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節(jié)
陸惟冷冷看著他,就像寺廟里高高在上的神像:“你現(xiàn)在想到要頂罪了,之前是把別人都當成傻子?新舉官法是為了破除世家壟斷,以門閥定官品,你們自己痛恨世家門閥,卻恨自己不是世家門閥,一有機會,就要做他們做過的事情,將這些別人曾經(jīng)施加給你們的,又施加在別人身上!” 陳家父子低著頭,不敢再說話。 他們哪里敢說話,事情已經(jīng)敗露,新舉官法第一年,魁首就得來不正,這新法還是公主親自頒布的,這等于狠狠打了公主的臉,恐怕天水書院山長之位也要不保了。 “罵得好!”辛杭大笑起來,笑出了眼淚。 他已是將死之人,沒有那么多禮儀,旁人也不與他多作計較。 “殿下,陸廷尉,你們看看,他們現(xiàn)在后悔,只是后悔自己東窗事發(fā),而非后悔自己干過什么,如果早知今日這一遭,他們也許會另找他人,也許會滅我的口,說不定秘密就可以永遠保守下去了!除了我,辛家沒有人敢站出來,他們都畏懼陳家,生怕斷了自己的生路!” 他的母親和弟弟有些羞愧,欲言又止。 楊園對辛杭卻沒什么好感,冷笑道:“你現(xiàn)在揭發(fā)出來,不過是因為你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索性孤注一擲,既然你如此痛恨,當日就不應該答應他們,答應了又反悔,你以為就你清高了?” “是!”辛杭痛快承認,“當日我答應下來,其實也是畏怯陳家,對我們這樣的人家來說,陳家父子已經(jīng)是高不可攀遙不可及的了,怎么敢想象得罪他們的后果?可當我在考場上一遍又一遍看著自己寫的,我就越來越不甘心,憑什么?憑什么我有真才實學,卻只能冠上別人的名字去考試?我都要死了,難不成還不能痛快一場?” 他發(fā)泄一通,但并沒有就此停下來,反倒將矛頭直指公主他們。 “公主殿下,陸廷尉,秦州之亂,方良崔千將本地世家屠殺殆盡,你們欲擢新法,開辟新路,如我一樣的士子,心中十分感激,但是世家一去,必有新的地頭蛇頂上,他們也許還無法像世家那樣霸道,只能以拙劣的替考來蒙混過關,可假以時日,他們未必不會成為新的世家,屆時新舉官法的意義又在何處?” “您看世人都痛恨世道不公,痛恨欺壓良善,踐踏弱小,但他們是痛恨自己不是踐踏別人的那一方,而非痛恨這等規(guī)則!即便是天水書院,如此教書育人之地,亦未能免俗,陳家父子一旦得了機會,就會蹬鼻子上臉。今日是我命不久矣,圖個魚死網(wǎng)破,可我若是身體健康,還敢拿家人與自己的前程押上去嗎?!” 他字字泣血,說得楊園啞口無言,說得陳家父子憤恨不已。 “殿下明鑒!” 陳修伏地叩首。 “我自問才思的確不如辛杭敏捷,若自己考試,頂多只能泯然眾人,也許能僥幸中選,卻絕不會有今日風光,方才鋌而走險,誤入歧途,殿下要罰,修心服口服,但辛杭這等污蔑新法,將新舉官法說得一無是處,又何嘗不是因為他自己反悔,覺得自己病入膏肓,已經(jīng)無法享受交換條件帶來的好處,方才想著兩敗俱傷!” “辛杭此人,心機深沉,劍走偏鋒,絕非良善之徒,我若得嚴懲,還請殿下一視同仁,勿因他故作病重,便輕易放過!” 辛杭大笑:“無所謂,我今日既然出聲,就已經(jīng)做好一切準備,就是與你一同赴死又何妨?!” 