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臂間尚如此，她不敢想象加之其他地方，會震撼驚人到什么程度。

    “看到了？不過臂上這些都不是別人傷的我，他們沒那個(gè)本事。”韓燼口吻平常地說著，避開她戚戚然的目光。

    “叫我想想該怎么說……”

    他輕松聳了下肩，又看寧芙滿目沉重的模樣，還特意伸手過來，安撫一般輕輕地揉了揉她的頭，又溫柔道了聲‘乖’。

    之后繼續(xù)：“大概是，我非家中嫡子，而家中的當(dāng)家主母見我長大，又頗有天資，便心生忌憚，為防我與她的親生兒子爭……財(cái)產(chǎn)，她便蛇蝎心腸地強(qiáng)行喂我吃了蠱藥，每每發(fā)作起來，心魔作祟，幾欲入魘，劇痛萬分?！?/br>
    “而主母又拿解藥作挾，甚至還囚禁了我母親和小妹，只為逼迫我成為一具沒有思想，只聽她話的傀儡，去解決一切被她視作障礙的潛在威脅，大大小小的廝殺場面，我見過太過太過?？杉幢闳绱耍€總是故意拖延賜藥時(shí)間，我?guī)状坞U(xiǎn)些支撐不住，生怕入魘后會傷害到身邊人，于是不得不拿著匕首自殘，靠忍受劇痛來叫自己維持最后的清明?！?/br>
    “我是一向忍慣了疼的，要是真那么容易死，我恐怕早活不到見你了。所以啊，芙兒別怕別哭，我命硬得很，閻王爺輕易拿不走。尤其現(xiàn)在，即便沒有抗制心魔的解藥，我也尋到了避免入魘的法子，在大醴我們相處的這兩月里，我也只犯過一次魔癮誤咬了你，之后，魘癥一直平復(fù)至今。”

    他一股腦地說了好多，關(guān)于毒癥來源，還有他從未提及的復(fù)雜家事，寧芙全程聽得全神貫注，屏氣憂思。

    尤其聽他說起身歷驚險(xiǎn)的時(shí)候，她心頭總翻涌著出聲打斷的沖動。

    可她真的好想了解他多一點(diǎn)，什么都好，無論好壞，她不想連他的名字都只模模糊糊的了然一個(gè)“燼”字，她想認(rèn)識完整的他。

    于是，她沒有關(guān)心則亂，真的打斷，只完整地聽他述完這些。

    “怎么不說話，聽愣了？”韓燼一哂，往她小臉上掐了下。

    寧芙盡量叫自己聲音顯得平靜些，她只想先問最關(guān)鍵的，“避免入魘的法子，是什么？”

    她是親眼見過他入魔時(shí)的模樣的，目眥猩紅，理智全無，就像是一只完全失控的獸，只能依靠放肆撕咬來發(fā)泄。

    那時(shí)，她驚恐怕極了，可現(xiàn)在，她唯恐這般癥不根除，長久下來會傷他的性命。

    “原本我也并不確定?！?/br>
    韓燼說出自己所念依憑，“來公主府的第一日，我魘癥再犯起，百般受著折磨。后來我無意咬了殿下，又親觸到殿下的膚，當(dāng)時(shí)只覺心里升騰起的那股魔火，好似忽的被一個(gè)罩子徹底蓋住封印，我仿佛不再身處灼灼焰山，而是臨于飄香的桃林?！?/br>
    “花香催夢，我沉眠入睡，那日算是我入魘以來，破夢最輕松的一回。等到第二日殿下再來，我注意到殿下身上掛著的香囊，里面?zhèn)鱽硗瑯拥奶蚁阄兜溃阌兴聹y。”

    寧芙思吟了下，驚訝地遲疑出聲：“所以，聞香就會有用嗎？”

    韓燼舔了下唇。他也不成想，寧芙竟然是這樣的腦回路，當(dāng)即實(shí)在無奈又頭疼，都已經(jīng)點(diǎn)明到這，她居然還不明白。

    小笨蛋。

    “不是聞香?！彼^她的手，鄭重其事，“是因有你在我身邊?！?/br>
    “我？”寧芙不敢相信地懷疑出聲。

    韓燼點(diǎn)點(diǎn)頭，答她的惑，“芙兒還不知道，我先前犯魘癥的頻率幾乎高達(dá)每月四到五次，哪怕后來吃藥抑制，最多也只能將次數(shù)控制在每月一次，除此外，我夜夜入眠艱難，甚至有時(shí)辛熬整夜……可眼下這兩個(gè)月里，我們朝夕相處，你又時(shí)常伴我身邊，我竟一次魘癥異樣未起，甚至每晚都能睡得香沉，再不必受長夜漫漫孤寂之折磨，這些，全是因?yàn)槟?。?/br>
    “可是我不明白，你這話好像將我形容成了藥引，可這說不通的呀?！?/br>
    她不信世上有這樣邪乎的事，可韓燼卻早已將其中關(guān)竅找到。

