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時光有你(完結(jié))》
說回家,當然不可能回到父母那邊去。 自從“那件事”之后,凌思南算是徹底地從家里搬了出來,平日里大多住的是大學的宿舍,周末和節(jié)假日就回到公寓里,每個月還有一兩晚,清遠可以留在公寓過夜——這已經(jīng)算是凌父凌母做的最大讓步,在見識過了凌清遠的決心以后。 凌清遠深諳點到為止的精髓,所以他總能把這種留宿的特權(quán)使用得剛剛好,比如今天。 當然,如果有選擇的話,沒有任何電燈泡的夜晚會更美好,無論哪種意義上的“電燈泡”。 牙齒磕著食指指節(jié),他的另一只手指在手機屏幕上滑動。 目光停留在“怎么給寶寶換尿布”這篇文章上叁分鐘后,他動手了。 眼神堅定,動作干脆。 首先…… “錯了?!绷杷寄锨『脧乃吷献哌^,“先把尿布墊墊上?!?/br> 出師未捷身先死。 他試圖嘴硬:“就那么幾分鐘時間,不至于。”說著徑直就上手了,換尿布這種事畢竟不像騎自行車,理論理解之后還是很容易實踐的,兩邊粘扣一拆就…… 一股水流咻地迸起來。 要不是他眼疾手快往后一蹦,差點就被呲了一臉。 “怎么,燙手啊?”正拿著奶瓶泡奶粉的凌思南眄了他一眼,好像早有預料般淡定地勾了勾嘴角,還不忘揶揄他。 凌清遠的眉心打了一個死結(jié),盯著床上那個解決完新陳代謝開心得手舞足蹈仿佛在嘲笑他的暮暮。 “寶寶?!币膊恢朗遣皇枪室庹{(diào)侃,在凌清遠以為jiejie這聲是要哄暮暮而轉(zhuǎn)頭看她的時候,猝不及防被她湊上前親了一口,“洗被單和給暮暮洗澡也都交給你了喔?!?/br> 凌清遠呆愣地立足在原地,跟著他一動不動的,還有手上那塊沉甸甸的尿布。 凌思南不忘朝他握拳鼓勁:“加油,元元最棒了?!?/br> 這勁有沒有鼓到他不確定,反正他是費了好大的勁才恍過神來,良久冷呵了一聲,又呵了一聲,直到第叁聲呵跟著胸腔震動起來時,他終于認命地埋頭重新去給暮暮收拾。 他,凌清遠,意氣風發(fā)十七歲少年郎,文武雙全,雙商在線。 為什么要承受不屬于這個年齡的疼痛? 還不是因為愛。 還不是因為——唉。 雖然今天出了不少岔子,但好在凌思南經(jīng)驗充分,撇除不必要的自信之后清遠的學習能力也不容小覷,很快兩人就把一切都收拾妥當。 華燈初上,公寓外是璀璨的城市夜景。 凌清遠順道洗了個澡,披著浴巾出來時,廚房的方向傳來嬉鬧聲。 吃飽喝足的暮暮已經(jīng)被凌思南哄睡了,所以現(xiàn)在活躍的當然是那兩個“小女生”。 低頭輕聲笑了笑,凌清遠一邊揉搓著半干的頭發(fā),一邊走向聲音的源頭。 廚房是開放式的,中島臺邊,圍著凌思南的朝朝奧斯卡影后戲精附體,把凌思南逗得直不起腰來。 凌清遠抱著雙臂倚靠在墻邊,不自覺也翹起了唇角。 他從小到大都想要一個家。 不只是一個遮風避雨的屋子,而是一個有人情味的,有煙火氣的地方。 就像現(xiàn)在這樣,夜幕降臨的城市,不大不小的公寓,暖黃的頂燈,電視機里夸張的廣告,洗碗池邊笑鬧的家人。 不再是,空無一人的客廳。 不再是,房門緊鎖的雨夜。 不再是,無窮無盡的試卷。 觸目所及的一切都有它的溫度,即使冷白也能溫暖,是鮮活的,肆意流淌的。 讓他感覺得到,自己還活著的,溫度。 “元元?”凌思南不經(jīng)意抬頭注意到他站在那兒,“你餓了嗎?再稍等一下就好?!?