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真是個令人難忘的畫面——

    一群人在房間亂彈歌唱，陸紹禮就坐在角落里安靜打鼓，黑西服黑頭發(fā)，手臂擺動，腳踩鼓點(diǎn)，仙風(fēng)玉姿，又靈又痞，天生自風(fēng)流，不必笑，就足夠迷倒眾人。

    “誰人定我去和留，定我心中的宇宙，只想靠兩手向理想揮手，問句天機(jī)高心中志比天更高，自信打不死的心態(tài)活到老……”

    那時候的陸紹禮意氣風(fēng)發(fā)，躊躇滿志，阿姐說他天生有鬼心思，會經(jīng)商，深不可測又才華橫溢，我確信阿姐有段時間對他充滿信心，可這種信心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瓦解的，一步步，一點(diǎn)點(diǎn)，他們之間漸行漸遠(yuǎn)，利益綁定到利益分歧，從戰(zhàn)友變敵軍，糾葛中內(nèi)斗廝殺，而姐夫最終敗了下去，現(xiàn)在癱在沙發(fā)上抽煙發(fā)呆。

    “這叫一山不容二虎，沒有永遠(yuǎn)的夫妻，只有永遠(yuǎn)的利益?！?/br>
    姐夫伸了個懶腰說：“你姐肯定跟你說公司出現(xiàn)虧損是因為我被騙了錢吧？呵呵，她到處這么宣傳就是想趕我走，你想，公司那么大，財務(wù)也有流程，我怎么可能一下子拿出那么多錢搞借貸？明明是她找個理由從我手里奪權(quán)罷了，我一休假了，工廠就恢復(fù)了，你說怪不怪，要不是她搞的政變我都不信?！?/br>
    “可是公司畢竟是你們共同成立的，法人還是你們??！”

    “哎，時代不同了，她現(xiàn)在防我防到早在海外注冊了一個公司，實則搞資產(chǎn)轉(zhuǎn)移那一套，她尾巴一翹我都知道她要在哪拉屎。”

    姐夫談起阿姐的時候一臉嘲諷，這讓我也不由地也陷入苦惱，就像小時候看阿爸和阿姆吵架，二人互相指責(zé)對方，各執(zhí)一詞，只讓中間的小孩子為難困惑，不知該信哪個。

    “那你下一步打算怎么辦？”我小心翼翼問。

    陸紹禮瞇起眼睛抽煙，霧氣從四面八方包圍了他，半晌不語，像在思量風(fēng)險利弊，我忙打斷他思路警告：“你可不要傷我阿姐……”

    他笑了，抿唇，把我摟到懷里去，下巴的胡茬磨著我的臉，半截?zé)煹倬蛫A在他二指間，煙條飄忽不定，我歪過頭，他遞來，我試著也學(xué)他吞云吐霧，不適，猛地咳出聲。

    “我退出也可以，給我一半財股，我走人?！?/br>
    “阿姐會答應(yīng)嗎？”

    “她當(dāng)然不會，所以她現(xiàn)在背地里轉(zhuǎn)移財產(chǎn)，下一步可能就會跟我離婚。”

    “離婚？！”

    我怔住，透過煙霧看姐夫的臉，那張云淡風(fēng)輕的臉的另一半我好像又看見了阿姐的臉，想起她當(dāng)年的話——

    “白夕白，這世上不是什么事都要跟愛扯到一起去的……”

    “白夕白，rou羹可分人難分，咱們各人前途各人掙……”

    我懷了陸紹禮的孩子。

    胃中翻江倒海，一股酸氣頂?shù)胶砉?，我險些吐出來，亦如當(dāng)年聽見這話時的反應(yīng)。

    姐夫見我不語，又要喂我煙，我本能躲開，姐夫笑了：“怎么？不舍得姐夫？”

    我咧咧嘴，強(qiáng)行壓抑嘔意，又被他拉到胸膛上：“她如果跟我離婚，我?guī)汶x開這里怎么樣？”

    “你想去哪？”

    “你不是一直想考到北方去嗎？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北方?！?/br>
    我不語，枕聽他平穩(wěn)強(qiáng)勁的心跳，閉上眼睛說：“如果你和阿姐有了孩子，你們還會離婚嗎？”

    姐夫捏過我下巴看，煙蒂都燒到手了，他才迅速回頭掐滅，轉(zhuǎn)過來時臉色陰鷙，眼神冷酷：“她跟你說她懷孕了？”

    我忙搖頭：“那倒沒有，我只是問問。”

    我看出他一遇到這個問題就有回避的傾向，于是壯著膽子又進(jìn)一步問：“你好像很不希望再要個孩子……”

    姐夫擰著眉打斷說：“我不是不希望……是覺得沒必要?！?/br>
    “什么意思？”

    姐夫沉默了一會，才終于說出緣由：“那年我去香港，在父親的引薦下，我見了一個大師，當(dāng)時是想讓他給我看看財運(yùn)，結(jié)果他看了我八字，只贈我一條偈語——”