    “魘癥乃我的心魔，源自我童年受折磨而致的陰影，可我心中，并不只一樁放不下的事。”

    一眼驚鴻，少女成了他的心中貪想。

    比起魔魘作祟，無處安放的濃烈情愫，加之得不到心上人的輾轉(zhuǎn)煎熬，更能鑄成少年人的滾欲執(zhí)念。

    也正因?yàn)檫@個(gè)，他才一直以來只是淺意撩撥，實(shí)在控制不住，也只會隔衣緩釋，并不敢真的得到她。

    過頭的興奮同樣有引起魘癥的風(fēng)險(xiǎn)，他怕自己不可控的在她身上失去理智清明，真的成了瘋魔發(fā)泄的獸。

    “你的意思是說……我也一直在你心里？”

    寧芙半響才出聲，算是終于聰明了一回，可她說完，又搖著頭自我否定，“不會的呀。我們之前并不認(rèn)識，城郊營地遇見，難道不是我們的第一面嗎？”

    “大概，是夢里見過。”他回得含糊其辭，但這話若深究起來，其實(shí)并不算說謊。

    那是西渝國君迎娶大醴長公主，因不久前雍岐與西渝剛剛合作解除洪水潰堤的澇災(zāi)威脅，故而他依父皇之命，親自去給西渝國君送上一份新婚賀禮。

    當(dāng)時(shí)，婚宴辦得極為盛大，人聲鼎沸，鑼鼓喧天，晚上的篝火晚更是重頭戲。

    草原民族，不拘小節(jié)，君民同樂，故而那夜無論官宦還是平民，不少都來到晚會想湊湊熱鬧，他實(shí)在不適應(yīng)被人擁簇，一時(shí)間心情悶躁到極致，只想快些見到西渝國君，將禮品送上。

    他一步一步在人群擁擠中走得十足艱難，心情更是差到極點(diǎn)，可偏這時(shí)，前面還來了不看路的，直直蹭撞到他肩上，還撞得不輕。

    韓燼厭惡別人碰他，當(dāng)下手掌用力，眼神狠厲地要把人給打飛。

    可這一掌還沒下去，人流又朝一側(cè)擠過來，這回，身前那人猝不及身形不穩(wěn)，堪堪摔進(jìn)了他懷里，大概是怕真的摔到地上，并下意識緊緊抱住了他的腰。

    于是這一掌，韓燼最后也沒有落下去。

    她身上淺藍(lán)色的披帛被風(fēng)吹得胡亂飛舞，正有一下沒一下地往他脖頸處拂撩，癢得要命。

    小姑娘手指在抖，拽著他衣角緩了緩才放。

    篝火晚會要求進(jìn)場者必須人人都要戴上面具，這是西渝的一方民俗，可小姑娘的面具卻因方才的身形搖晃而無意落在地上，于是一雙盈盈剪水的美眸就這般入了他的眼。

    分明是純到不行的一雙眸，可身姿婀娜間，又透著一股近似熟.婦才能張馳的嫵媚，簡直尤物天成。

    她被嚇到似的，站穩(wěn)后匆匆道了句歉，便頭也沒抬地慌慌逃離現(xiàn)場。

    對此，韓燼沒什么多余反應(yīng)，只覺不過美色過甚而已，他對這些向來不感興趣。

    迎席吃了幾盞喜酒，他之后回驛站入眠罕見順利，只是閉眼前，他如何也料想不到，那嬌嫵豐腴的身今夜竟會入得他的夢。

    他大汗?jié)L滾，后半夜喘息而醒，被褥遺了大片。

    后來他才明白，那日，她不僅是撞了他，還是精準(zhǔn)撞到了他心上。

    她起來若無其事地走了，可他心頭，卻被鑿出一塊深深的坑洼。

    填不平，補(bǔ)不上。

    他后來再想見她，卻沒了機(jī)會——他被緊急召回與東崇作戰(zhàn)，而同月間，母親、阿妹，又相繼遭受迫害。

    “夢里見過我？阿燼，你當(dāng)我是三歲小孩子能聽你隨意蒙騙嗎？”

    寧芙不滿地努了下嘴，只覺得他方才的回復(fù)著實(shí)敷衍。

    聞聲，韓燼這才收回思緒，手放鼻下作掩地輕咳了聲，并不搭話，明顯不愿再繼續(xù)深言。

    話點(diǎn)到這里，已經(jīng)是他存了私心，身份隱瞞多時(shí)，他又何嘗不想叫公主認(rèn)識真正的自己——北方霸主雍岐國的攝政王。

    威震八面，眾臣朝拜，就連新君都為他一手扶上。

    而不是茍且在這公主府，生存都要仰仗公主畢護(hù)的奴。

    他需得走了，帶她走。

    “我沒有騙你。”他沒改口，信不信由她。

    寧芙不跟他繼續(xù)深究這個(gè)，只另尋了個(gè)問題：“那傷害你的人后來怎么樣了？你的母親和meimei，又如何了？”

