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臨硯不免心情復(fù)雜。

    小廝已然嚇個(gè)半死,原地說不出話。愣了半晌,才聽到主子開口,“裝殮起來,給口棺槨?！?/br>
    小廝赫然清醒,弓著身子，準(zhǔn)備把事兒悄悄辦了,府上還在養(yǎng)病,不能張揚(yáng),實(shí)在不吉利。

    正臥的燈未熄，從窗沿漏出半星，燭光微弱。

    蘇臨硯朝光亮的地方走去,在門前聽到里面窸窣的對話聲。

    有人。

    蘇臨硯下意識止住步子,還未后退，又聽到幾句不太明晰的對白。

    有……年輕女子。

    師母早逝，葉老膝下無子，更不可能有侍女。

    那這女子，又是從何而來。

    蘇臨硯淺皺眉頭。

    等那頭談話結(jié)束，吱呀一聲,門被推開,果然走出個(gè)裹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的人。

    斗篷罩住身子,卻依舊能看出體態(tài)纖瘦輕盈,她愣了一瞬,暫停腳步,隔著不遠(yuǎn)處執(zhí)燈而立。

    袖袍寬大,渾身只露出一截手腕,皮膚被燈亮襯得白皙溫淺,圈著只細(xì)綠的翡翠鐲,冰色深透,是罕見的好料子。

    蘇臨硯退后一步,算是給她讓路。

    那人卻依舊沒走。

    蘇臨硯不解其意,夜很靜,人聲便顯得清冷:“無論閣下是誰,今夜之事,我只會當(dāng)從未發(fā)生過?！?/br>
    過了兩息,那人繼續(xù)向前走,卻在二人擦肩時(shí),停住步子。

    她踮起腳，把帷帽拉出一道縫,緩緩舉起手中的燈。

    煤油的味也順著撲入蘇臨硯鼻端。

    光影擦過衣袂,兩個(gè)人的影子逐漸貼近,馬燈里的籠心子在滾動,乍亮乍熄的,擦過蘇臨硯的胸膛、脖頸、下頜——

    直停留至眼睛。

    眼珠平滑，雙眸如墨染，倒映出跳動的芯光，愈顯深邃奪目。本是端方溫和的一個(gè)人,因?yàn)樗膭幼鲗?shí)在讓人不適,眉頭微皺，神光霎時(shí)變得清冷銳利。

    她把這十分唐突的動作,做得合情合理，毫無一絲心虛，坦坦蕩蕩。

    蘇臨硯喉結(jié)微動,低頭，想要直視回去。

    只從縫隙中看到一雙眼睛,就見她落下視線，蘇臨硯依舊看不到她帷帽下的臉。

    于是蘇臨硯皺起眉，后退一步，架起生人勿近的勢頭，像是被冒犯到:“姑娘究竟……意欲何為。”

    那名女子終于開口說了今夜第一句話。

    “你是之江人。”

    依舊……非常冒犯。

    她的聲音很薄，被刻意壓低也能聽出異常年輕，被冷風(fēng)夾雜包裹，悠悠的，像是隨時(shí)可以被吹走。

    “是臨安來的嗎？”

    她竟還敢繼續(xù)問！

    蘇臨硯已經(jīng)想趕人了。

    那女子把馬燈換了只手提，低著頭，不管旁人死活,自顧自說起來。

    “你姓什么?！?/br>
    “杭州的宅子還在嗎……”

    “家中現(xiàn)在還剩幾口人?！?/br>
    “趙夫人……”

