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 第34節(jié)
國太夫人確有權(quán)威,但這份權(quán)威如無根之萍,隨時能被收回。 正如今日,只要越侯一句話,她甚至走不出南殿,外人也休想進(jìn)來。 先君寵愛她半生,看似愛如珍寶,實則將她養(yǎng)成了籠中鳥。這份寵愛有幾分真,唯有跳出藩籬才能看清。 越侯和楚煜走向大殿,侍人隨行在后。懼怕國君的怒火,侍人謹(jǐn)小慎微,腳步聲都輕不可聞。 “阿煜,你可怪我?” “父君何出此言?” 越侯停下腳步,駐足宮道之上。 身后的南殿被夜色籠罩,披上一層朦朧暗影。前方是正殿閃耀的燈火,即將開啟一場盛宴。 “當(dāng)年你可以不去上京?!痹胶钫驹趦蓷l宮道的交叉點(diǎn),腳下盤踞青石雕刻獸紋,在月光下愈喜猙獰,仿佛活過來一般。 “父君,我平安回來了。”楚煜眼眸微彎,聲音和緩,無法分辨他此刻真實的情緒。 “你能歸來是你的本領(lǐng),當(dāng)年之事無法就此抹去。”越侯搖了搖頭,沉聲道,“上京旨意固然嚴(yán)苛,你的兩位叔父同樣符合。國太夫人一意孤行,梁氏糾集附庸推波助瀾,沒能留下你,終究是我怯懦。” “父君不必內(nèi)疚?!背闲θ莶粶p,看不出絲毫怨氣,反而安慰越侯,“我知父君為難。母親曾告訴我,父君欲削弱梁氏,助外大父爭奪軍權(quán),可惜未能如愿?!?/br> 楚煜單手負(fù)在背后,在袖中收攏掌心,拇指摩挲著食指指節(jié)。他似在閑話家常,而非一場腥風(fēng)血雨。 “袁氏落敗,我母一病不起。梁氏反撲在意料之中,大母厭惡我也合情合理。父君的處境未必強(qiáng)于我,能在風(fēng)雨中保住母親,我已無他求,唯有感激?!?/br> 圍繞軍權(quán)的爭奪歷來充滿了刀光劍影和陰謀殺戮。 袁氏技不如人,家族一落千丈、好在根基未滅。梁氏屹立不倒,權(quán)柄更勝往日,殊不知烈火烹油,早晚有一天會加倍償還。 大概是看清這一點(diǎn),國太夫人才想方設(shè)法送走楚煜,希望自己的小兒子能接任越侯。 她固然任性,卻非愚昧無知。 任由一個有袁氏血脈的公子掌控越國,梁氏必然陷入泥潭,注定有滅頂之災(zāi)。 “到底是委屈了你們母子?!痹胶铍y得如此感性,嘆息聲出口,道盡他的無奈。 “父君,國太夫人年事已高,您正當(dāng)盛年?!背戏鏖_落在肩頭的一縷長發(fā),一如白日里捻去花瓣。 國太夫人不足為慮,需要留心的另有他人。 越侯春秋鼎盛,松陽君和鐘離君也是正值壯年。 年紀(jì)相仿的兄弟,對權(quán)利的渴望顯而易見。越侯不愿將權(quán)位拱手相讓,兩人是繼續(xù)耐心等候還是兵行險招,哪個可能性更大? 越侯凝視楚煜,忽然舒展眉心,單手按住他的肩膀,笑道:“我兒所言甚是,日子還長。” 兩人說話時,侍人始終低垂著頭,不敢有絲毫動作。若非還在喘氣,簡直同泥塑木雕沒有任何區(qū)別。 “父君,歸來途中我得一物,有意送給兩位叔父?!背显掍h一轉(zhuǎn),語氣漫不經(jīng)心,卻令越侯心頭一動。 “何物?” “能給仲父驚喜,季父大概會煩心?!?/br> 楚煜笑意盈盈,黑瞳猶如水晶。路旁持燈的婢女僅是看了一眼,控制不住臉頰緋紅。 說話間,父子倆穿過矗立火把的宮道,登上青石臺階,步入燈火閃耀的大殿。 酒已冷,菜已涼。 唯獨(dú)燈燭更加明亮。 氏族們等候許久,終于等到越侯和公子煜。 眾人起身行禮,山呼之聲傳出殿外,震動跳躍的火光。 松陽君和鐘離君站在階下,看到楚煜隨越侯登上高位,都是眸光一暗。見國太夫人的位置依舊空虛,越侯直接命人撤去席位,兩人心中浮現(xiàn)不安。 “大兄,這是為何?”松陽君開口問道。 “國太夫人身體不適。”越侯言簡意賅,無意多做解釋。 松陽君還想再問,越侯卻不再理睬他,持盞邀眾人共飲,命奏樂開宴。 鼓聲隆隆響起,袒露上身的舞人進(jìn)入殿內(nèi)。健壯的青年頭插稚羽,齊聲發(fā)出高喝,踏著鼓點(diǎn)跳躍騰挪,氣氛瞬間高漲。 松陽君尷尬地站在原地,進(jìn)退維谷,臉上青紅交替。遇到越侯不善的目光,到底不情愿地坐下,沒有抓住不放。 鐘離君目光陰沉,想到越侯對國太夫人的稱呼,再看他對松陽君的態(tài)度,不好的預(yù)感越發(fā)強(qiáng)烈。 他端起酒盞一飲而盡,鎮(zhèn)定下心神,當(dāng)著眾人的面拍了拍手。 “大兄,賀阿煜歸來,我有一禮相贈。” 