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玉疏便知道了赫戎所說的為她出氣是什么。

    她原以為不過射箭、摔跤之類的比試，但赫戎竟真不知哪找了戲班子，來演了一出《漢宮秋》。

    請了大楚的使節(jié)團(tuán)一起看戲。

    赫戎在玉疏耳邊調(diào)笑道：“如何？那日便說過，你既想看戲，就找人排給你看?！庇制骋黄车紫履樕F青的使節(jié)團(tuán)，故意揚(yáng)聲道：“本汗聽說楚人好吃酒看戲的，所以特地為諸位備下的，雖比不上大楚京城的戲好，但也是涼城數(shù)一數(shù)二的戲班子來?！?/br>
    他這話說的，仿佛來去涼城和自己家似的。俞衡鐵青著臉，僵硬地笑了笑，沒說話。

    戲已開場。

    扮昭君的女伶含著三分怨三分怒，風(fēng)擺楊柳一般上了臺(tái)。她身段高挑，容色逼人，信手便撥了段琵琶，朱唇微啟，唱了句：

    一日承宣入上陽，十年未得見君王。良宵寂寂誰來伴，唯有琵琶引興長。

    聲音婉轉(zhuǎn)如珠落玉盤。

    只是在這等場合中，底下竟無一人在聽。

    玉疏偏著頭，竭力將精神放在戲上，而始終不敢朝大楚的使節(jié)團(tuán)那邊望一眼。

    她怕。

    她怕看了，便再也收不回眼睛。

    臺(tái)上的漢元帝和昭君已經(jīng)得遇，正是你儂我儂，羨煞情多，晨掃蛾眉，夜醉御榻。

    兩個(gè)伶人逐漸貼到了一處。

    底下發(fā)出一片哄笑聲。

    赫戎?jǐn)堉袷璧募缧?，還笑指著李金澤道：“瞧，昨日欺負(fù)你的那個(gè)老匹夫，如今只怕氣瘋了。”

    玉疏沒順著他的手去看，垂下眼睫，語氣淡淡地：“你就給我看這些？”

    “這樣心急做什么?！焙杖中Γ谒g捏了一把，“底下還有呢?！?/br>
    伶人點(diǎn)到即止，又開始唱第二折。

    臺(tái)上的尚書在唱：如今北番呼韓單于，差一使臣前來，說毛延壽將美人圖獻(xiàn)與他，索要昭君娘娘和番，以息刀兵。不然，他大勢南侵，江山不可保矣。

    漢元帝又唱：我養(yǎng)軍千日，用軍一時(shí)?？沼袧M朝文武，那一個(gè)與我退的番兵！都是些畏刀避箭的，您不去出力，怎生教娘娘和番！

    想來是事先吩咐過，這最后一句叫伶人唱得慷慨激昂，還加了重音，伶人又是一把天生的好嗓子，這么激憤唱來，竟有如繞梁三日，使在場所有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俞衡那邊坐的人臉已經(jīng)黑遍了。李金澤更是如名字一般，面如金紙，幾乎要挺身而起，將那伶人撕成兩半！

    阿日斯蘭大笑起來，意有所指道：“果然滿朝的廢物！這勞什子皇帝連心愛的女人也保不住，底下的大臣，也都個(gè)個(gè)無用得很！”

    玉疏望了赫戎一眼。

    是啊，用蠻力攻身算什么呢？

    攻心，才是最殘忍的會(huì)心一擊。

    赫戎奇道：“玉奴這是什么眼神？”

    笑你明明也是罪魁禍?zhǔn)字?，卻覺得這種戲目，竟能讓我開心？

    玉疏知道有道目光在看。哪怕那道目光的主人很隱晦、很小心，她也沒有朝那個(gè)人的方向看過一眼，但她就是知道。

    只是她仍抿著唇笑了笑，第一次主動(dòng)握住了赫戎的手。

    她的手又柔又小，完全覆不住他的，纖白的手指帶著些微涼，握著他半邊炙熱的手掌。

    “汗王這是什么意思？”李金澤手背上青筋暴露，眼也紅了，嘶吼著暴怒而起，一腳將身前的小幾踹翻了！

    幾上的酒壺、酒杯、瓜果點(diǎn)心，骨碌碌滾了一地。

    “這樣乖？”赫戎卻好似沒看到似的，對(duì)玉疏挑了挑眉，然后手掌翻覆之間，便將她的手抓在了掌心。

    旁邊的北延貴族也都懶洋洋喝著酒，阿日斯蘭更是摟住了旁邊一個(gè)婢女，手抓著她豐滿的奶子調(diào)笑著，腳卻漫不經(jīng)心將滾到他身邊的一只酒杯踢遠(yuǎn)了，極厭惡地。