/br> 女孩抬頭的那一瞬間,朝他微甜地笑了,通透眸子里的星辰被黑夜點亮,奶白的頂燈光線罩在她的身上,隱隱約約為她披上了一層朦朧白紗。 是溫柔如水的顏色。 他從這一瞬間跌落。 那種無從安放的空虛感剖開心臟,把他的弱點分毫畢現(xiàn)地暴露在外,脆弱地渴望被愛。 等到他意識過來的時候,已經(jīng)從身后抱著她不放。 而她好像也很習慣似地,熟稔地收拾好面前洗后的菜葉,任由他做無尾熊,一手在他的臉側(cè)輕拍:“朝朝在旁邊看著呢?!鄙倥氖忠驗閯傔^水而微微涼,碰觸在他發(fā)熱的臉龐,讓他不由得閉上眼磨蹭了幾下。 朝朝不以為意:“沒關系的mama,我已經(jīng)習慣了?!?/br> 兩人因為朝朝不約而同笑出聲,近在咫尺的雙眼視線交匯,周遭的時間又都緩慢了下來。 “……jiejie?!?/br> 她也好不容易才找回了聲音:“什么?” “我不想去麻省了。” 凌思南僵直了片刻,目光里一閃而過的黯。 “你先帶朝朝玩一會兒吧,等菜做好了來,別添亂了?!?/br> 他還想再說什么,卻被她支開。 沒有人注意到,在那一刻,朝朝的輪廓扭曲了一霎。 少年煩躁地栽進沙發(fā),緘默了好一會兒,才晃過神對朝朝招了招手。 小姑娘卻緊皺著眉頭,眼神游離像是在思考什么。 凌清遠問她:“怎么了?” “我好像,記起來一些事情?!背∪^站在他面前,費力的思考讓她耳朵都憋得漲紅:“很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說,可到底是什么我又記不得了?!?/br> 聞言凌清遠輕笑了聲:“是爸爸mama的事?”小姑娘總算打算交代了嗎? “是……是我們來的原因……”朝朝抬起手敲了敲太陽xue:“可是我來的時候不知道為什么就忘記了,很重要的,真的很重要……” 大手握住小手。 凌清遠仰著面容,溫和地注視著眼前和自己眉目相似的小姑娘:“不用著急,慢慢來。” 朝朝盯著他,又轉(zhuǎn)頭望向還在忙碌的凌思南一眼,慢慢地,眼眶里有淚花涌動。 凌清遠被這眼淚突襲得不知所措,趕忙抬手給她抹去淚珠——可他、他說錯什么話了?尋思著剛才說的也沒什么不對的地方啊。 “爸爸……爸爸……”一直都很乖巧的小姑娘終于哽咽著難過,一個字一個字顫抖出聲:“我也、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我就是、我就是很想你和mama,我真的很想……嗚嗚……” 凌清遠對帶孩子沒什么經(jīng)驗,但是對女孩哭的應對能力還是有的,畢竟jiejie在他面前也從來哭得不加掩飾,他張開手抱住朝朝,讓她的小腦袋擱在自己肩頭,悄聲地哄—— “別哭,我在?!?/br> “馬上就會見到爸爸了”“現(xiàn)在就帶你去找爸爸”這樣的話都不切實際。 既然她之前認定自己是父親,那么扮演好一個父親,也許更能給小姑娘慰藉。 就是……還不太習慣罷了。 不知什么時候凌思南已經(jīng)走了過來,用眼神無聲詢問。 凌清遠抬眸,以口型告訴她:想家。 凌思南點點頭,蹲下身,從背后輕輕抱住朝朝。 順便抱住了那個尚未成年,就學會了怎么去照顧人的大男孩。 夏夜,露臺外吹來的風清爽拂面。 少年倚在欄桿邊,懶懶散散地夾著手機,一雙黑漆漆的眸子凝著遠方街市的光。 “是,我知道了。”他從容應答,“郵件我還沒回……差一份材料?!?/br> 停頓了許久,他專注聽著電話那頭的聲音,好半晌低眉,唇邊不著痕跡地繃直了線條:“這是我的問題,別什么都扯到她身上去?!?