    “什么偈語？”

    “春光挾膽，情禍取心，一念不甘，無子送終?！?/br>
    我心里一震，半天說不出話來。

    “雖然后來也有朋友勸我別信這些，但我總覺得這就是我的劫，我的命……當(dāng)初要不是受蠱惑，就不能和你姐在一起，也因為你姐有了孩子才結(jié)了婚，后來孩子掉了，我現(xiàn)在又被她害這么慘，你說不是命是什么？”

    “所以那個歌詞……”

    姐夫淡淡一笑，再次摟緊我，嘴唇貼到我的頭發(fā)上。

    大門響動，是沈康回來了，我并沒有離開姐夫的懷抱，姐夫也沒推開我，我們就還是那樣抱著，像遁入仙境一一般，只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完全不理會那人的行動。

    沈康除了同我們打個招呼外，也視一切如常，進(jìn)出自如，表情寡淡，他懶得看我們一眼，我也壓根不想看他。

    直到我肚子咕嚕發(fā)出叫聲了，姐夫才起身去做飯，我跟在后面打下手，又恢復(fù)嬉戲常態(tài)。如果忽視房內(nèi)還有個沈康，我和姐夫就像一對過起小日子的夫妻似的，粗茶淡飯，自得溫馨。

    那夜，我同姐夫睡在一個房間里，我們沒有zuoai，只是抱在一起互暖。

    很快到了年底，阿姐開始張羅買新房的事，夫妻關(guān)系才漸漸緩和，我也正好考試，更想回家過了年再說，沈康也有回去探親的打算，便決定同我一起走。

    阿姐和姐夫走不開，也并沒有強(qiáng)留我們，也許他們想趁此時機(jī)冷靜談?wù)勔膊缓谜f，至于未來如何，一切待到春暖花開時再看。

    臨走時，阿姐給我塞了好多東西，不全是給我，主要給阿爸阿姆親戚朋友鄰居……尤其給阿姆捎了一套金飾和高檔化妝品，即使阿姐無法親自衣錦還鄉(xiāng)，也要留下體面發(fā)達(dá)的印象，我懂她的心思——別的不重要，阿姆得對她另眼相看——人若不是因為不服、仇恨和虛榮，這么辛苦勞累又有什么意思？

    沈康自然也要帶點(diǎn)東西回家，于是我倆拖了四個箱子上飛機(jī)，終于落了座，我也疲倦不堪。

    “你覺得怎么樣？”沈康遞給我一瓶水，體貼得把蓋子擰開了，關(guān)切問我。

    我接過喝了一口，苦笑：“還好。”

    “嗯，堅持一下，不到倆小時就到了?！?/br>
    我扭過頭去看外面的天空，陰霾有薄霧，零星雨片擦過機(jī)窗，我靠過去看，心情也愈加凝重。

    “你家里人還認(rèn)識我嗎？我好像只記得老貓哥哥了……”

    沈康輕笑：“當(dāng)然記得，他們都知道我住在你姐那里，還知道我跟你交往……”

    我轉(zhuǎn)過臉略微吃驚：“交往？”

    “那你覺得我應(yīng)該說？”

    我咬住嘴唇，又艱難問：“你爸媽……知道……我們……”

    “我什么也沒說，他們怎么猜是他們的事，但他們從來都沒反對過，我覺得就是一種默認(rèn)，之所以可能沒太積極，可能也是擔(dān)心咱倆太年輕，還有房子的問題，怕你家挑……”

    “阿爸阿姆都不管我的事……只是，我不知道該怎么說?！蔽野涯樎襁M(jìn)手里，深吸一口氣，沈康揉了揉我后背，試圖為我減壓：“你不用說，我來說?！?/br>
    我從手指縫里去看他，難為情地說：“哎呀你別對我這么好啊，我受不了啊……”

    沈康的臉一僵，又恢復(fù)以往冷傲的表情，好像我真長了一把賤骨頭，可我也不否認(rèn)自己確實賤，只是他這時還能冷靜自持，毫無怨言，我便更有種羞臊的愧疚。

    還好，他不理我了，背靠過去閉目休息，這時，空姐也開始走過來通知系安全帶和關(guān)手機(jī)了。

    飛機(jī)滑行，加速，離地，左右搖晃惴惴拔高，在風(fēng)里雨里沖離傾斜，漸遠(yuǎn)的城市逐漸模糊，我的淚水克制不住地奪眶涌出，借著飛機(jī)轟鳴，我嗚咽不止，直到眼前一切消失，轉(zhuǎn)而墮入陰云霧氣里，聽不見，也看不清，我覺得自己無比孤獨(dú)。

    手背擦了眼淚垂下，又被握住，拂去，捏在另一只手的手心里，溫暖，結(jié)實，久久，他都沒有松開手。

    g_新(γòúЯòúщúっＯЯ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