    她好像還想問什么，卻戛然而斷，自己止了話頭。

    其實(shí)蘇臨硯從一開始也并未回答她。

    他目光沉沉。

    氣氛遽然緊張。

    蘇臨硯自入金陵，從未見過她，便應(yīng)當(dāng)是不曾相識。這人的盤問來得太快，也太不合宜。

    簡直隨心而欲，毫無分寸。

    似是感受到灼人的視線，她輕輕仰起頭，對上蘇臨硯的目光。

    先是一怔松。

    蘇臨硯顯得有些高了，她低了半個(gè)頭，這個(gè)角度只能看見他的下頜，邊緣鋒利些，弧度也明晰。

    她又后退一步，完整看到臉。

    濃眉漆目,唇鼻分晰,氣質(zhì)沉靜時(shí)便顯深厚,可他蹙著眉,陰著臉,被燈掠過輪廓,就英俊得有些奪目了。

    蘇臨硯被盯得難受。

    他是君子,從小讀四書五經(jīng),為人風(fēng)度謙遜,敬老愛幼,對婦孺更是十分溫和,禮度有加。

    她沒有攻擊性。

    卻讓人不舒服。

    甚至看不到面孔。

    是他在被觀察,被試探。

    這令人不適,可他心里疑惑更多,甚至壓住了這不適感。

    他語氣已經(jīng)是沒好氣，又真是覺得有些好笑，似要看她究竟想干什么。

    “在下祖籍浙江臨安，禮闈及京，姓蘇，老宅家中連帶仆人共三十六口。趙？母親趙氏,閣下認(rèn)識？”

    這本就沒什么好掩飾,他的身世,本朝官員早已扒了個(gè)干凈。

    這女子看起來也不像尋常百姓。

    她提著馬燈的手指漸漸用力,天氣太冷,被凍得發(fā)紅。

    “李伯伯呢……”

    蘇臨硯是真的愣住了，他險(xiǎn)些覺得自己聽錯(cuò):“……什么？”

    她的嗓音有些啞:“那個(gè)會做,定勝糕的?！?/br>
    蘇臨硯心里咯噔一下。

    他緩了許久,才開口:“你不愿露出面容,又怎么相認(rèn)。”

    “三十六口……差一個(gè)人……”

    她又自顧自說起來，“李伯伯死了吧?！?/br>
    蘇臨硯看著她,沒甚神情。

    “前年入冬去的?！?/br>
    “病死？”

    “年紀(jì)大了。”蘇臨硯也不管了,就這么跟她搭話。

    真是奇怪了。

    他能這么跟這人聊,也是奇怪了。

    她不說話，蘇臨硯就這么低頭瞧著她。馬燈里的蠟燭都快沒了，燈光很弱，溫吞吞一籠，整個(gè)庭院又空蕩蕩的，顯得愈發(fā)昏暗。

    燈油快盡，但其實(shí)也沒過多久。

    說明她離家遙遠(yuǎn)。

    忽的,有灑落的白簌結(jié)晶沾上她的衣物，落得越來越多，沾膚即化，冷風(fēng)寒氣愈重,原是下雪了。

    這是今年第一場雪。

    初雪很冷。

    黑夜闃寂朦朧，只一盞不甚明亮的燈光以她向外重重散開，晦明交接之處,落下的飛雪也與之相融。

    遠(yuǎn)處傳來有節(jié)奏的敲打聲。

    她歪頭看了一眼，在原地默了兩息，才慢慢朝發(fā)出響聲的方向走過去。

    走了兩步又停下，蘇臨硯感受到了她的視線，于是隔著銀白翻飛的雪沫與她對視。

    “你的身上，有點(diǎn)血腥味。”

    這是她最后一句話，沒有壓低聲音，還是微啞，但非常柔和，在萬籟俱寂的雪夜里，低潤好聽。

    又過了一會兒。

    馬蹄聲踏起，越來越遠(yuǎn)，直到完全聽不清楚，蘇臨硯才呵出一口冷氣，推進(jìn)了閣老的房門。

    一進(jìn)去，點(diǎn)起燈，便聽見老人家在笑。

    “怎么,不認(rèn)識了？”

    葉老純粹拿他逗樂,蘇臨硯更是無奈:“師長……”

    他重新煨起爐火,遞上暖茶。

    葉首輔喝了兩口熱身子,嘆口氣:“我年紀(jì)大了,可什么都聽不到。是你站在門口太久了?！?/br>
    蘇臨硯垂眉。

    他已察覺到師父情緒不對。

    便聽葉首輔意味深長道:“懷墨,無論從前如何,當(dāng)前境況下,前人、前境、都是往昔。于情于理,你都不該有半點(diǎn)牽掛?！?/br>
    “總之,該是不曾相識?！?/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