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露紅妝(一)
輝夜樓出事的消息,果不出程儉所料,在芙蓉城內(nèi)瞞得和鐵桶一般。 既做得是見不得光的生意,樓臺一塌,連善后工作都只能在暗地里開展。 當日的驚心動魄猶在眼前,而鬧劇的始作俑者本人,此刻正安坐于邸店的院落中,借著春光融融,曬她新洗過的長發(fā)。 甘羅站在她背后,嘴中哼著首不著調(diào)的歌兒,拿小毛刷蘸了些刨花水,從素商的頭頂長長久久梳到發(fā)梢。 “你倒真是坐得住啊?!背虄€倚靠著廊柱,一目十行地閱讀手中一沓信箋。 “平棊坍塌的事,非我所為,我又有何懼。”素商的脊背巋然地挺立著,像打磨得至薄至利的劍刃:“一開始,我只是看見輝夜樓內(nèi)有龜茲舞姬隨侍,猜測他們會表演歌舞,因而囑咐甘羅混入其中,借機刺探那人身份罷了。對甘羅來說,獨自一人脫身并不是什么難事,我們兩個可以再找機會離開。至于后面自雨亭發(fā)生故障…也許是得道者多助吧?!?/br> 少年郎君連眼皮都沒有從信紙上抬起過一下,以示對這種敷衍說法的不滿:“我在訟師這行干了這么久,最不當回事的就是‘多行不義必自斃’。如果惡人都可以遭天譴,哪來的這么多冤案?” “這么說,程郎是不愿相信我了?” 程儉抿唇笑了笑,而后搖頭否認道:“不。如果我決定了要相信你,就會一直相信你?!?/br> 素商聞言,漸漸側(cè)過了身子,無波的墨瞳凝視著他:“倘若我欺騙了你呢?” 程儉沉思了一瞬,認真地回答說:“那也是決定要相信你的我所犯下的錯,與你無關(guān)?!?/br> 日光在他的眼眶下投射出孔雀石色的陰翳,少年郎君綠衫單薄,被惠風一吹,其俊逸姿容,更勝過傳說中司掌草木生發(fā)的句芒之神。 素商的手指環(huán)繞著鎖骨上一綹碎發(fā),輕聲呢喃道:“程儉,你比我想象中天真。” 程儉不以為意:“我天真?我看反倒是你活得太老氣橫秋了,就譬如說你這個發(fā)髻…” 他張開嘴,硬生生將后半句話咽回了肚子里——這個發(fā)髻,完全不必盤得那么板正,可以盤個蜀女時興的碧螺髻嘛。 甘羅不樂意了,沖著他揮了揮拳頭:“你行你上?” 程儉休戰(zhàn)似地擺擺手,表面意思是我不同你計較,心下卻暗想:我還真的行。 素商今次好像誰也不想幫,雙手撐著向后一倚,干脆轉(zhuǎn)移話題道:“你曾告訴我,有了迫使彭霽受理訴案的辦法。具體要如何行事呢?” 程儉收拾好恣意的神色,徑直走到她面前,將手中的信箋遞給她:“你看看這個?!?/br> 素商大略地翻了翻:“你收集的這些…是蜀錦在上京城里的賣出價?” 程儉頷首,在明媚春光中朗朗說道:“采錦使的職責之一,是發(fā)給布商‘補糧錢’。布商們在芙蓉城采購蜀錦,再通過大運河運往北方販售,其間產(chǎn)生的食宿、運輸?shù)荣M用,一部分由官府承擔,就是所謂的補糧錢。補糧錢的設(shè)立,起初是為了促進蜀錦與外地的商貿(mào)往來。但由于缺乏監(jiān)管,很容易就會演變成采錦使中飽私囊的捷徑?!?/br> “你要告洪時英貪污?”素商云眉微挑。 “雖然最終都是為了救出邢姑娘,手段卻未必要拘泥于婚約官司。大魏律令對官員貪污的懲罰,遠重于一般的民事糾紛。從洪時英在輝夜樓揮金如土的情形看,他的贓款恐怕早就超過坐徒刑的標準了?!?/br> 素商詰問道:“你的證據(jù)呢?” “間接的證據(jù)是這個。”程儉俯下身,一一劃過幾行數(shù)字為素商說明:“每逢發(fā)給補糧錢的三、六、九月,上京城幾大商號的蜀錦價格都會下降,因為官府的補貼分攤了商家的成本。但是,在洪時英擔任采錦使之后,這種規(guī)律性的降價幾乎不明顯了。你說,那些多出來的錢,最終流向了誰的口袋?” 素商冷靜地指出:“只有間接證據(jù),恐怕還不足以說服彭霽?!?/br> “那是自然?!背虄€對此一清二楚:“我們不是還有個直接的人證嗎?” 素商垂眸思忖片刻,仰面向他望來:“你是說楊藏器?” 程儉一直專注于為她解釋信箋中布價起伏的玄機,頭也跟著往下低垂。待到打眼瞥見素商絨羽似的額發(fā),他才自覺兩人靠得太近了,起身后撤一步,讓晨曦重新溢滿這道無心的罅隙。 “楊氏自詡清高門第,在眾目睽睽下暴露參與非法買賣的事實,一定十分難堪。那日在輝夜樓中,楊藏器并未競標,只是與洪時英陪坐。你覺得,他們會不會為了維護自己在世家中的體面,指證參與聚會乃是被洪時英脅迫,主動與他割席呢?” 甘羅這邊,已為她家小姐戴好了發(fā)冠,手中的簪子像耍弄匕首那般挽了個花兒,插嘴道:“楊家一天未參與買賣,不代表之前沒參與過呀。為了博一個好名聲,值得向外抖落出一樁地下生意?” “對他們來說,值得?!背虄€冷笑了一聲:“暗中參與過胡奴買賣的豪族世家必不在少數(shù),當著眾人的面被戳穿的,卻只有楊家一個。在你我看來,他們求的不過是個表里不一的虛名。然而世家自恃優(yōu)越于寒門處,不正倚杖了這一分‘虛名’么?” 素商想了想,順著他的思路總結(jié)道:“只要說動楊藏器出面,佐證洪時英在輝夜樓的巨額開銷,便可以此為引,調(diào)查他的貪污罪名。有楊家這枚重磅的砝碼在,彭霽也不得不重新權(quán)衡受理訴案的利弊了?!?/br> 他們把正事商量畢,程儉的胸中有了一大片竹子,不禁放松許多,活動活動開關(guān)節(jié),長長地伸了個懶腰。 芙蓉城內(nèi)春意濃、晴方好,理應(yīng)風乎舞雩,采芳拾翠于水湄而歸。偏偏要叫他在這難得的佳日里去拜訪楊府,實在是煞風景極了。 “午后我上楊家一趟,你和甘羅…”程儉方打算告知她們會仙山附近泛舟祓禊的好去處,卻見素商下榻穿好雀頭履,將鞋跟向后踢了踢:“我同你一道?!?/br> 程儉簡直要為她的想起一出是一出扶額:“我好歹算是楊家的遠房親戚,跟他們有點淵源;你就這么自顧自跟來,以什么理由?” 素商認為這些都是小事,絲毫不放在心上:“理由隨便你編。譬如說,你是我的門生,我當然就是你的座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