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 第173節(jié)
玄鳥振翅,同虎形相扣,工藝精妙絕倫。 簪以整塊紅玉雕刻,色如凝血,觸手細膩溫潤。在指間轉(zhuǎn)動,玉面浮現(xiàn)光華,內(nèi)里似有殷紅游動。 情詩,玉簪。 玄鳥,於菟。 林珩瞇起雙眼,一念閃過腦海,詫異稍縱即逝,片刻歸于沉寂。 剻業(yè)坐在下首,出于敏銳的直覺,迅速低下頭,專心致志品嘗熱湯。 身為越國宗室血脈,他深諳保命精髓,該出聲時出聲,不該出聲時閉緊嘴巴,老老實實一言不發(fā)。 千萬不要有好奇心,此乃人生要領(lǐng),時刻牢記于心,絕不能忘。 第一百三十章 越國,禹州城。 艷陽高照,晴空一碧如洗,吹過城頭的風都帶著暖意。 都城內(nèi)人潮如織,道路上車馬駢闐,大街小巷人歡馬叫,熱鬧非凡。 商坊前鼓擊三聲,坊門打開,大大小小的商鋪夾道而立,房屋鱗次櫛比。人群蜂擁而入,商人們應(yīng)接不暇。無論售賣哪種貨物,皆是門庭若市,忙得不可開交。 “公子高瞻遠矚,著實令人欽佩?!?/br> 商坊對面??恳惠v馬車,車廂沒有任何雕刻,樸實無華,乍一看毫不起眼。 一側(cè)車窗掀起,令尹向外眺望,繁華景象盡收眼底,有感于盛況空前,不禁發(fā)出贊嘆。 相隔不遠,三輛馬車前后抵達,車身同樣樸素,沒有醒目的標記。 車內(nèi)是越國上卿和幾名中大夫。幾人對設(shè)立商坊各有主張,有贊成,也有反對。目睹眼前盛況,贊成者自然喜上眉梢。 “公子主張建商坊,朝中半數(shù)人反對。且看今日,公子之智豈是庸者可比?”向避落下車窗,猜測身后車中是誰,不免心中得意。 “家主遠見卓識,向氏必興?!备Q出向避的心思,門客出言恭維。 他并非夸大其詞。向避官爵不高,在人才濟濟的氏族中稍顯平庸。但他眼光獨到,遇大事判斷精準,少有失策。 公子煜出使晉國,不忘書信回國增建商坊。彼時朝中反對聲浪迭起,上卿也在其中。倒是松陽君和鐘離君表現(xiàn)得出人意料,兩人一改多年來的針鋒相對,有志一同贊成此事。 越侯身體抱恙,日漸精力不濟。 公子煜和令尹出使在外,全憑松陽君和鐘離君力排眾議,商坊才能以最快的速度落成。 “今日之后,朝中必有變化。”向避半掀起車窗,透過縫隙向外望,不出預(yù)料,身后的馬車已經(jīng)離開。 “公子歸來至今,未有任何舉措。”門客低聲道。 “正因如此,有人才會輾轉(zhuǎn)反側(cè),日夜難安?!毕虮苷Z帶玄機,笑得意味深長,“先是梁氏,其后就是袁氏,凡與公子為敵,如今是何下場?” 家勢興旺,權(quán)力鼎盛,甚至手握一軍。 結(jié)果怎樣? 還不是破家滅門,家族泯滅。 尤其是梁氏,輝煌百余年,一度掌握朝堂,在朝中說一不二?,F(xiàn)如今血脈絕滅,主家旁支不存一人。唯有國太夫人留在宮內(nèi),卻也困于暗室,許久不曾露面。 “公子歸來后立刻發(fā)作,至多奪爵削官,家族應(yīng)能保存。至今引而不發(fā),料是另有打算。事情至此,絕不可能輕輕揭過,更不會善罷甘休。” 門客陷入沉思,聯(lián)系楚煜歸國后的行事作風,思及朝堂,不免冒出冷汗:“您是說又要滅家?” “滅與不滅全在公子一念之間。公子不喜故步自封,商坊之事說大也大說小也小,或不至于奪命,但上卿必要換人。” 越國有令尹掌百官,其下則為上卿,朝中共三人。 產(chǎn)氏為開國功臣,世代踞其一。梁氏勢大時,產(chǎn)氏曾與其通婚。公子煜鏟除梁氏,嫁入產(chǎn)氏的梁氏女接連病亡,誕下的兒女也遭遇意外,足見其心狠手辣。 “產(chǎn)氏把控數(shù)條商道,公子下令增擴商坊,觸其根本,必然會在朝中反對。其未必不知事情兇險,但事關(guān)家族不得不為。”向避收起得意,分析產(chǎn)氏反對商坊的緣由,擴及持反對立場的幾家,無不是手握商道,被撼動利益根基。 “公子與晉侯締結(jié)婚盟,盟約寫明要設(shè)商道,今又增建商坊,聽說還要動度量衡和賦稅,今后的朝堂定不太平?!遍T客說道。 “的確如此?!毕虮芸肯蜍嚤冢y楚煜的目的,變法二字閃過腦海,他不由得驚住。 “家主?” “真有這般打算,事情倒也說得通?!毕虮茑哉Z,示意門客不必多問,抬手敲了敲車廂,“歸家。” 聲音傳至前方,車奴接到指示,當即揮動韁繩,駕車穿過人流密集的街道。中途拐入一條巷道,抄近路返回府邸。 馬車一路前行,速度時快時慢,微微有些搖晃,能判斷出車外人流多寡。 向避安坐在車內(nèi),看似閉目養(yǎng)神,實則腦筋飛轉(zhuǎn)。 