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里如鏡中花水中月，迷蒙，然實實在在是真實的倒影，那么逼真且撩人。

    清晨醒來，就被催著洗漱食早飯。

    幾輛黑色轎車嘩啦啦停在正門，說是要去看戲，趕早場，落幕還能在外頭吃上午飯。

    黑漆漆的觀戲廳，只有臺上打了燈。四周幕布拉得嚴(yán)密不透氣，倘若有人闖進(jìn)，還當(dāng)是時間沙漏漏得太快，一天飛逝，又見月升。

    其實是耽燃，自作主張說，“在美利堅合眾國看電影都是黑乎乎一片，意境可到位了，咱們也學(xué)學(xué)人家?！?/br>
    許奕錚一巴掌差點呼上他腦袋，“你小子也知道別人是看電影，我們可是聽?wèi)??！?/br>
    “哎呀，我已經(jīng)使喚人掛上擋光布了，勞你將就著點?！闭f時，還不忘翻個白眼。

    “就你事兒多?！痹S奕錚拿這活寶沒辦法，傾身去問寧清檸，“l(fā)emon，這樣看戲可以嗎？”

    寧清檸點頭，又對這新賦予的稱呼啼笑不已。

    戲是許奕錚和原瑾請看，目的自是為了道謝，不管結(jié)果如何，愿意跳水相救便值得一份誠心誠意的回謝。車上，他們二人特地與她同行，口頭寒暄少不了，禮數(shù)周全到位后才慢慢聊開。

    聽聞寧清檸大名寫法，西洋思維就上頭，他們撫著下巴，笑道，“寧清檸叫著多不親近，還怪拗口的，我給你取個英文名，lemon，翻譯過來是檸檬，和你十足相配?！?/br>
    寧清檸頗有無奈感，高中時期，有傳教士入校授了一段時期外文課，其中一堂專講水果名稱。說到lemon，同學(xué)反應(yīng)不大，都當(dāng)音譯而來覺得有趣。高鼻深目的老師用蹩腳的中文講述，很多時髦人也愛將它譯為“青檸”，其實青檸另有一詞，lime才是真正的青檸。于是乎，課一結(jié)束，同學(xué)都跑來特地喊她一聲“l(fā)ime”趕趕新潮……

    戲場冷氣嘶嘶響，早被臺上鏗鏘蓋了個嚴(yán)實。

    水洗藍(lán)戲服的小生，舞槍弄戟，翻著跟頭從臺上“噔噔”而過，把式各樣，功夫也精彩，看的人只覺眼花繚亂。

    重頭戲是一身水袖裙曳地的花旦，妝容繁復(fù)，甩著長袖便婀娜登場。

    旦角在臺上一擲一拋，揚起的水粉袖縵如同靈活蛟龍入水，隨著身姿抖動，蕩漾，疊起，翻動。她沿著環(huán)形路線走圓場，手上功夫不停，向前方撣出，手一轉(zhuǎn)又畫起圓來，長袖翩躚，在空中或自成圓或交叉穿梭，又或者直接繞著甩袖人上下翻飛。

    總歸不會亂，不會纏在一處，只會隨著配樂起伏翻轉(zhuǎn)。

    精彩歸精彩，卻少了那么點氣氛。一個大劇場，容納近百人，現(xiàn)在堪堪坐了十人不到，還分散而坐，某一武戲驚艷到位，而喝起彩來都嫌聲音夠不著臺腳。

    寧清檸很少看戲，也看不懂，純粹看把式，看動作，至于那咿咿呀呀的戲腔便只能聽腔調(diào)承轉(zhuǎn)，古韻足味，再深聽，卻是兩眼發(fā)直腦子糊漿。

    旁邊卓三少，出身百年世家，逢年過節(jié)便會在院中擺戲臺子，對于這樣的戲劇早耳熟能詳，見怪不怪。觀戲時，他微微斂眼，靠著椅背，一聲不響，瞧不出喜厭。

    寧清檸倒覺得，他周身好似靜置沉淀，疏離感自然生出。那一刻，她真切感受到養(yǎng)尊處優(yōu)之人的自帶氣場。硬要形容，只能說，如果他們不愿看你一眼，你在他們眼中和一普通擺設(shè)沒多大區(qū)別。

    這種感覺實在古怪，如同把人分了個六九等。但是人生而平等，無貴賤之分，若不是自個輕看，誰又能比下誰。

    正胡思亂想，一只手在她面前打個響指，喚回她注意。

    “你想什么呢，叫你都沒反應(yīng)。”

    耽燃從后排湊上來，遞給她一紙袋，“阿志買了點零嘴，無聊就拿著吃?！币妼幥鍣幗恿耍?jǐn)D眉，“毫無樂趣對不對，也就許奕錚還有你旁邊那位看得進(jìn)去。這玩意就跟文言文一樣，繞得你七拐八拐，不知道在干啥，唱得比百老匯那群人還要氣長，不得不服啊老祖宗。”

    亂扯一通的吐槽，純?yōu)榘l(fā)泄，逗得寧清檸咧嘴大笑，怕笑出聲，還要用手捂住。

    耽燃見她笑，也跟著笑起來，似乎覺得自己講得是那么一回事，蠻得意洋洋得退回后座。

    手里袋子打開，板栗酥香撲鼻。

    她笑意更甚，敞開袋子捧至旁邊人面前，歪著腦袋壓聲問，“要吃嗎？好香?！?/br>
    燈光在不遠(yuǎn)處，隱約又可見，灑在身上，倒成為濾鏡，給人鍍上一層虛無神秘的色彩。