陳修面色難看,咬牙切齒,已是將他恨入骨髓,恨不能上去撕碎對方。 辛杭根本不理他,又轉(zhuǎn)向公主他們。 “新法是良法,我也能明白公主殿下的苦心,無非是想讓天下不為門閥壟斷,然則陳氏父子殷鑒不遠,這樣的事情,往后也不會少的。人性如此,徒呼奈何!” 公主緩緩道:“任何事情,都有利弊,正如九品官人法,設立者初衷,也未必就不好,世家門閥沿襲上百年,族中飽讀詩書者,自然比平民百姓更多,從其中挑選官員,更為穩(wěn)定,只是若無活水引入,再深的潭子也會變成死水,如今早出事,早解決,總比以后再發(fā)現(xiàn)的好。” 辛杭沉默良久:“殿下所言極是?!?/br> 公主:“此事該如何判,陸廷尉來說吧?!?/br> 陸惟掃視眾人:“將陳家父子下獄,擇日再定罪,辛杭明知替考不可為而為之,同罪下獄,辛家所收財貨退還陳家,陳修名次取消,按規(guī)矩,第二名頂上,原先落榜的第十名,可為第九名替補?!?/br> 說罷他面向公主。 “殿下看如何?” 公主微微頷首:“可。” 如今盛行九品官人法,并無替考一說,律法也就無從規(guī)定,只能由他們臨時應變處置。 陳氏父子癱軟在地,陳山長已然明白,隨著自己下獄,天水書院必然是完了,即便那是陳家私產(chǎn),但此事之后,秦州府肯定會遣散學子,封存書院。 他們的生死,不過就是上位者的一句話。 陳修萬念俱灰,卻未曾想過自己也曾是辛杭的“上位者”,在面對辛杭時的心態(tài),又與如今截然不同。 捕役們應聲進來,要抓起三人。 到了辛杭這里,捕役卻驚叫起來。 “郎君,郎君!此人好像,沒氣了!” 眾人皆驚。 陸無事疾奔而去,并作幾步上前,一手掐住辛杭脈搏,一手探向?qū)Ψ奖窍隆?/br> 過了片刻,他抬起頭,朝陸惟點點頭。 辛杭的確是死了。 他趴在桌上,嘴角微微揚起,好像臨死還在譏諷,又或許是大仇得報的暢快。 所有人都知道他命不久矣,即便拿回自己的名次,也絕不可能真有當官光宗耀祖的那一天,因為就算辛杭沒病,答應了替考的他也屬于品行有瑕。 但眾人都沒想到,他強撐著一口氣將陳家父子拉下來,這一口氣xiele,竟是直接就沒了。 陳修瞪著他,突然撲過去,抓起對方衣襟死命搖晃。 “你給我起來,你將我害成自己,自己倒是一了百了了?!” “別裝了,辛杭,你這賤種,你憑什么,憑什么!” “將他們帶下去!”陸惟喝道。 陳氏父子很快被拖走。 陸惟對辛家母子道:“將辛杭帶回去下葬吧,你們從陳家收的財貨,回頭會有人上門去收繳,勿要再自作聰明,害人害己?!?/br> 婦人與幼子叩首不已。 案子不算復雜,很快就水落石出。 但在場無人露出笑容。 因為公主和陸惟知道,辛杭雖然目的不正,但他說得并沒有錯。 陳家一看到自己能出頭,又為了確保陳修能出頭,就迫不及待用上手段,假以時日,這就是一個“新世家”,而且只要新法推行,陳家這樣的例子就絕不會少,這是人性所致,就像流民軍入城之后就搖身一變,成為自己之前最痛恨的人一樣。 所以為了確保秦州的新舉官法,還得有一系列相應的律法去完善,這并非幾日就能速成的事情,加上世家虎視眈眈,肯定也不會坐視科考推行,會想方設法來破壞。 楊園想到一個更為可怕的可能性。 如果公主和陸惟都走了,這些善后不都得他來主持嗎? 他顫巍巍張嘴,猶抱著一絲希望:“殿下應該不會那么快啟程吧?” 公主好像看出他的想法:“是不會那么快,還得收拾行李?!?