/br> 陽臺拉門和軌道交錯的拖曳聲。 他垂下眼睫,同時也按下了聲量:“我只是說我再考慮考慮?!?/br> 這句話顯然激怒了電話那頭的人,另一端的語氣轉(zhuǎn)而怒不可遏。 而他同樣不耐煩。 耳邊突地插入一聲女孩的輕嗓:“他會去,今天就到這吧。” 凌清遠訝然,側(cè)過臉,對上凌思南的目光,也怔愣地看著jiejie從自己手中拿走電話掛斷。 “我會去?”他挑眉,“我之前明明說……” 凌思南的指尖捏了捏他的臉頰:“你會去?!?/br> 凌清遠站直了身子,轉(zhuǎn)身過來——客廳燈光已暗,陽臺更分不到多少亮色,少年的短發(fā)在夜風里微微凌亂,高挑的身影逆著光,孤單映襯著身后的萬家燈火。 “你不應該為我做決定。”帶著被人拋棄的憤懣,他似乎有一些惱了。 “你也不該為我留下來?!彼驹谒媲埃鴺峭獯祦淼娘L,柔軟的微笑不動聲色。 凌清遠默然了,再后來,小聲又固執(zhí)地,說:“……我才不是?!?/br> 凌思南走上前,一只手拉了拉他t恤的衣領,抬眼:“嗯?” “我才不是為了你,我是為了自己?!彼崎_目光,“我只是權(quán)衡哪個是我更想要的?!?/br> “凌清遠?!彼p輕喚他的名字,“我很怕?!?/br> 那名字叫得很溫柔,溫柔得他有些恍惚,遲鈍了幾秒才意識到她在敘說自己的畏懼。 “你怕什……” “你問問我,想不想要你去美國讀書?” “什么?” “你問呀?!?/br> 大概是看到她眼底的動搖,生怕自己觸及她哪處敏感的神經(jīng),凌清遠怔了怔,喑啞著壓下聲小心翼翼,溢出口的全是氣音:“那你……想不想要我去美國……” “當然不想。”她迫不及待地猛搖頭,“一點都不想,半點都不想!” 被她氣急敗壞的模樣震懾到,他一句話都沒說出口。 就只能,偷偷地,攬上她的腰,連帶整個人揣進自己懷里。 再任她在肩頭顫抖了許久,才吻著她耳朵低語。 “那就不想,不去,寶貝?!?/br> “——但是你得去。” 他安撫她的動作僵滯了一秒。 凌思南像是收拾好了情緒,深吸一口氣抱住他:“我很怕,怕你把你人生不可逆轉(zhuǎn)的方向和我擺在一個天平上,然后去做取舍。” “我愛我弟弟,他也愛我,雖然這個世界上大部分人都不喜歡我們在一起,但現(xiàn)在我覺得,這都不重要?!绷杷寄系南掳驼碇募绨?,“一輩子就只有一次,做自己最想做的事,不要花時間去后悔?!?/br> “元元?!彼碎_,直視著他的眼:“我一直都在這里等你,哪兒也不會去。” 所以,不要為我束縛了腳步。 我從來不是來拯救你,你也從來不需要為我改變。 我們只是為了彼此成為更好的自己。 凌清遠認真地凝望她許久,“……那你,發(fā)誓?!?/br> 久到仲夏夜的風都帶來一絲微涼,他才伸出小拇指,這樣開口道。 少年十七八歲,抱著惶惶然的不確定,抱著親近她的小心機,在星河萬傾之下,向她索求承諾的力量。 她也伸出手,小拇指和他勾連在了一起,蓋章。 我發(fā)誓。 后來他們還說了很多,他躺在陽臺的懶人椅上,而她窩在他身上。 也不管懶人椅承不承受得起兩人的重量,滕竹搖擺間發(fā)出嘎吱嘎吱聲響。 凌清遠一手托著后腦勺,一手把玩著她耳邊的發(fā)縷:“jiejie,你有沒有想過……我們的孩子會是什么樣子?” 明知道是個不該提及的禁忌,他卻還是問了。 凌思南緘口不言,只是仰望著高樓外的星空,夏日群星閃爍。 “或者……”凌清遠頓了頓,“也許朝朝和暮暮,真的會是我們的孩子也不一定。” 這個大膽的念頭,在他腦海中徘徊了很久。 直到朝朝臨睡前,他接到了凌邈的電話,瞥了一眼屏幕上的號碼就匆匆掛斷。 “是爺爺奶奶嗎?”朝朝掐著被頭好奇地問。 正要離開的凌清遠腳步頓了一下。 “每次接到他們的電話,爸爸總是這種表情?!背]上眼,“沒關系的爸爸,現(xiàn)在有我們愛你。” ——他恍然覺得,小姑娘,也許什么都知道。 “不是也許?!辈恢獣r間流逝了多久,聆聽他心跳的女孩終于出聲了,“他們就是?!?/br> 把玩發(fā)絲的指尖停住,他的喉間干澀,追問:“你怎么知道?” 凌思南闔著眼,睡夢中的囈語喃喃道:“憑……我是他們的……mama……” 凌清遠偏頭端詳jiejie的睡顏,無形間又重迭了小姑娘五官的輪廓。 為自己天馬行空的臆想而發(fā)笑,他低頭親了親她的額角。 “朝朝暮暮……” “是個好名字。” 第二天,他們帶著凌朝和凌暮去了一趟主題樂園。 雖然自己早就去過,但兩個人也實在想不到應該帶孩子去哪里才能排遣他們想家的念頭。 好在孩子都很粘著他們,玩玩鬧鬧了一天,倒還真的像極了一家四口。 黃昏來臨前,凌清遠和王隸再次通了個電話。 通完結(jié)束之后的凌清遠擰著眉走到jiejie身邊。 凌思南目不斜視地望著前方,兩個孩子正在和吉祥物人偶玩耍:“表哥怎么說?” “找了幾個,沒人匹配得上?!绷枨暹h一手插在牛仔褲口袋里,冷笑了聲:“倒還有來冒領的?!?/br> 她偏過頭:“那他們,要被送去福利院了嗎?” 凌清遠抿抿唇:“晚上送他們回去的時候,我再問清楚些?!?/br> 凌思南還想說什么,終究什么都沒說。 金澄澄的夕陽掛在山巒之間,晚霞如火,于天際燒成了一片。 凌清遠拈著氣球繩,遞到朝朝手里,又把暮暮腦袋上的小熊玩具頭箍扶正,這才坐回椅凳上。 剛才喂暮暮輔食的時候不小心沾到了裙角,凌思南去洗手間收拾了,輪到他一個人看兩個小家伙。 “朝朝?!逼沉搜郾苛艹缘牟灰鄻泛醯某枨暹h試探性地開口,“如果,你和弟弟要去另一個地方,能答應我不哭嗎?” 朝朝的視線越過坐在中間擺弄小熊頭箍的弟弟,“去另一個地方是什么意思啊爸爸?” “就是……不跟爸爸mama一起……”他斟酌著語句,卻又不知道從何說起。 朝朝呆住了,木然間氣球脫手飛向了天空。 她驚叫著跳起來,卻又在下一秒,一只修長的大手,不費吹灰之力地拽住了絲線的末端,重新把氣球遞回她手里。 小姑娘愣愣地握住絲線,抽泣聲還來不及醞釀出來就打了個嗝。 凌清遠忍不住噗嗤笑了聲。 那孩子陷入了出神的狀態(tài),慢慢地坐回來。 旁邊的暮暮也不知怎么回事,開始拍朝朝的手腕。 凌清遠覺得自己大概是嚇到她了,為了化解尷尬,趕忙轉(zhuǎn)移話題:“對了,你知道嗎,在這個游樂園里我還抓過小偷?!毙『⒆涌偸窍矚g聽大英雄的那一套,他也不介意多給加自己幾分光環(huán)。 “我記起來了……是和顧霆叔叔嗎?” “是啊?!绷枨暹h笑著回應她,而后又倏然意識到什么,疑惑地轉(zhuǎn)頭,“——朝朝?” 再看她的時候,小姑娘已經(jīng)淚流滿面。 手中化掉的冰激凌隨著她的顫抖而流向了手背與掌心,女孩努力擦拭自己的鼻涕眼淚,可是怎么都止不住,就連一直在咿咿呀呀的暮暮,突然也安靜地一句話不說,只是抬頭看著他。 “小時候,你們帶我來這里的時候,mama和我說過?!绷璩皖^啜泣,“她說雖然打架不好,但是為她打架的爸爸很帥……我那時候還說,如果我也能看看就好了?!?