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聽?。”

    燕洄笑：“是啊，我也覺得。他是個很?彬彬有禮的?人，問路時喚我小兄弟，還給我買了個饅頭。那是，他已經(jīng)子?承父業(yè)進(jìn)了錦衣衛(wèi)，當(dāng)了百戶，前程似錦?！?/br>
    “聽?起來，他倒不壞?！?/br>
    燕洄臉上笑容斂了，他聲音冷了些：

    “他是不壞，可他活生生的?站在?我面前，對我而言，就是最殘忍的?挑釁?！?/br>
    同一個爹生的?孩子?，云泥之別，何其明顯？他越是溫文爾雅，越是彬彬有禮，越是錦衣玉袍，就越襯的?他粗鄙丑陋，他狼狽不堪，他衣單飯寒。

    “我故意給他指錯了路，害得他辦事沒趕上時間，那樁事關(guān)系他前程。燕家抓住了我，要把我打死。那一日我不記得我吃了多?少棍棒，要死的?時候，就看見了督公?！?/br>
    “后來的?事就不必贅述了，是說書先生最喜歡的?橋段，我小人得志，跟著督公雞犬升天。成了錦衣衛(wèi)指揮使，我爹見了我都?要跪下磕頭，他還想讓我認(rèn)祖歸宗，我說可以，要把族譜撕了，從我開始寫，把他氣到大病了一場?！?/br>
    “燕卿白，我也壓著他不得出頭，后來他干脆辭官離開了。我惡氣出了，可總感覺并沒有想象中的?痛快?！?/br>
    燕洄眼里鮮少露出茫然的?目光，他側(cè)了頭，看向?林沉玉，似乎想從她眼里得到什么答案：

    “這些年?，罵我的?人忘恩負(fù)義欺父辱兄，不仁不義不忠不孝的?人可太多?了，彈劾的?奏折跟雪花一樣。不過我不在?乎別人看法，我想知道?，小侯爺怎么看我的?呢，嗯？”

    “不怎么看?！绷殖劣裱院喴赓W：“脫?！?/br>
    *

    燕洄愣住了，作勢解衣裳。

    “我是叫你脫上衣！把袖子?挽起來?！绷殖劣癫[著眼，有些生氣。

    燕洄才明白，她是要給自己?胳膊換藥，他噗的?一聲笑出來，扯開褻衣，露出白生生的?胳膊來，他身上確實(shí)很?多?陳年?舊傷，印證著他說過的?話，吃過的?苦。

    林沉玉眼神從傷疤那兒掃了一眼，就不再?看了，專心致志的?為他拆解棉布條，清洗換藥。

    “侯爺怎么看我呢？”

    林沉玉深吸一口氣，面色不善：

    “我正?忙著給你換藥呢，做事不能分心，你老煩我做什么？我看你什么？我看你閑得慌欠打！“

    燕洄似乎松了口氣，他哎呦了一聲，笑了起來：“我錯了我錯了，祖宗！下手輕點(diǎn)，疼疼疼！”

    他笑完，語氣有些得意：“還好還好，小侯爺沒有說什么可憐我的?話，不然我就太可憐了。”

    林沉玉默不作聲。

    燕洄和?顧盼生不同，他并不是一個需要人可憐的?人，正?相反，他極度的?厭惡別人的?可憐和?惺惺作態(tài)。過去的?痛苦對他來說猶如幻境，他輕舟已過萬重山。

    他將自己?的?經(jīng)歷說出來，不過是累了倦了，想傾訴傾訴罷了。就好像個陳年?的?腐舊的?書籍，時不時翻出來曬曬。

    她只需要負(fù)責(zé)聽?就好，一切的?評論都?是多?余。

    非要她說的?話，她也只有一句話：

    “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

    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br>
    *

    林沉玉輕輕的?用布擦盡了血污，將金瘡藥涂抹在?他的?傷口處，再?用新的?棉布纏上，一層層裹上傷口處，包扎的?完美而整齊。

    疼痛過后，取而代?之的?是冰冰涼涼的?酥麻感，又舒服，又發(fā)癢。燕洄長?舒一口氣，只感覺神清氣爽了許多?。

    頭一回，有人這樣細(xì)致的?為他清洗傷口，敷上藥膏。

    他起了身，喃喃低語，忽而笑了：

    “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說的?好，過去的?燕灰已經(jīng)死了，現(xiàn)在?我不是他，我是燕洄，所謂泝洄者，逆流而上，道?阻且長?。”

    林沉玉嘆口氣：

    “所以說，你讓我評價什么呢？要緊的?不是昨日，難道?我罵你兩句可憐你兩句，你悲慘的?過去就能被救贖？你殘忍的?過往就能被原諒？重要的?是向?前看，是今日，我呢，只希望你好好珍重身體，好好活下去?！?/br>
    “你對每個人都?這么說嗎？”

    “嗯？不然呢？”

    林沉玉的?心里很?單純，勿輕人命，寸草皆惜，她只希望大家，都?好好活著。

    燕洄失笑，他起身盤腿坐在?床上，托著腮直勾勾看她，笑的?爽朗：

    “這是我們見的?第四面了，一回生，二?回熟，夫妻做不成，做個朋友也不錯。對朋友，就沒有什么特別的?囑咐嗎，小侯爺？”

    林沉玉認(rèn)真思索了一下，嘆口氣：

    “少殺點(diǎn)無辜的?人吧?！?/br>
    “就這？”

    “就這。”