公子煜足智多謀,有經(jīng)天緯地之才。借越晉婚盟設(shè)商路,硬生生從氏族手中分割利益。事情定在盟書上,他占據(jù)大義,無人能公然反對。其后設(shè)商坊,統(tǒng)一度量衡,重訂賦稅章程,可謂一環(huán)套一環(huán),環(huán)環(huán)相扣。 這是明謀。 能看清本質(zhì)的不在少數(shù),出面反對的同樣不少,然而勝算幾何? “軍權(quán),政權(quán),稅賦?!?/br> 越侯突遭變故,松陽君和鐘離君虎視眈眈,公子煜在上京為質(zhì)多年,在國內(nèi)的根基不及兩位叔父,本該有一場腥風血雨。 事情的發(fā)展卻出乎預(yù)料。 “婚盟?!?/br> 向避睜開雙眼,精準把握住關(guān)鍵。 越晉婚盟。 公子煜與晉侯聯(lián)姻,史無前例。此舉看似荒唐,卻能夠精準破局,真正使他立于不敗之地。 “大爭之世?!毕虮馨l(fā)出一聲長嘆,慶幸于之前的選擇。 逢此世,抱殘守缺不可取,勢必要破舊制。銳意進取方能為霸道之治。 門客看清他的神情變化,中途想要開口,話到嘴邊有所顧忌,終未能出聲。 車奴不斷揮動韁繩,馬車脫離擁擠的街道,進入氏族聚居的城東。 視野豁然開闊,車行速度隨之加快。 距離府邸不遠,迎面馳來幾匹快馬。馬背上是三名侍人,觀方向是自令尹家中行出,正將趕回宮內(nèi)。 彼此擦身而過,侍人在馬上側(cè)目,短暫鎖定駕車的車奴,其后收回視線,打馬飛奔而去。 三人抵達越侯宮,在宮門前下馬,腳步匆匆去往正殿。 不料撲了個空。 楚煜不在殿內(nèi),案上堆放處理未完的奏疏。 “君上病發(fā),公子在后殿?!?/br> “君上又發(fā)作了?” “醫(yī)在診治。如非十萬火急,稍后再去復(fù)命。” 斟酌一番,侍人退出殿外,在廊下等待楚煜歸來。 越侯養(yǎng)病的寢殿內(nèi),幾只藥爐并排擺放,藥奴守在爐旁,時刻關(guān)注爐火,小心熬煮湯藥。 殿內(nèi)氣氛凝重,侍婢小心翼翼,行動間不敢發(fā)出半點聲響。 楚煜守在榻前,看著昏迷不醒的越侯,眸底凝結(jié)冰霜。長袖遮擋下,指尖印入掌心,留下暗紅的痕跡。 “如何?” “君上病情反復(fù)發(fā)作,本次來勢洶洶,怕是……”三名醫(yī)診出同樣結(jié)論,心中惴惴,都是欲言又止。 “晉國帶回的藥也無用?” “不瞞公子,君上傷未愈又中劇毒,根基損毀,用再好的藥也無濟于事。”越侯時日無多,注定藥石無醫(yī)。醫(yī)不敢隱瞞,唯有實話實說。 “君上何時能醒?”楚煜沒有動怒,凝視面如金紙的越侯,聲音低沉。 “先用藥,再配合施針,少則一炷香,多則半個時辰?!币幻t(yī)說道。 說話間,湯藥已經(jīng)熬好。 一名藥奴躬身上前,手中捧著一盞藥。藥汁濃稠,色澤烏黑,飄散出濃烈的味道,未入口已能嘗到苦澀。 藥盞呈至榻前,一名醫(yī)拿出喂藥專用的湯匙,向楚煜告罪一聲,熟練掰開越侯的下巴,將湯藥送入他的口中。 另兩人取出金針,快速為越侯施針。 整個過程中,楚煜始終守在病榻旁,好似化作一尊雕像,如玉華美,卻也似玉石一般沒有溫度。 最后一針扎下,醫(yī)仍不敢放松,時刻緊盯越侯變化。心中默算時間,利落取下金針,小心退后半步。 比醫(yī)預(yù)期的更快,金針取下不久,越侯的臉色開始轉(zhuǎn)好,他手指微動,緩慢睜開雙眼。 起初目光混沌,數(shù)息后方才聚焦,鎖定榻邊的楚煜。 “父君。”見越侯抬起手,楚煜傾身彎腰,“您要說什么?” “枕……下……”越侯張開嘴,聲音低不可聞,更多是靠嘴型分辨。 依照他的指點,楚煜從枕下取出兩張絹,上面的字跡有些凌亂,內(nèi)容卻十分清楚,并蓋有國印和越侯的私印。 “我時日無多,正夫人殉,隨葬。”越侯積攢少許力量,發(fā)出幾聲氣音,手指微微顫抖,指著楚煜手里的絹,“國太夫人,鴆殺?!?/br> 最后一個字出口,越侯的手就要落下,被楚煜及時握住。 “父君,我來做?!?/br> “不,從我旨,我命妻殉,殺母?!痹胶钣帽M力氣,卻無法攥緊楚煜的手指,只能虛虛握住,“日前,奏請上京,冊封?!?/br> 他的話斷斷續(xù)續(xù),楚煜卻聽得分明。 “父君……” “聽命?!?/br> 楚煜垂下頭,冠纓滑過雙肩,末端纏繞的彩寶墜落,紅得刺目。 他攥緊越侯的手,原本寬厚的大掌異常枯瘦,堪比耄耋老人。飽受傷毒折磨,高大的身軀日漸衰弱,變得瘦骨嶙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