/br> 她看到了。 這一次。 爸爸真的很帥。 天幕沉沉,周遭的一切都黯淡無光,耳邊所有莫名的震耳欲聾最終都化為小姑娘的娓娓道來。 凌清遠甚至有了一種錯覺,眼前的朝朝,已經(jīng)不再是那個七歲的小女孩。 “我和弟弟,很想你們……”淚水一滴又一滴像斷了線的珠子掉落在膝頭濺開:“對不起對不起,我知道我不應該這樣,可是我真的很想你們……” 沒吃完的冰激凌掉在地上。 不知為什么,女孩的痛苦在這一刻他竟感同身受,于是抬手想要去抱住兩個孩子,卻發(fā)現(xiàn)碰觸到的他們,身上的光線扭曲模糊起來。 空間化為虛影,崩塌成粒子式的碎片。 凌朝拉著弟弟站起身,朝著他深深地鞠了個躬。 [如果,你和弟弟要去另一個地方,能答應我不哭嗎?] [就是……不跟爸爸mama一起……] 女孩終于還是握不住手中的氣球,任它飛向天空。 而她卻帶著弟弟扎進凌清遠懷中。 只是模糊的身影交錯,連擁抱都少去了幾分溫暖的實感。 這么多年來,她總算再度聽到爸爸在她耳邊呼喚她和弟弟的小名。 朝朝暮暮,暮暮朝朝。 “我們沒有時間了?!绷璩煅手暰€:“爸爸……” “一定要讀麻省理工,量子物理!” “要認識同校的沉禹!” “最重要的是——” 凌朝和凌暮的輪廓已經(jīng)完全模糊成了一團,空間如灌了鉛,沉重得讓凌清遠胸口發(fā)悶。 她在他耳邊留下了最后一句話,身形潰散著消失了。 連同凌暮離開前,也終于開口叫了他一聲,爸爸。 短暫的真空后,世界恢復了熙熙攘攘。 仿佛一切都不曾發(fā)生過。 不知何時回到他身旁的凌思南,頭疼得揉了揉眉心:“走吧元元,回家啦?!?/br> 她低頭,長凳上的他像一尊雕塑,一動不動地盯著地上融化的冰淇淋。 “怎么了?”察覺到他的情緒低落,凌思南輕撫他的頭,“發(fā)生什么事了嗎?” 凌清遠驀地仰頭,眼眶里的液體依然控制不住地滑落。 他苦笑了一聲。 “……也不知道怎么,大概進沙了吧?!?/br> 凌思南忙著掏紙巾,少年卻像是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一樣,驀地拍拍屁股跳起身,“走吧,回家?!?/br> “誒?” 他薄唇微抿,笑得恣肆飛揚:“jiejie,我們以后生兩個孩子怎么樣!” 凌思南瞪他:“神經(jīng)。” “我名字都想好了?!?/br> “哦,叫什么?” “就叫……” “嗯?” “嘖,又想不起來了?!?/br> 面前的空間是純白的一片,不染纖塵,無邊無際的冷感的白,白得讓人絕望。 全身像是散了架,連腦子都渾渾噩噩,女人甩甩頭,下一秒就支撐不住地跪在地上。 周圍的白色潮水一般散去,露出金屬質(zhì)感的房間。 女人開始干嘔,五臟六腑都要翻個底朝天的惡心,折騰得她連基本的時間概念都喪失得一干二凈,不知多久以后,她才看到高臺另一側(cè)同樣嘔吐不已的男人。 “……凌暮?!彼胝酒饋韰s站不起來,只能手腳并用地爬過去,“你沒事嗎?” 凌暮和她一般大,看起來不過叁十出頭的模樣。 兩人頂著近乎相同的容貌,一樣出眾的五官模子。 他單手撐著地板,敲了敲額頭,瞇著眼睛看向凌朝:“我們……這是回來了?” 凌朝定了定神,好半晌才回答他:“是啊,回來了?!?/br> 凌暮抬頭看玻璃上的電子時鐘:“28個小時16分鐘……”無奈牽起嘴角:“至少也算成功了?!?