機(jī)靈點(diǎn)兒?！?/br>
    二人到了祝纓房里，典客令道：“這是狄高明，典客署的賬目是他在做。祁主簿有什么要問的，只管問他。”

    祝少卿在大理寺比沈少卿還不管事，狄高明來的時候沒想到是要查他的賬。猛聽得典客令將自己給賣了，心說：柯大人可真是個菩薩，我怎么知道你說的機(jī)靈是什么機(jī)靈？！

    狄高明又手將個賬目又遞了出去。

    祁泰此時也從容了，他不急著接，而是看了一眼祝纓。祝纓只含笑看著典客令，典客令只得又從袖子里再摸出一本賬來。

    祝纓笑笑，沒對祁泰指示，祁泰也心安心得沒動。典客令有些急了：“的的只有這些了！”

    祝纓將封皮掀開又合上：“送到我手上的，我認(rèn)，讓它在我手上翻篇。沒有送到我手上的，以后你們自己扛。”

    典客令還在猶豫，典客丞熬不住了，他小聲說：“四夷館因要接待四方來賓，還有些收支，今日來時不知大人要盤賬沒有帶來，下官這就回去取?！?/br>
    祝纓點(diǎn)點(diǎn)頭，對祁泰道：“開始吧。”

    狄高明雖不明所以，卻本能地覺得不對勁兒，他張惶地看了典客令一眼。眼前這些人都是官，不提少卿，便是典客令等人也不是他能惹得起的。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不幸他就是那個凡人。

    他為典客令可做過不少事，勉強(qiáng)算“心腹”，心腹，就是平時跟著也沾些好處，但要干臟活的。一旦有事，心腹必然要先遭殃。

    狄高明真心希望祝纓說話算數(shù)，能夠翻篇。但是典客令卻說：“就只有這些了?！?/br>
    屁！你手里還有一本呢！狄高明心里暗罵，又不敢出聲。

    祝纓道：“好，你說，我就信，那就開始吧。”

    祁泰開始翻賬，典客令心里也在翻一本無形的小賬：那小子姓柳是吧？還有一個叫丁貴的仿佛在四夷館？當(dāng)起坐探來了！不叫你們吃點(diǎn)兒苦頭，還道鴻臚寺都是傻子了呢！

    鴻臚寺的賬目也不是一時半會兒能夠?qū)ν甑模綍硶r，一本賬還沒看完。到得下午，典客丞又拿了一本賬來。

    祁泰忙活了一天也沒能對完，但是他挑出了幾樣毛病，又折了幾頁虛賬出來。祝纓拿起賬本，抬手將這幾頁給摘了。對小黃道：“將這個送給柯典客?！?/br>
    小黃走后，祁泰正要說話。祝纓抬起筆來：“無妨，數(shù)我都記著，我寫給你。不礙著你合最后的總數(shù)?！?/br>
    小黃走后沒幾時，典客令就跟著小黃又回來了。

    見了祝纓，他便又奉上了一本賬簿：“大人恕罪，下官怕誤了大人的事情，方才回去又找了找，這里，還有一個?！?/br>
    祝纓道：“所有漏掉的，都在這兒了？”

    典客令忙說：“是?！?/br>
    祝纓道：“有勞?！毙↑S又接了這一本，交到一旁祁泰的桌上，祝纓招呼典客令坐下：“這些瑣碎的事情都交給他們忙去吧，咱們合計合計，怎么發(fā)這個錢?！?/br>
    典客令道：“以往也發(fā)一些的。咱們自有一些收益，發(fā)的是兩份兒。他們司儀署也有一分，大人別看他們的看著清貧，其實(shí)也有?！?/br>
    祝纓聽說一些公開的秘密，等他說完了，才說：“窮有窮的過法，富有富的過法，典客署比司儀署又要強(qiáng)些。以前都怎么發(fā)的？”

    “按品級，”典客令說，“大人當(dāng)年在大理寺的時候，各處都羨慕大理寺呢。下官進(jìn)鴻臚的時候，還聽些老人講過當(dāng)年?！?/br>
    祝纓笑道：“各衙寺本就有這樣的習(xí)慣，也不是我首創(chuàng)的?！?/br>
    “大人是做得最好的。”典客令小拍了一記馬屁。

    祝纓道：“不過是要配合著開源。都是小事，做與不做看著差別不大，卻能看出來做事的人用不用心。咱們已經(jīng)在皇城之內(nèi)了，做出來的事不會被埋沒的?！?/br>
    典客令小聲應(yīng)和，又問：“鴻臚寺，也要開源？”

    要來新上司，多少都會設(shè)法打聽一下的，他對祝纓的舊事也知道一點(diǎn)。但祝纓一旦管事，他的權(quán)柄就要收縮，收益不知是什么樣，損失卻近在眼前。典客令心里是有些抵觸的。

    祝纓道：“當(dāng)然。不過，先看看賬目，賬上有的，庫里也有，對嗎？”

    典客令口氣稍稍壞了一點(diǎn)：“這是咱們典客署自己的賬，還是很實(shí)在的?！?/br>
    祝纓一笑：“來吧，看看各級都怎么發(fā)?！彼读艘粡埣垼厦鎸懼淇褪鸶骷壒倮舻难a(bǔ)貼與福利，問典客令是否有誤。

    典客令無奈地點(diǎn)點(diǎn)頭：“就是這樣?！?/br>
    祝纓道：“改一下。”她掃了一眼就知道這單子的毛病了，發(fā)錢還好，發(fā)物的問題就大了。負(fù)責(zé)分發(fā)的人，譬如典客令，今天家里缺了香，明天就說全體都發(fā)香，一些吏目家里根本不用這些東西。里面再來點(diǎn)花賬、回扣，小金庫他們都要再扒一層皮。