    “害我者，皆被我手刃。”

    這話，韓燼幾乎脫口而出，可話剛說完，他忽的意識到不妥，他實(shí)在不該在公主面前直言殺戮，惹她生怯。

    于是，他忙回別的話來轉(zhuǎn)移她的注意力，“母親與小妹都無礙，你放心?！?/br>
    寧芙心頭確實(shí)松了口氣，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活得如此艱難，幼時(shí)遭非人折磨留下忘不掉的陰影，少時(shí)又受經(jīng)年病痛的折磨，到了如今……原本他安安穩(wěn)穩(wěn)做著生意，卻不幸遭強(qiáng)盜洗劫，之后又被進(jìn)貢隊(duì)伍捉住，被強(qiáng)行充數(shù)送進(jìn)大醴為奴。

    在他身上發(fā)生的每一件事，單拿出來都能給人以致命的打擊，可他生生扛了下來，過程間定有萬般的不易。

    所以，若他身邊之人再離他而去，說不定就會成為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人，總要尋到些希望，才能有活著的勇氣。

    “我不太了解你們南越的法歷，你方才說已將害你的人殺掉，那你身上是否背負(fù)了罪名呀？”

    韓燼不甚在意地一笑，弒兄，奪位，還真是千古罵名。

    只是宮變哪有不死人的。

    國都亂了，要按哪朝哪歷的法來判他的罪，又有誰敢來判他？

    韓燼有些不知道該怎么圓，半響才回了句，“有錢能買鬼推磨，后來家中是我掌事，我給官府塞了銀子?！?/br>
    這與成王敗寇，大概是同一個(gè)思路。

    寧芙輕哦了聲，算是理解，“那就好。原以為只有在皇族才利益糾葛這般激烈，沒想到富裕人家同樣如此?！?/br>
    “不覺得我心狠手辣嗎？”

    按小公主純善的脾性，沒準(zhǔn)還真聽不得他那‘買通官府’之類的妄言。

    寧芙卻不為他所想，聞言毫不猶豫地?fù)u頭，“心狠手辣的分明是他們！你那會兒才多大啊，身中蠱毒，不給解藥，又該怎么熬過來呀……”

    被人想也不想直接護(hù)短的感覺……實(shí)在陌生又奇妙。

    韓燼靜立原地，半響未動，只想要寧芙方才的話在自己耳邊縈繞得再久一點(diǎn)。

    見她同仇敵愾，似在替他憤然氣惱，他搖搖頭，笑著安慰說：“沒事芙兒，都已經(jīng)過去了，傷后結(jié)痂，也都不疼了。”

    “嗯，已經(jīng)都過去了，我以后會護(hù)著你，絕不會叫你再受傷痛折磨，方才你不是說，只要我待在你身邊，就可以壓制你的魘癥嘛，那我們就一直不分開，好不好？”

    韓燼深深凝著她，又伸手，觸碰到她一側(cè)臉頰，輕輕掐了下。

    之后聲音微微泛啞，“這是我的愿望?！?/br>
    寧芙心頭酥酥麻麻，一種很陌生的感覺從心頭泛起，開始只是淺淺的漣漪，可不到片刻，就變成了洶涌的曳蕩，她覺得自己身上仿佛全部的血液都快熱悸騰沸起來。

    她臉上帶著滾滾的熱，依舊羞赧，卻沒有像往常一般，去刻意閃避他的目光。

    心跳震蕩間，她開口主動，提及了馬上要到的懋場秋獵。

    “阿燼，下月中旬，便到了我們大醴每年度的懋場秋獵，我的騎射技藝都是你教的，到時(shí)，你要不要親眼看看自己的學(xué)生，訓(xùn)練成果如何？”

    聽到‘懋場秋獵’四字，韓燼不動聲色的斂了下眸。

    那是大醴與雍岐少有的邊線交界處，亦是身處此番困頓，絕佳的脫身機(jī)會。

    他頓了下，而后面無異色地問道：“殿下要帶我一起北上？”

    寧芙當(dāng)這是自然，聞言點(diǎn)了點(diǎn)頭，目光期翼地看著他，“當(dāng)然了，我們不是剛剛說好，要一直不分開嘛?！?/br>
    韓燼帶寵地伸手，往寧芙頭上揉了揉，眼神對上她時(shí)，又不由彎了下唇角，如此，縱冷峻面容也顯得柔和。

    只是他面上雖帶著笑意，眸底卻并不顯多么輕松。

    “阿燼。”

    一直未聽他開口，寧芙似嗔地喚了他一聲，像是在等他的表態(tài)一般。

    韓燼將心思盡藏住，當(dāng)下拉過她的手，放在唇下闔目親了親。

    接著沉沉出聲，口吻認(rèn)真又篤定，“好，我們不分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