/br> 可是凌朝漠然搖頭:“并沒有——傳輸?shù)臅r間節(jié)點存在計算誤差,傳輸后副作用令中樞神經(jīng)受損,不僅僅是記憶紊亂,連測試者的正常身體形態(tài)都不能完整構(gòu)成?!?/br> 她失落萬分,凌暮卻在聽到她最后一句話之后止不住地捧腹大笑,笑得心肝肺兒一起疼。 凌朝皺了皺眉,“你落下毛病了?” “你就知足吧,姐。”凌暮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好歹還能和爸媽說上話,你看我穿過去變了什么樣?” 雖然此時的大腦昏沉,凌朝腦海里還是下意識閃過了幾個畫面。 半晌,她也忍不住笑出聲,笑得渾身都顫抖,笑得最后摟住了弟弟的脖子,笑出了哭腔。 凌暮拍了拍jiejie的背安慰:“你笑得比哭難聽?!?/br> “我告訴他了,你說他會不會記得……” 凌暮嘆了口氣:“傳輸重置前會清除所有相關人等的記憶?!?/br> “不要說我們都知道的事情。” “修改設定會被教授他們察覺,而且如果不作重置處理,會引發(fā)時間悖論?!?/br> 凌朝沒有輕易放棄,靜靜等著他的后一句。 凌暮知道自己是嚇唬不到她了,只好把話說完:“然而重置過程系統(tǒng)無法監(jiān)控,我加了一段隱藏代碼,把它排除在了清理范圍之外?!?/br> 凌朝慶幸自己最后并沒有忘記使命。 “但你也看到了,重置時維度是崩塌的?!绷枘翰幌胱屗в刑叩钠谕翱赡茉斐梢庾R錯亂,他不一定會記得?!?/br> 凌朝微微握緊了拳頭,像是催眠般地低聲暗示道,“他會記得的。” 凌暮看著她的表情,良久嘆了口氣:“我們還有機會,jiejie。只要sg710是你的項目,就還有優(yōu)化的機會,還是先離開實驗室,萬一被教授他們發(fā)現(xiàn)……” “不是我的項目。”凌朝糾正他:“‘時光機’不是我的項目,是爸爸的?!?/br> 從為了母親回國開始,就一直在參與的研究項目。 從母親意外離世后,就成為了他另一個生命的項目。 直到他透支了自己,倒在病床上再也沒有醒來,只能靠呼吸機維持生命,她才不得已成為這個項目的主導者。 研究所外,凌朝從風衣隨身口袋里掏出了一張照片。 指腹摩挲著照片上的一家四口,那是他們最幸福的時候。 多愁善感的小姑娘已經(jīng)被收拾進記憶深處的箱底,此時此刻她是古井無波的凌教授。 她知道她不該公權(quán)私用,但她太想、太想讓他們回來了。 無數(shù)個日日夜夜的失敗折磨得她不堪重負,她也終于理解了那些年父親的堅持。 為最愛的人,打破這個世界的規(guī)則。 “往好了想,至少我們確實穿越回去了,現(xiàn)在也沒有消失,就不算糟糕的結(jié)果?!?/br> 凌暮靠在駕駛座上,ai自動駕駛期間,他不需要過多地分神給糟糕的路況。 比起那個,明明剛剛見到了爸媽,此刻情緒卻毫無波瀾的jiejie更讓他擔心。 凌暮望著前頭堵塞的車流,回想今天的經(jīng)歷,眼前的一切都顯得那么不真實。 更不真實的是十六年前,母親為了拯救一個素昧平生的小女孩,死在了流彈之下。 ——如果能阻止她被外派去負責那個攝制組就好了吧。 最先這么想的那個男人,把所有的賭注都押在了sg710這個項目上。 凌暮接完電話,轉(zhuǎn)頭發(fā)現(xiàn)身邊的凌朝還在心無旁騖地查看實驗數(shù)據(jù),才無奈地開口:“jiejie。” 凌朝滑動屏幕,把數(shù)據(jù)記錄又翻了一頁,心不在焉應他。 “沉叔讓我們今天去他們家吃飯?!?