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兒六爺只帶了一個伙計，瞧著沉穩(wěn)，面無表情，不是上回開車的那個。

    “這放的都是些什么？”賀六爺雖然閉著眼睛，耳朵卻豎著，“靡靡之音。”

    伙計回答：“現(xiàn)在就流行這個?！?/br>
    “沒人聽?wèi)蛄?？”賀六爺不信，“老爺子讓我去剿匪的時候，咱城里火的不是那個……那個叫什么的角兒嗎？”

    伙計繼續(xù)答：“六爺，那人在你走的第二年就嫁人了。”

    “哦，嫁人了?！辟R六爺蹺起二郎腿，反問，“全北平就他一個會唱戲？”

    伙計一時噎住，答不上來。

    賀六爺也沒有為難人的意思：“嫁誰了??？”

    “聽說是個洋人，那個角兒剛嫁沒幾天就坐飛機跟人跑了，說是……現(xiàn)在在巴黎唱戲呢？”

    “什么玩意兒?。俊辟R六爺換了條腿在上面，繼續(xù)蹺二郎腿，“敢情不唱給我們聽，改成給洋人唱了？”

    伙計低眉順眼道：“話不能這么講，老爺說了，人家這叫發(fā)揚國粹。”

    賀六爺聞言，半天沒搭茬，過了好一會兒，歪回躺椅上嘀咕：“得，我爹眼里別人什么都是好的，換了我，什么都是糟的！”

    “老爺不讓您上這兒來是對的?！?/br>
    “狗屁?！辟R六爺端起茶水一飲而盡，坦然道，“我太太在這兒，我憑什么不能來？”說完，揮揮手，“再去催催，方伊池怎么還不來？”

    方伊池已經(jīng)來了，正拎著裙擺費力地爬樓梯。好的包廂全在頂樓，他端著酒又拿著瓜子，根本跑不快，路上遇到什么有權(quán)有勢的客人，還得賠笑兩句，一來二去就耽誤了時間。

    他耽誤時間不要緊，急的是賀六爺。

    可憐的伙計被催著過來找了三四回人，最后終于在樓梯口撞上了。

    “六爺在這兒嗎？”伙計還沒開口，方伊池倒先問上了。

    “在。”伙計替他開門，抬聲道，“六爺，您要的人到了！”言罷，干脆利落地關(guān)門，都不帶多瞄一眼的。

    方伊池聽見門在身后關(guān)上，后知后覺地慌張起來。他來時光顧著激動，如今要見著六爺了，反倒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道謝的話已經(jīng)說了太多，再多就膩了，可要是不說，他倆似乎也沒什么好聊的。

    “來了？”不等方伊池想好，屋里已經(jīng)傳來了賀六爺?shù)穆曇簟?/br>
    他趕忙回應(yīng)：“來了?！?/br>
    “別杵著了，進來吧。”

    方伊池依言往屋里走，眼觀鼻鼻觀心，不敢四處亂看，所以并沒有發(fā)現(xiàn)賀六爺?shù)能姶笠聮煸谕饷?，自然也沒瞧見軍大衣邊上的qiāng。

    他要是瞧見，準(zhǔn)端不住酒，嚇好大一跳呢。

    飯店最好的包廂方伊池沒來過幾回，主要是能進來的客人不多，就算有，也不一定點他來服侍。

    滿打滿算，賀六爺是頭一個。

    方伊池繞過屏風(fēng)，沒敢直接進去，先小心翼翼地探出半個腦袋。

    于是等了好半天的賀六爺，瞧見的就是他小半張白得讓人心生憐惜的臉。

    方伊池生得好看，皮膚又白，眉眼極為精致，神情里總含著揮之不去的苦楚，賀六爺每每瞧見，都忍不住想把他抱在懷里疼。

    偏他不自知，含羞帶怯地望著六爺笑，嘴巴被面紗遮住，笑意便從眼睛里滲出來。

    賀六爺在他面前，不像在伙計面前那樣沒個正行。他端端正正地坐在桌邊，手邊擱著一壺茶，茶壺旁邊是個畫得花里胡哨的煙灰缸。

    賀六爺今天沒抽煙。

    “六爺?！狈揭脸貙ι腺R六爺?shù)哪抗?，忘了緊張，直接跑過去，將酒和瓜子擺在桌上。

    賀六爺瞧了幾眼，樂了：“這什么吃法?。垦缶婆涔献??！?/br>
    他瞬間漲紅了臉：“我……我再去給您拿別的，您想吃什么？”

    “罷了，喝酒就夠了?！辟R六爺端起酒瓶，仔細打量，“你給我這個，還不如二鍋頭?！?/br>
    然后不等他回答，就貼過去問：“這一瓶你賣給我，經(jīng)理給多少好處？”

    方伊池臉上的血色一點一點褪去。

    敢情賀六爺覺得他把自己當(dāng)冤大頭呢！

    多日來的期盼碎得稀爛，方伊池死死攥著裙擺報了個數(shù)。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