    燕洄打了個哈欠，笑了笑，他似乎并不在?意林沉玉說的?話，他起身離了床榻，替林沉玉將被褥重新疊整齊，看了看天色，明月當(dāng)空，已是深夜了。

    他敲敲門，喚人來開了鎖，推門要離開。

    “夜里風(fēng)寒，你身上有傷，當(dāng)心涼氣入體惹了病根。披個衣裳走吧，督公上次留下的?，你順路穿過去還給他?！绷殖劣襁f給他一件外袍。

    燕洄身子?一頓，他回頭，接過來袍子?，眼里有些恍惚。

    “夫人早點(diǎn)歇息吧，夜夢吉祥?！?/br>
    “好?！绷殖劣翊騻€哈欠。

    他離開，帶上門時低聲道?：

    “小侯爺，多?謝了。”

    月光照著來時路，可燕洄卻不覺得冷了，他披著袍子?，躁動的?心兒漸漸靜了下來，萬籟俱寂，四下無人，他忽然笑了。

    他還記得梧桐樹下，他蔑視過林沉玉，對她拯救災(zāi)民的?舉措表示輕慢和?不屑：

    “天下為棋，唯有英雄方能入局。這人間需要的?是上位者的?大刀闊斧，而不是您這樣毫無意義的?縫補(bǔ)?！?/br>
    他有些后悔說過那樣的?話了，他忽然覺得，小侯爺認(rèn)真縫補(bǔ)著人世間的?模樣，很?可愛。

    *

    回廊下，一道?身影靜靜的?矗立著，不知站了多?久。

    燕洄身子?一頓，面上笑容不由得淡了，他行禮道?：“督公?！?/br>
    “完事了？”

    蕭匪石頭發(fā)散落下來，周身只披著鶴氅，顯然是已經(jīng)睡下，卻又睡不著，隨手抓了件衣裳走來看，他不知道?已經(jīng)看了多?久，說話時熱氣都?無了，整個人好似冰里撈出來，冷森森的?，的?沒一絲人氣。

    “沒，屬下身子?不適，沒能成事，督公恕罪?！?/br>
    蕭匪石聞言，從廊下走出來，眉宇間已經(jīng)結(jié)了霜，月光輕柔的?籠罩他，他那不陰不陽的?面容也微微松動了些，可聲音依舊冷漠：

    “廢物?！?/br>
    燕洄低頭：“督公不知，男人受了重傷的?時候，行不了人道?的??！?/br>
    蕭匪石面容有一瞬間的?僵硬，這一句話幾乎擊潰了他，他心底又苦又寒，他沒做過正?常的?男人，怎么會知道?這些事情？

    可他到底面上不能露怯，只拂袖離去：

    “你既不行，就換人吧?！?/br>
    燕洄猛然抬頭：“督公不可！”

    他半跪下：“督公，還請您收回成命，小侯爺并不愿意生孩子?，您逼急了她只怕……”

    蕭匪石已經(jīng)轉(zhuǎn)身，末了回頭看他一眼：“你在?抵觸我的?決策嗎？燕洄。別忘了誰給了你名字，誰給了你新生，誰給了你權(quán)勢。怎么，做狗做久了，想當(dāng)人了？”

    燕洄眸里的?光霎時黯淡了下去：“抱歉，督公，燕洄失言了?！?/br>
    蕭匪石已經(jīng)走的?遠(yuǎn)了，他背影又落寞，又利落的?有些殘忍：

    “牢里那海東青，還沒行刑，洗干凈了調(diào)教好了，著人送夫人房里?！?/br>
    “派大夫來日夜給夫人把脈，夫人一旦有孕，去父留子??！?/br>
    *

    林沉玉迷迷糊糊睡到半夜，又被人吵醒了。她最近本就昏沉是很?，每日都?要睡很?久，被打斷了著實(shí)有些氣惱。

    她揉揉眼，沒好氣道?：“誰啊？”

    她看著被五花大綁捆成粽子?，丟在?地上的?海東青，氣的?牙癢癢。

    不是，蕭匪石有完沒完了？他有病吧，想孩子?想瘋了？就一定要用孩子?綁住自己?？

    海東青也摸不清頭腦，他氣的?俊臉發(fā)紅，掙扎著掙脫繩索：“真是莫名其妙，地牢里睡的?好好的?呢，忽然來了兩個人，把我丟在?盆里洗了個干凈，又綁了過來，說要我和?你生孩子??！?/br>
    林沉玉嘴角一抽，蹲下身幫他解開。

    海東青終于自由了，呼一聲起來，拍拍胳膊，有些別扭的?看著身上的?褻衣，聞聞味道?：“還給我熏了香，要我好好伺候你，莫名其妙……”

    他忽然想到什么，看向?林沉玉，一雙如鷹般敏銳鋒芒的?眼里，此刻也滿是無措和?迷茫：

    “不是，他們沒告訴我怎么生孩子???？”

    林沉玉閉眼，已經(jīng)不想理會他了。

    她深吸一口氣：“門窗都?鎖死了，給你點(diǎn)時間，換上女子?衣裳，破開屋頂跑掉，快走吧，這里沒你的?事。”

    海東青不依不饒，他撓撓短發(fā)：“不是，我還是好奇，咱倆兩個男的?，為什么他們讓我們生孩子?，怎么生啊?！?/br>
    “滾！”

    “好嘞?！焙|青麻利去換了衣裳，嫻熟用繩索爬上去，破開屋頂，輕輕松松的?爬了上去，他忽然意識到了什么，又探個腦袋進(jìn)來，聲音里有些驚疑不定：

    “不是！等等等等！林沉玉！你該不會是女的?吧！”

    林沉玉只感覺心力交瘁，隨手抓住個玉如意朝他砸過去，砸的?他嗷一聲，滿眼冒星光。

    然后她沉默的?蒙上被子?，不理會他，自個睡覺去了。

    第72章

    這一夜過的并不安穩(wěn), 可林沉玉還是?睡的很香，黑甜一覺醒來，抬眼又是?蕭匪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