    祝纓將內(nèi)容刪了幾項，又增加了幾項，再添上一些錢，給各種錢又加些新名目。譬如皇帝大壽，鴻臚寺高興，發(fā)錢散福。

    列完了單子，她又命將兩個典客丞叫來，告知此事。典客丞臉上一苦，這小金庫是他們攢下來的，被新上司做了人情。非但如此，祝纓還指定了小柳、丁貴“協(xié)同辦理分發(fā)事宜”。

    典客令皮笑rou不笑地：“他們兩個……”

    祝纓道：“讓他們倆辦去，咱們還有正事呢?！?/br>
    典客令只得問道：“不知大人說的是什么事？”

    祝纓道：“兩件，你們?nèi)私裉旎丶腋髯宰聊プ聊?，明天我要看到你們的想法。第一，正旦有番邦來賀要如何接待，又有什么要緊事項。第二，咱們怎么開源?！?/br>
    “誒？”

    祝纓摸了一把貓，漫不經(jīng)心地說：“花了你們攢的私房錢，不補(bǔ)點(diǎn)兒長久的進(jìn)項，你們出了這個門兒就要罵了吧？”

    “不敢不敢！”三人賭咒發(fā)誓，“大人如此體恤下官，下官感激不盡，豈有腹誹之理？”實(shí)則心想：我在你面前也肚里罵你呢。

    聽到“開源”卻又是精神一振，傳說里，祝少卿“年輕的時候”是一把理財?shù)暮檬帧?/br>
    祝纓道：“那今天就先到這里吧。”

    “是?！?/br>
    …………

    此后數(shù)日，祝纓又與這三人議了兩次事，都是落衙后三人相約到祝府去。

    祝府的樣子與他們之前見過的豪宅相比堪稱儉樸，然而祝府的仆人卻都年輕而精干，個頭不高，卻個個精神十足。

    到了祝纓的書房一看，掛著幾幅字，都不是前人的字畫，都是現(xiàn)世活人的作品。新人新作與府內(nèi)的陳設(shè)，顯出了少卿還在“發(fā)家”的路上。三人卻要在心里嘀咕：他做了這些年的官，難道就只有這樣的家底？莫不是故意裝的。

    及看清字畫落款，集齊了二十年來所有丞相的筆墨，又一面墻掛了劉松年畫的一軸墨竹。方覺出比掛前人字畫更顯出書房主人的份量。

    祝纓卻很隨和，她按住一旁要往硯臺上伸爪的貍花貓，對三人道：“來了？坐?！?/br>
    典客令等三人此來未嘗沒有一些試探之意，由典客令先發(fā)言：“下官等思之再三，正事耽誤不得。明日復(fù)明日，明日何其多？做事趁現(xiàn)在?！?/br>
    祝纓一點(diǎn)頭，典客令又接著說了他們的方案。一是將“小金庫”的用法給定了下來，三人便著意議定各人可分得的補(bǔ)貼財物上，給這位少卿拿最大的一份。二是開源，就是再盤點(diǎn)鋪?zhàn)印⒇洍Ｈ∽饴?！三是接待外番使者的事，還是四夷館辦，這個要向上頭申請經(jīng)費(fèi)。

    中規(guī)中矩。

    祝纓道：“四平八穩(wěn)，極好。”

    典客令也笑道：“早就想將事情理一理了，只是沒有遇到明白人指點(diǎn)，幸而大人來了?！?/br>
    祝纓道：“世間事，難得糊涂。大事做到，小事不妨隨意。外番來使之后咱們就要不得閑了，趁還沒幾個人來，先將咱們的家務(wù)事辦妥。第一，將舊賬盤清，陳年爛賬，我來給它抹平?！逼渲胁环σ恍┧麄兘柚櫯F寺的勢力，參與的番邦貨物的交易勾當(dāng)與收受的一些好處。

    典客令等三人一齊感謝。

    祝纓又說：“眼見入冬，一年的考核又要開始了。只咱們自己寫個本子往吏部報備有什么意思？管好了典客署，我才好向陛下講。”

    典客丞忙出聲問：“大人的意思是？”

    祝纓的目光變得很冷，掃向三人，最終落在了他的身上，道：“你今天在四夷館是夢游嗎？無論是不是外番來使，講究的都是一個太平盛世，第一就是要太平。縱容胡人番客妄加議論，成什么體統(tǒng)？我把話放在這兒！鴻臚寺，你們自己私下有什么主意我不管，胡客、番商，四夷使節(jié)，不許他們與皇子有任何勾連！”

    外使都住四夷館，也是為了方便招待，也是為了方便監(jiān)視。待遇好是好，該有的警惕本也不差。外使出門，或明或暗都會有人跟隨。蘇鳴鸞她們來的時候，祝纓也是陪同的人之一。

    三人齊聲答應(yīng)。

    祝纓道：“這話我只說一次，誰亂來，我就活埋了他。”

    典客令此時卻是坦坦蕩蕩地：“大人這話就小瞧咱們了，誰個指望這些番使有所作為不成？”

    祝纓道：“如此最好。盡早把章程理出來，在考核遞上去之前，做出點(diǎn)樣子來。知道什么樣子嗎？”

    典客令不敢托大，虛心請教：“還請大人明示。”

    “善戰(zhàn)者之勝也，無智名，無勇功，”祝纓說，“為陛下分憂，不如讓陛下無憂?！?/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