    卓岸歇視線轉(zhuǎn)回，落在她臉上，眼底的光也柔和起來。

    他抬手在寧清檸臉頰旁勾指揩了下，罔顧她一臉茫然，淡聲問，“笑成這樣，為哪般？”

    她長有一副好相貌，笑起來靨如生花，眉眼靈動三分，更不肖說，側(cè)臉而來的光襯得那尖而挺的鼻尖線條美極。

    簡直勾人魂魄。

    寧清檸手舉著，收也不是，想縮又覺得刻意。她抿唇，當(dāng)什么也未發(fā)生，“板栗，你要不要吃？”

    卓岸歇搖頭，視線又撇回戲臺，無情無欲的模樣，好似之前的登徒浪子行為是一場周莊夢蝶。

    臉頰有余溫吧？寧清檸不敢伸手摸，改為取板栗。

    金黃色澤，翻炒后的熱意未冷卻，在手中，一摁，一剝，露出姜糖黃的rou體，淡淡的甜膩味在齒間打轉(zhuǎn)。每一次咀嚼，小小腮部鼓起又凹陷，板栗化為齏粉。

    她吃了四五個，咯嘣聲迭起。

    卓岸歇想忽視都不行。

    他湊頭過去，無奈得在寧清檸耳邊提醒道，“少吃點，馬上要吃午飯了，這個可以當(dāng)飯后甜食?！?/br>
    有意吐氣慢說，熱氣盡數(shù)癢了少女耳蝸。

    寧清檸揉耳，耳紅心燙得想，這人怎么這么……惡劣，故意的吧……

    結(jié)果是半袋板栗進(jìn)入肚中。

    戲也拉上帷幕。

    一群年輕人打打鬧鬧，出了戲廳，各自你一句我一舌，吵著要去哪打牙祭。

    北路新開了西餐廳，嘗嘗鮮唄；縱情舌尖的人不同意，執(zhí)意要吃海鮮大餐，體味海水滋味；還有人干脆一拍手，火鍋店走起，咱中國人的特色！

    說到快下樓，還沒個結(jié)果。

    拐角處又來了一群人，個個西裝革履，旗袍華麗。又是先生太太來聽?wèi)蛄恕?/br>
    打頭的中年男人一眼就看見他們這群人，人未到跟前，手已揚起打招呼。

    幾步快走來，商人式笑臉自顴骨處綻開，筋脈褶皺從眼尾攀升。他徑直在卓三少面前站定，

    “哎，卓少，好久未見，代我問候卓公啊?！?/br>
    卓岸歇姿態(tài)未變，身上氣息一瞬強勢起來，勾著半邊唇笑，“您老有心?！?/br>
    待他們走遠(yuǎn)，看不清背影，許奕錚才冷哼一聲，“誰不知道他那王八眼睛盯著海外市場，我們費勁心血開辟，他倒盼著坐享其成，也不怕蛇吞象，撐不死個龜孫。”

    卓岸歇見寧清檸一手提袋一手還要捏顆板栗，忙得不亦樂乎，伸手將袋子接了過來，才應(yīng)道，“又是王八又是蛇，你家動物園沒白開啊?！?/br>
    “那是我娘親瞎折騰——哎，你這人，又說陰話?！?/br>
    卓岸歇沒搭話。許奕錚瞅瞅他，又瞅瞅顧著低頭剝板栗的小姑娘，不避旁人道，“你弄他的那個法子開始了嗎？我可睜大眼睛等著瞧熱鬧呢?！?/br>
    卓岸歇舍得分他一眼，娓娓道，“這件事你去跟進(jìn)，我讓劉盎撤出來?！?/br>
    “別別，別呀，三少，三哥，老哥，人劉盎辦事多利落，你借我用用，好歹辦完這事兒啊?！?/br>
    “你去辦，鍛煉鍛煉你辦事能力?！?/br>
    許奕錚啞然片刻，他盯著卓岸歇二人走上前頭的背影，幾下思索，一絲靈光閃現(xiàn)——這人，不會在報他姑娘落水之仇吧？絕了，在這等著他。

    “你想吃什么？”

    寧清檸拍拍手，白而細(xì)膩的手指間紛紛揚揚散落殘余的板栗rou，屈指抹去嘴邊疑有的痕跡。她垂睫，沉吟，“我想吃蓮子羹配意面?！?/br>
    這是她真實想法，想到便脫口而出。

    換來卓岸歇挑眉，頷首，“想法新奇。”

    “嗯……那？”

    “那我們只能偷偷溜走?！弊堪缎嵵仄涫麓稹?/br>
    “沒關(guān)系嗎？卓言溪怎么辦啊？”畢竟是他的堂妹。

    “她不像你，愿意跟著我走，何況，不是誰都想吃蓮子羹配意面?！?/br>
    所以算得上車水馬龍的街道，車流不息。來來往往間，見證東方古國的崛起。

    熱鬧也曾是一代人的夢寐以求。

    而今實現(xiàn)，誰也不會去注意，雙向車道上，一臉黑色轎車緩緩?fù)Ｏ?，打著轉(zhuǎn)向燈開始變道而行。

    車內(nèi)，寧清檸邊打量窗外市井繁華，一邊好奇，“哪里會有西餐中餐都供應(yīng)的店？”

    “是沒有，所以得給你變出來啊……”他仿如嘆著氣，口吻寵溺如此不遮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