恰逢鼓聲告一段落,舞人正要退下,擊掌聲清晰傳入眾人耳中。 就在眾人心生詫異時,一陣香風(fēng)襲來,似夜曇綻放。 清脆的鈴聲響起,兩名豆蔻少女輕移蓮步,娉娉裊裊走入殿內(nèi)。兩人身著彩裙,手腕腳踝佩戴金環(huán),環(huán)上嵌扣銅鈴,隨著走動鈴聲不斷。 火光照在她們身上,兩人容貌一般無二,身段也無區(qū)別,笑靨如同照鏡子,竟然是一對雙生子。 “阿煜愛美人,風(fēng)流之名傳遍上京。我特地命人搜羅這對美人,是否合阿煜心意?” 鐘離君聲音落地,殿內(nèi)驟然寂靜,落針可聞。 美貌的少女立在殿內(nèi),感知到氣氛不對,一時間不知所措。 松陽君來回看著楚煜和鐘離君,突然咧嘴一笑,老神在在看起好戲。 越侯洞若觀火,對鐘離君的意圖一目了然。 “楚泊,你過了?!痹胶钫Z帶警告,直呼鐘離君的名字,眼中殺氣凜然。 “大兄,我是一片好意?!辩婋x君強(qiáng)自鎮(zhèn)定,口出狡辯。 氏族們交換眼神,沒有一人出聲。 楚煜笑而不語,放下酒盞,發(fā)出輕微的磕碰聲,在此刻稍顯突兀。 “阿煜不滿此禮?”無視越侯難看的臉色,鐘離君開口詢問。 無視他的挑釁,楚煜笑吟吟道:“我也有禮送給季父。” 話音剛落,一個魁壯的身影步入殿內(nèi),恰好站在兩名少女身側(cè)。 來人手捧一只木盒,盒中散發(fā)出一股奇特的味道,直沖人的鼻腔。 “熊羆,打開?!?/br> “諾?!?/br> 熊羆將木盒放到地上,單手打開盒蓋。 “??!” 兩名少女驚呼一聲,滿臉駭色,齊齊向后退去。 眾人定睛看去,神情驟變。 盒中赫然是一顆干枯的人頭,膚色發(fā)黑,五官依稀可辨。 第二十八章 砰。 酒盞落地,一路向前翻滾,撞到木盒邊緣,被一只套著皮履的大腳踩住,用力碾壓,發(fā)出刺耳的擠壓聲,當(dāng)場四分五裂。 熊羆轉(zhuǎn)過頭,循著酒盞滾落的方向望去,對上一張陰沉的面孔,當(dāng)即咧嘴一笑。 中大夫婁至。 豐標(biāo)不凡清雅高邁的氏族家主,此刻鐵青著面孔,怒視腳踩酒盞的熊羆,怒氣不斷上涌,猶如火山噴發(fā)。 盒中頭顱他一眼認(rèn)出。 婁符,洛城主簿,婁氏旁支子弟,頗有能力才學(xué)。如今竟然死無全尸,頭顱被裝在盒中袒露在眾人面前,恍如為宴會助興的樂子。 簡直是奇恥大辱! 婁至怒發(fā)沖冠,見熊羆諷笑連連挑釁之意昭然,立刻就要拍案而起,右手已經(jīng)按住劍柄。 “冷靜!” 身旁的氏族連忙拉住他,另有一人按住他的肩膀,強(qiáng)行將他按在位置上。 “事情不明,莫要沖動。” 楚煜居高臨下,一切盡收眼底。 他端起酒盞輕飲一口,笑容掛在臉上,絲毫不在意婁至等人的怒火和審視,目光在兩位叔父之間逡巡,短暫停留在松陽君臉上。 “仲父,盒中之人乃是洛城主簿,設(shè)計行刺于我。就戮時言之鑿鑿,道刺殺是仲父指使。” “血口噴人!” 松陽君勃然大怒,大掌拍在案上,酒盞銀盤隨之震起,發(fā)出一陣磕碰聲。伺候席間的婢女受到驚嚇,差點(diǎn)抱不足酒壺,使得酒水灑出,濺濕了松陽君的袖擺。 婢女大驚失色,立即俯身在地,因恐懼瑟瑟發(fā)抖。 松陽君無暇理會她,目光迎上楚煜,又毫無遮掩的看向越侯,硬聲道:“我行事向來正大光明,絕不使鬼蜮伎倆。此人胡言亂語信口雌黃,斬首便宜了他,真該千刀萬剮!” 松陽君滿面怒色,一番話擲地有聲,殺氣騰騰。 他承認(rèn)不喜楚煜,沒有偽做和睦,也沒口口聲聲歡迎他歸國。但他從未派人行刺,同婁符更無半分瓜葛。 婁氏忠于越侯,滿朝皆知。 婁符若是自作主張且罷,若是為人驅(qū)使,這個家族的忠心就值得商榷。 松陽君從未如此刻清醒。 爭奪權(quán)柄是一回事,被人扣鍋萬萬不行。 “仲父,我也不愿相信。”楚煜故作為難,發(fā)出一聲輕嘆,“刺殺發(fā)生在縣府,縣大夫侯川及多名文吏親眼目睹。事后還在婁符房內(nèi)發(fā)現(xiàn)竹簡,字字句句指向仲父,實在做不得假?!?/br> 松陽君絞盡腦汁思索,究竟誰有能力驅(qū)策婁符,還要想方設(shè)法陷害他。 突然,他眉心一跳,想到鐘離君數(shù)月前新納的嬌妾。這個女人出身可不簡單,她的家族同婁氏數(shù)代聯(lián)姻,背后有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根本撕扯不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