/br> 楊園有點放心了。 公主:“三日后再啟程。” 楊園:? 陸惟:“裝病已經(jīng)來不及了,你接了詔令,便是新任秦州刺史。” 楊園嘴唇顫動,仿佛老年卒中:“臣一人恐怕……擔不起如此重任……連跳幾級,朝中也會有非議吧?” 陸惟:“你放心,長史和司馬等職,朝廷都會盡快派人過來就任,你會有幫手,以后你就是獨當一面了,章鈐的副手張合,也會多留幾天,協(xié)助于你。” 他沒說的是,這次新舉官法,的確引起一些人注目,尤其是世家的警惕,但楊園自己就出身世家,他的任命,各方都能接受。楊園不知道他的連跳幾級,其實不是來自公主或陸惟的推薦,而是世家們需要他上位,所以極力推動此事。 當然,他們并不知道楊園是個軟硬不吃的奇葩。 劉復:“恭喜恭喜啊,楊刺史!” 楊園回了他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不知道的,還以為楊園昨天連夜死了祖宗十八代。 第77章 雞鳴紫陌曙光寒,鶯囀皇州春色闌。 金闕曉鐘開萬戶,玉階仙仗擁千官。 春光里的京城,御街兩側(cè),楊柳葳蕤。 楊柳下簇滿了人,從禁衛(wèi)軍到公卿勛貴,再到御輦上的天子。 連屋檐飛角上新停的鶯雀,都禁不住往下探看。 這樣的場面,上回出現(xiàn),還是在李聞鵲大敗柔然之后凱旋入城,天子親迎。 但那時候,并未像現(xiàn)在,連王室宗親也來了。 博陽公主也站在人群前列。 在她左邊,是淮陽郡王章年。 在她右邊,是天子與博陽公主的同母親妹義安公主。 三人大約相互隔了一臂遠。 博陽公主身后,則是她的公主令林參。 “如此大的陣仗,連我們都要到場,上回李聞鵲也沒有過如此待遇吧?” 博陽公主微微側(cè)首,聲音很輕,但林參聽見了。 “這位畢竟在柔然和親十年,于社稷也是有功的?!彼草p聲回道。 “和親十年,說白了不也是成親嫁人,過去好吃好喝嗎?頂多也就是離京城遠一些罷了?!辈╆柟魉坪鹾苡牣?。 林參干笑一下,不知作何回答,這個問題也不好回答。 但博陽公主何時干站過這么久,就為了等一個人。 日光正好,換作平日,出門在外,她不是坐車,便是戴了冪離,定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任憑陽光灑在臉上,雖說這還是春天。 身為天子親妹,自打當今皇帝登基之后,博陽公主與其妹義安公主跟著水漲船高,從藩王之女一躍成為公主,待遇自然也有了很大變化。 即便是公公趙群玉自縊,趙家樹倒猢猻散,她也與趙熾和離,但這種地位并沒有很大變化,因為她的尊貴來自于天子,而非趙家。 反倒是皇帝親哥也許出于愧疚,彌補了她不少賞賜,連帶她的園林也擴大了一圈,直接圈到曲江邊上,皇帝也不吭聲,默許了。 便因如此,博陽公主也漸漸撫平了趙家倒臺給自己帶來的影響,最近心情都還不錯,直到皇帝讓他們親自站在這里迎接即將歸來的邦寧公主。 “還要多久?”博陽公主道,聲音里隱含的不耐,又比方才更明顯一點。 連meimei義安公主也禁不住朝這邊看了一眼。 林參忙道:“按行程來看,可能還有一刻鐘,不過車隊為了確保安全,行得慢一些也有可能?!?/br> 博陽公主淡淡道:“怕是憋著一股氣,想讓我們在這兒等得更久一點,好來個下馬威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