/br> 凌朝沉默了半天,“又培養(yǎng)了什么新東西嗎?上次的菌種真的很難吃。” “無所謂吧?!绷枘浩财泊?,調(diào)侃:“只要不把我們吃了就好?!?/br> 調(diào)侃歸調(diào)侃,他眉目間的隨性卻收斂了許多。 因為他們都明白,今天是7月10日。 7月10日,是mama去世的日子。 ai導航的終點是醫(yī)院,爸爸的情況越來越糟,繼續(xù)昏迷下去只有一個結(jié)果,所以凌朝和他才決定冒一個險。 只可惜,一切似乎并沒有改變。 但他們不會放棄——違背自然規(guī)律又如何?這世間的規(guī)則,本來就是拿來打破的。 外面開始下雨,雨刷單調(diào)地晃動起屬于它節(jié)奏。 色彩斑斕的霓虹光線透過車窗,或紅或藍,映照在姐弟二人的臉上。 雨刷的速度很慢,從玻璃上滾落的水珠拖拽著陰影,看起來就像在眼角畫下幾道晦澀淚痕。 “凌暮?!绷璩瘋?cè)頭望著窗外,“……你在哭嗎?” 她聽到身后抬手的動靜,隨后他笑:“怎么可能?” 在哭啊。 凌朝想。 “我忘記了?!彼巴庹f。 “什么?” “忘記帶mama的相框了,先回一趟家吧?!?/br> “好?!?/br> 像是為了找話題,凌朝問:“你太遲回去,苗菱會不會生氣?” “沒關系,平時加班也沒早過,反正大不了就是和我說分手。”凌暮聳肩。 凌朝有點看不下去:“你啊……都30好幾了,真不想結(jié)婚嗎?” 凌暮眄了她一眼:“你還好意思說我?” “我不打算結(jié)婚了?!币坏浪{色的霓虹從凌朝臉上滑過,“男人對我沒什么用。” 凌暮也看不下去,說道:“找個對你好的。” “會比爸爸對mama還好嗎?” “……你這個例子過分了?!?/br> 不知什么時候,車內(nèi)音響里那首母親最愛的老歌又開始循環(huán)。 歌手用滄桑又樸素的語調(diào)在唱—— [家鄉(xiāng)那兒的歌謠,對我來講是一種好。] [是我最頑強的一角……] 凌朝把頭靠在車窗上,靜靜跟著哼唱起來。 “每一次,我感到沮喪就唱起歌謠——” “這樣就會看到原來的模樣……” 大概是傷感的氣氛會傳染,連凌暮也跟著一起哼出了聲。 “每一次,我感到沮喪就唱起歌謠……” ——這樣就會看到原來的模樣。 ——這樣就會回到我來的地方。 兩人傻乎乎地一起唱,又傻乎乎地笑起來。 笑著笑著,卻哽咽無聲。 他們回到的家是市區(qū)江畔的一套獨棟別墅,這幾年住人的時間屈指可數(shù)。 下了車,凌朝覺得腦仁隱隱作疼,混沌感充斥著每一根神經(jīng),讓她覺得每走一步都仿佛踏空。 大概是今天實驗的后遺癥,觸目所及,都陷入了迷幻中,扭曲成團。 她和凌暮對視了一眼,不遠處有人打開了別墅的大門。 由內(nèi)而外,傾瀉了一地暖黃的燈光。 是溫柔如水的顏色。 凌朝驀地定住了。 無數(shù)新的記憶如同浪潮涌進腦海。 愉快的、矛盾的、幸福的、難過的,交織著。 周遭的光景像是褪去的雨滴煥然一新。 門后另一個身影探出身,問他們怎么還不進。 而她和凌暮像孩時那樣。 撲進了他們的懷里。 [我一直都在這里等你,哪兒也不會去。] [你發(fā)誓。] ——我發(fā)誓。 ——不管你去了哪里,我都會找到你。 我們都是不被規(guī)則束縛的孩子,在萬千宇宙洪流之中為愛流浪。 十年今日,從今以后,時光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