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6】 紀翹第一次開槍殺人,是祝秋亭教的。 她二十六歲生日當天。 那之前,祝秋亭休養(yǎng)生息結(jié)束,要飛南美,臨走時想起她,像想起遺漏的掛件。 “你也一起?!?/br> 紀翹無權拒絕,放下電話匆匆趕到。 私人停機坪前,秋風吹起男人的衣角,天好像破了洞,總漏風,沒有光。陰天穹宇下,祝秋亭遙遙望她一眼。 “你遲到了。” 祝秋亭語氣溫淡,含笑看她,垂首吸了口煙,隨意吐出來,透過煙霧,他說:“過來?!?/br> 紀翹過去,他讓她把手心給他。 煙碾在她手心,燙得點很小,紀翹打了個激靈,祝秋亭看她一眼:“疼嗎?” 紀翹吞了口唾沫,搖頭。 “下次準點?!?/br> 她看著很乖,祝秋亭沒再說什么,輕拍了兩下她的臉:“記住了?!?/br> 他們?nèi)チ烁鐐惐葋?。在第二城市麥德林的最大酒店,她住了快兩個月,祝秋亭她一面都沒見到,離瘋就差一步了。 這人記仇。 她受不了,冒著被搞死的風險,從酒店三樓逃出去。 運氣頂好,落地就遇到毒販巷戰(zhàn)。 其他的記不清了,她只記得,感覺很可惜。出師未捷身先死,死在異國他鄉(xiāng),真不值。 再然后,她手上多了把槍。 他們在暗處,對方在明處,明處那兩方火力相當,分不出高下。 紀翹持槍的手,被男人握在冰涼掌心里。 “別抖?!?/br> 祝秋亭的聲音低得人心口一顫,紀翹仿佛已經(jīng)中彈,手忍不住的發(fā)抖。其實她能想象出他蹙眉的樣子。 “紀翹,你貴庚?” 祝秋亭說:“槍給我拿穩(wěn)了?!?/br> 他的語氣很少這么強硬,紀翹權衡利弊后,不抖了。 祝秋亭幫著她,緩緩對準了一個男人,那人沒留胡子,看著還挺年輕,年輕而勇猛。 祝秋亭:“扣扳機,會嗎?” 紀翹剛要說,我不會,真的,要不您自己來? 他握著她的手,不由分說地,將子彈射進了那人的眉心。 血霧四濺,紀翹喉頭微動。 她滿腦子空白,卻記住了那人的名字。 他的同伴叫他Amancio,那是紀翹這輩子第一次開槍。 第一次開槍,就殺了人。 這片土地里,人們把毒品和腦袋掛在腰上,她固然知道。 但紀翹還是做了很久的噩夢。 她沒告訴祝秋亭,那天開槍后不久,城里鐘樓的大鐘擺起,敲響午夜鐘聲,敲開她的二十六歲。 在祝秋亭看來,似乎,似乎只是教會她如何用拖鞋拍死蟲子。 紀翹偶爾還是慶幸的,比如現(xiàn)在。 用槍托把方應敲暈,她找前臺借了繩子,把人五花大綁,塞進浴池。 她剛出浴室,想想不放心,折返回去,隔得老遠擰身送腿,腳尖正準在太陽xue,人徹底倒了她才離開。 剛出浴室,紀翹接到明寥電話。 明寥是在祝家長大的少年,如今已成為可靠的青年。對祝秋亭言聽計從。 紀翹有時候懷疑,如果祝秋亭讓他去跳崖,他還會追問跳多少米的。 但祝家哪個對他不那樣呢? 祝秋亭可能給他們下了迷藥。 “你在哪兒?” 明寥語氣少見的急。 “清江,我回來度假。” 紀翹說。 “你過來趟我這兒,瞿輝耀跟HN杠上了?!?/br> HN是一個工廠的代號,分屬明寥負責區(qū)域A市底下。 至于瞿輝耀,他是瞿家二兒子,外室生的,就是小三的種,正急著上位。 他老子跟祝秋亭打交道做生意,暗地里恨不能把祝秋亭大卸八塊啖rou飲血,明面上都要擺一桌豐盛筵席,清茶鋪開,笑瞇瞇稱一句祝九。 祝秋亭在生意上,靠的是他自己。 可另一條道上的祝九,是那尊大佛祝綾最小的兒子,含著金湯匙出生。換句話說,褪掉明面上的身份,想動祝秋亭的人都要掂量掂量輕重。 瞿輝耀還真是膽子不小。 但祝家明面上是做國際貿(mào)易的,生意做那么大,每年也有意外配額,在多少千萬內(nèi)的損失是可接受的。 紀翹不太擔心。她花了三個小時,趕到A市才發(fā)現(xiàn),明寥真是不靠譜他媽給不靠譜開門,不靠譜到家了。 凌晨四點,紀翹披著人造皮草披肩,剛從民國深巷里穿來的架勢,高挑冷淡,紅唇飽滿。 “這是杠上?”