    沒有一人理會(huì)李金澤。

    連臺(tái)上的戲都未停，伶人像是根本沒看到這一幕似的，仍在唱著：

    興廢從來有，干戈不肯休。可不食君祿，命懸君口。太平時(shí)，賣你宰相功勞，有事處，把俺佳人遞流。

    李金澤臉上紅白交加，兩個(gè)婢女微笑著過來，手腳麻利地收拾了殘局，又扶起小幾，擺上了一桌新鮮的酒水點(diǎn)心。

    事畢便安靜地退下去了，全程未發(fā)一言。

    李金澤氣得發(fā)抖，俞衡已抿緊嘴唇：“坐下?！?/br>
    片刻之后，李金澤攥著拳頭，沉默地坐下了。

    同行的一行人雖都覺李金澤平日有些怪誕，但此時(shí)都心有戚戚，全低了頭，再也沒有出聲。

    玉疏仿佛受到驚嚇?biāo)频模⒖滔氤槌鰜?，反被抓得更緊，不由低聲道：“都……都在看著?！?/br>
    指尖卻微微刷過他的指腹。

    一陣輕若無物的酥癢感，轉(zhuǎn)瞬便消失了。赫戎只覺得心尖被羽毛拂過了一把，“他們都在看戲?！绷硪恢皇謱⑺康酶o了，在她纖細(xì)的腰肢上摩挲了一把，解了心中那股癢，才咬著她的耳朵笑道：“再說……看見又如何，你如今是北延的次妃，是本汗的女人，你我才是這個(gè)地方的主人?！?/br>
    “主人……么？”玉疏喃喃道，神色有些凄凄，手指也不安地在他掌中顫動(dòng)了下，“這個(gè)地方的主人么？”

    “別騙我……”她眼角逐漸有些晶瑩，只是拼命眨著眼，不讓它掉下來，淚水在眼眶里打著轉(zhuǎn)，“我已經(jīng)……已經(jīng)無處可去了……”

    不遠(yuǎn)處有道目光更炙熱了。

    臺(tái)上的戲正唱到第三折。

    伶人如泣如訴地唱：

    今日漢宮人，明朝胡地妾。忍著主衣裳，為人作春色。

    說甚么留下舞衣裳，被西風(fēng)吹散舊時(shí)香。我委實(shí)怕宮車再過青苔巷，猛到椒房，那一會(huì)想菱花鏡里妝，風(fēng)流相，兜的又橫心上。看今日昭君出塞，幾時(shí)似蘇武還鄉(xiāng)？

    漢元帝屈辱而思懷的聲音又悠悠傳來：

    他部從入窮荒，我鑾輿返咸陽。返咸陽，過宮墻；過宮墻，繞回廊；繞回廊，近椒房；近椒房，月昏黃；月昏黃，夜生涼；夜生涼，泣寒螀，綠紗窗；綠紗窗，不思量。

    玉疏終于滴下淚來。

    正滴在二人交握的手上。

    “可憐的小烏蘭?！睘跆m是北延語里狐貍幼崽的意思。赫戎伸出手指抹了那滴淚，“到主人懷里來?！?/br>
    玉疏咬著唇搖了搖頭，“不要，有人?！?/br>
    有人……

    是真的有一個(gè)人在望著啊……

    她似乎已忍到了極限，玉一樣的臉上淚水成行滾下，赫戎反笑了，“真跟烏蘭似的了，又不親人，偏偏要有人來護(hù)著才活得下去。日后便叫你烏蘭好不好？”

    臺(tái)上的戲終于唱完了。

    大楚的使節(jié)團(tuán)終于松了口氣。

    這出戲，簡直便是踩著大楚的臉唱的。

    “特地找來為你唱的，唱得好不好？”赫戎壓根沒理會(huì)那些人，問玉疏。

    玉疏沉默了片刻，才點(diǎn)點(diǎn)頭。

    赫戎揚(yáng)聲道：“次妃說好，將戲班子叫過來，本汗要親自賞他們。”

    大楚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在玉疏身上。

    那些混雜著厭惡、震驚、不屑的目光里，玉疏卻只感受到了有人憐惜又悲憫的眼神。

    可是她為了今天，等待了那么、那么久。

    玉疏含著淚笑了笑，仍道：“賞?！?/br>
    ——————————《玉樓春臨》僅發(fā)于po18，books656934——————————

    提示一下，宴姑娘的性格在第二章苦醉里我便點(diǎn)出來了

    另：大家喜歡誰都可以，但是大家不要吵鴨！各家抱走各家的男人，平和地排排坐，分果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