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即使樂甘知道,自己留下來的下場是什么。 “你不用對不起,相反,我還要感謝你?!彼技按?,江念博很鄭重地道謝,“樂甘,謝謝?!?/br> 樂甘的臉突然閃過些許緋紅,如傍晚四處溜達的云霞:“我只是憑本心行事。哥哥,只要你需要,我隨時待命。” 二人之間流竄著詭異的空氣,讓四周的叫賣聲、招呼聲被襯得更加分明。 江念博剛想說什么,卻聽到“噔登等燈,噔登等燈燈”的聲音。 口袋里的諾基亞是懂自己的,電話來得不可謂不及時,拯救了此時的尷尬。 “兒子?!?/br> 可是情況更加尷尬——電話彼端是父親的聲音,嚴肅,卻蒼老,間或夾雜痰音。 “剛才的短信看到哩?你別放在心上,那是你mama想你了。他不太會用手機,是找衛(wèi)生院的大夫幫忙發(fā)的,你娘說句子,大夫打字,字還沒打完就發(fā)給你了……” 江念博明白父親王顧左右而言他的原因,只是他現在心亂如麻,沒有多余的腦力和父親兜圈子,于是直截了當地問:“爸,是要手術費嗎?” 方才的短信最后一句【我們打算下周動手術】,意思再明白不過。 片刻寂靜之后,只聽父親在電話里繼續(xù)道:“念博,我和你娘不該打擾你的,只是你賬戶里還有沒有多余的錢?唔,大約要四萬塊。手術要上縣醫(yī)院去做,還有恢復期間的花費……” 父親似是感知到了江念博短暫的茫然,頓了頓,給自己打圓場:“沒有也沒關系,四萬塊應該不難籌,我和你娘再借一點,應該能籌齊。兒子,你在學校好好照顧自己。” 江念博的確茫然,在被導師暗示退學、被書記明示處分后,他不知道今天還有沒有新的風浪,更不知道風浪何時會來。 “不難籌?四萬塊不是個小數字。”回過神,江念博感覺額頭生疼,仿佛彼處真的被巨浪砸過,腦子嘩啦啦進了水。 他無能為力的同時,又莫名慍怒。 父母和農田打了一輩子的交道,平時接觸到的都是特別細碎的金錢——糧商來收小麥,六毛八一斤;鄉(xiāng)里衛(wèi)生院的阿莫西林吊瓶二十塊一瓶,發(fā)燒感冒了打一瓶就好;逢年過節(jié)偶爾趕集給自己買件新衣裳,不過三五十塊。 雞毛蒜皮見慣了,動輒幾萬塊的手術費超出了他們的經驗范圍。 人會因為缺乏感知力而變得異想天開,甚至莽撞大膽。 江念博同情父母,卻也不禁感到悲哀,硬著頭皮噎出一句:“爸,當務之急是控制住mama的病情。錢的事你別發(fā)愁,給我一點時間?!?/br> 父親默然許久,才小聲道:“兒子,錢的事爸爸再想想辦法。你一個人在外面,要好好讀書,博士畢業(yè)找到好工作,就算熬出頭了?!?/br> “什么叫熬出頭?”江念博心中忽然一悲,顫聲道,“mama的病是一輩子的事,怎么熬出頭?” 他記得讀初中時,逢寒暑假會到縣城同父親住在一起,彼時,父親總是一邊給他煮面,一邊叮囑他“考上高中就熬出頭了”。 話畢,還會給煮好的面里,臥一個荷包蛋。 父親的嘴就像一個可以自動進行版本升級的程序——至他上了重點高中理科實驗班,這話就變成了“考上大學就熬出頭了”。 而現在的程序指令,是【if[“江念博博士畢業(yè)”]; then echo[“江念博熬出頭了”]】。 可怎么熬?怎么出頭?什么叫熬出頭? 江念博漲紅了臉,極力克制語調:“早知道m(xù)ama這樣,我當初,當初還不如不讀這個博士,直接出去工作賺錢,或者我現在就退學去賺錢……” 父親在電話那頭赫然打斷他:“江念博,你胡說八道什么?好不容易熬到最后一年,說不讀就不讀了?” 江念博再也聽不下去了,按下了掛斷鍵。 掛掉電話,他內心五味雜陳,瞳仁里的光全散了。他按了按隱隱作痛的太陽xue,五官隨之難受地皺在一起。 這個國度的親情講究“養(yǎng)兒防老”,講究付出和回報,因而顯得很功利,有時就像一本扯不清的爛賬。 賬本里,父母和子女的“計提金額”始終無法軋平——他們總是會高估自己的付出,同時低估對方給予的回報。 見狀,樂甘投來擔憂的眼神:“你mama是生病了嗎?嚴重嗎?” 江念博搓了搓臉,“嗯”了一聲。很快他吸吸鼻子,換了副輕快的語調:“樂甘,你有爸媽嗎?” 說完就后悔了。仙男已經得道上天,父母是什么?不存在的。 樂甘果然迷惑搖頭。 此時,江念博不禁羨慕起樂甘的六親緣薄起來。他再未說話,打開手機,正準備查一查附近有沒有銀行atm機時,又聽見身旁敞亮的一聲招呼:“小江博士!” “大中午頭,啷個(怎么)有時間來這里撒?”胖姐扯著嗓門大喊。 江念博抬頭,才發(fā)現自己和樂甘不知不覺走到了【胖姐面館】前。 面館門口一片狼藉,鐵皮卷閘門只開了一半,不斷有搬家工人從店內進出,將桌椅雜物運到斜對面的廂式貨車上。 “胖姐,你的面館……你不干了?”江念博錯愕地道。 胖姐正給搬家工人遞礦泉水,聞言直起腰:“不干啦!前幾天把店里的東西盤了盤清出去了,今天正式把店子關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