她翹著二郎腿,透過車窗指了指遠方,火光沖天后只余了一堆灰燼,友好提醒:“這是燒沒了?!?/br> 明寥坐在副駕駛上,點頭:“我知道。” 紀翹嘆了口氣:“你知道個屁。” 明寥一愣。 紀翹是祝緗的家庭教師,所有人都知道。就像所有人都知道,祝緗是祝秋亭收養(yǎng)的孩子。 但極少數(shù)人知道,她替祝秋亭做事兩年半。 借著教師身份掩護,紀翹是行走人間的一道影子。進可談判桌上撐場子,退可埋伏狙殺保護他,腦子靈光話還少,除了祝秋亭不太待見她這點,可以說沒什么缺點。 紀翹望向后視鏡,和明寥的視線撞個正著。 “你不會以為,”紀翹勾著唇笑:“HN只是加工生產(chǎn)零件的工廠吧?二十年保密期的資料不都放那兒了?!?/br> 明寥臉色慘白。 祝秋亭上次處理失誤重大的陳達,將他手掌腳掌射穿,丟在地下室,跟當?shù)靥禺a(chǎn)——二十條蛇待了一夜才放出來。當時陳達在境內(nèi)偷賣白粉,金額不超過八百萬。 就這,還是看在陳達親哥哥,曾舍命保祝秋亭的份上,從輕處置的。 “害怕?” 紀翹來了興趣,挑著笑意望他。 “怕誤了他事?!?/br> 明寥一只手掌蓋眼睛,聲音低低。 二十年保密期的資料,八百萬再加個零都不止。 “放心吧,你大爺會解決的?!?/br> 紀翹點了支煙,緩緩吐了個煙圈,尼古丁含量少,不得勁,滿口藍莓味。 明寥滿頭問號。 “祝秋亭啊,他應該知道?!?/br> 紀翹聳了聳肩:“還是你愿意叫他祖宗?” 明寥:“……” 明寥:“我車上有監(jiān)聽設備,你知道嗎?” 明寥:“而且,我還知道你被那個叫……方應的,差點欺負了?!?/br> 紀翹:“……” 祝秋亭是不是,又能找到機會搞她了。 這男人喜怒無常,對她尤其。 當著她面,燒她辛苦種的玫瑰園;借她擋槍擋刀都是小事了,之前在拉斯維加斯被人偷襲,為了保護他而受傷,祝秋亭給她裹了個被子,讓她自己蹦去找醫(yī)生;嫌她來例假麻煩,帶她做了皮下埋植避孕。 對紀翹來說,祝秋亭是狗東西。 可她想爬這個狗東西的床,都爬不動。 恥辱。 紀翹想,只能做一個人的狗,不能做他的狗東西,不止是恥辱,也是悲哀。 他們正沉默,忽然有輛深黑轎車從遠處的夜色駛來,在空無一人的路口處U型轉(zhuǎn)彎,最后橫亙在明寥的車前,打開了車大燈。 照得人快瞎了。 紀翹咬牙切齒,捂著眼睛正想罵人,忽然意識到那車是誰的,那金色車標太清晰。 她手機很快響了。 紀翹不能不接,她輕嘆了口氣。 “喂。” “下車。” 祝秋亭說完就掛了電話。 紀翹依依不舍的開門,指腹摩挲兩下,都沒舍得打開。 明寥也輕不可聞地嘆氣:“去吧,伸頭縮頭都是一刀?!?/br> 她心一橫,下車后邁著極有節(jié)奏的步子,腰胯臀腿的曲線藏在長裙下,起起伏伏,勾魂奪魄的要人命。 紀翹走到勞斯萊斯前,拉了下門,沒拉開。 下一秒,門從里面開了,一雙手捉過她的腰,風卷蝴蝶雙翅般輕松,將她帶進車里。 紀翹被人壓在后座上,暗極的空間里,她就著月光看見祝秋亭的眼睛,像極深的湖泊,溫柔旋渦里藏了風暴含著尖刀。 他修長的手指擠進紀翹口中,攪動戳刺,時而抵到她舌根,動作狠而暴戾,節(jié)奏與律動都暗示意味十足,但姿態(tài)卻極悠閑。 “紀翹,”祝秋亭俯身,在她耳邊笑了笑。 “你膽子越來越大了。” 紀翹閉著眼,沒說話。 如果罪惡是條長途軌道,祝秋亭便是一根筆直的光束,他知道何時出發(fā),如何到達。 他的欲望之壑能超越最深的海溝,盡管時常表現(xiàn)得興致缺缺,仿佛一切于他只是游戲。 極致的欲望里,也包裹著刻骨的輕蔑。 祝秋亭。 有時候紀翹忍不住地想,他信波德里亞嗎? 因為祝秋亭簡直貫穿了那哲學家的文字。 他超凡而卑鄙。 他不道德,罪孽滿身。他光彩奪目。 每個女人都是超凡的,脆弱的,不可抗拒的,不道德的,光彩奪目的,難以滿足的。 波德里亞 《冷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