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使使勁兒，這課桌就不需娘子自個兒再掏錢置辦了。

    范妃娘靈光一動，整個人都豁然開朗了，忽而笑著與趙老太太一揖，道：“您這話說得好，多謝了?！?/br>
    趙老太奇怪：“謝啥？謝我家做課桌啊？那應(yīng)該的呀?！?/br>
    范妃娘一笑，轉(zhuǎn)頭就與身側(cè)的鐘嬤嬤道：“咱們回去。”

    “不與桑娘子打個招呼嗎？”

    “不用，阿蘿忙著呢，咱們先走?！?/br>
    課室里趣味識字的階段已經(jīng)過去了，主仆幾人走了不幾步，便聽得女童領(lǐng)讀，數(shù)十人跟讀。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

    范妃娘停下腳步，在朗朗讀書聲中回望課室窗口映照出的一小片煌煌燈火，眼里也燃起了一簇光，與身邊女婢道：“明日一早請何長史來見我?！?/br>
    第273章 積微成著

    大興莊子弟學(xué)塾第一堂課，有桑蘿的雞血，有趣味的互動，有小先生不需要書卷，負(fù)手就能字正腔圓的領(lǐng)讀，有年少者七八歲、年長者三四十湊在一起朗朗的讀書聲。

    這一課無疑是成功的，十一歲的小娘子做先生，非但無人再質(zhì)疑，當(dāng)她展現(xiàn)出超越所有人認(rèn)知的能力后，倒是讓大家越發(fā)的敬服！

    最后的收尾，桑蘿提醒周邊村里夜間來上課的盡可能要結(jié)伴而行，回去以后自家做個木盒，裝些細(xì)砂用木棍多加練習(xí)，這樣學(xué)到的東西才能真正記下來。

    這一堂課對于課上的學(xué)生、課外的學(xué)生家長而言有興奮、新奇、愉悅、自豪、欣慰，時間便是過得很快，但對于純是來瞧熱鬧，之前有名額卻不識寶壓根沒用的，就很煎熬了。

    好容易等到散學(xué)，桑蘿和沈?qū)帍恼n室里出來，就有婦人緊走幾步跟了上去。

    “桑娘子，桑娘子?！?/br>
    桑蘿停下腳步轉(zhuǎn)頭看去，是個面生的婦人。

    那婦人有些不好意思，道：“我是粉絲作坊的，娘子，我家有兩個名額，只用了一個，我想問問，現(xiàn)在還能給我家孩子報個名嗎？”

    一個說了，好幾個跟上。

    桑蘿微微抬眉，撒火種挺成功，然而卻并未應(yīng)下那婦人求懇。

    “無規(guī)矩不成方圓，我既定了截止報名的時間，這機(jī)會錯過自然便是錯過了，不過后邊應(yīng)該還會招生，屆時名額未用的仍會給機(jī)會，你且等下一次招生吧。”

    七八個跟過來的人面上都露出失落神色，但機(jī)會確實給了，是他們自己沒要，一時不知該說些什么。

    桑蘿和沈?qū)幾叱鲆欢魏?，沈?qū)幉判÷暤溃骸按笊?，你晚上說這些不就是想更多些人重視讀書識字這件事嗎？”

    “嗯?！?/br>
    “那為什么不應(yīng)下？”

    桑蘿看她一眼，道：“無規(guī)矩不成方圓，我說這話是認(rèn)真的，咱們底下現(xiàn)在有鋪子、作坊、商隊和長工，往后人或許會更多，如果想把他們視作班底來培養(yǎng)，守規(guī)矩這個認(rèn)知很重要，規(guī)矩定下了，不管是他們還是咱們自己，該守就得守?！?/br>
    “況且，就像免費給的名額她們先前并不多看重一樣，太過輕易得到的東西不會讓人打心底里珍惜的?！?/br>
    沈?qū)幝犃?，?xì)想想還真是這么個道理：“這倒也是，我就是看先頭說話那個嬸子身后跟了個和我差不多大的小娘子，那嬸子問話的時候，那小娘子滿眼期盼，想來也是想讀書的，覺得有點兒可惜?！?/br>
    女孩兒太少了。

    沈?qū)幦缃袷臍q，已不似年幼時什么都不知道了，十四五歲的小娘子，如果不是家里特別寵的，恐怕在家留不了幾年，碰上爹娘爺奶不疼惜的，誰家聘禮給得厚些，怕是當(dāng)下就能把人給許了出去。

    女孩子的價值在鄉(xiāng)下農(nóng)人看來太低了，小時在家?guī)椭筛鞣N家務(wù)，大一些了，擇個好人家，收一筆聘禮嫁出去，這就是潑出去的水，成別人家的人了。

    想到這個，沈?qū)幉幻庥行瀽灥?，?dāng)然，不是為她自己，沈?qū)帍牟挥X得她大哥大嫂和二哥會這樣待她，她只是感慨女子不易罷了。

    看她怏怏的，桑蘿笑道：“可惜什么？課室里門窗都開著，真正向?qū)W的，是有人能綁了她的腿還是蒙了她的眼，堵了她的耳？”

    機(jī)會從來都是自己爭取的，做任何事也永遠(yuǎn)不只有那一條路可選。

    沈?qū)幰汇?，而后笑了開來：“對啊，可以旁聽！”

    桑蘿看她眉眼明媚了起來，笑道：“這時候篩選出來的才是真正有心向?qū)W的，所以，順其自然就好，咱們已經(jīng)把該做的能做的都做了，往前走的路，咱們可以做引路之人，卻不必每一個都要攙著扶著拖著帶著走?！?/br>
    ……

    桑蘿說得是不錯的，她這邊拒了，幾個作坊的女工試圖找陳婆子和秦芳娘幫忙說個情，陳婆子也是一句話——“無規(guī)矩不成方圓，何況阿蘿也說了，以后還會招的，等一等吧?！?/br>
    婦人還想求懇，沈?qū)幱X著可惜的那個小娘子就拉了她娘的手，低聲勸道：“娘，娘子不收束脩貼錢辦的學(xué)塾，是咱自己不來，總不好叫人壞規(guī)矩，您別為難陳阿奶，我明兒開始來站在窗外聽也是一樣的，只你跟爺奶那里說一聲，許我每天出來就行。”

    陳婆子笑了起來：“這就對了，你家小娘子怪機(jī)靈的，讀書的好苗子，別困在家里耽誤了。男兒學(xué)了本事能撐起一個家，女孩兒學(xué)了本事腰桿子也硬，都是要在這世間立著過一輩子的，都是自個兒的骨rou，別自己先分了高低上下，咱們大興莊的小娘子們在各家家里都金貴寶貝著呢?！?/br>
    那婦人連連稱是，鬧鬧哄哄的課室外，旁邊好幾個人將這話聽在了耳中，放進(jìn)了心里，跟著陸陸續(xù)續(xù)搬了凳子出來的同村人一起結(jié)伴歸家不提。

    ……

    課室里，甘二郎媳婦母女二人和鄭大妞姑侄幾個還沒走，甘二郎原是陪妻女過來的，中途看到陳小丫用粉筆在黑板上寫字，就去了他姐家里，想辦法弄了塊薄木片，灶里掏了塊黑炭頭削尖了送回來。

    等著這邊一下課，他就擠進(jìn)課室里，讓自個兒媳婦到講桌邊照著把今天陳小丫剛教了讀寫的兩個字先一筆一劃抄了下來。

    “抄好了，回去我單做一個竹簡，咱買了筆墨寫得好看了就抄上去?！?/br>
    這是真機(jī)靈，鄭大妞姑侄兩個也不走了，原本在課室外的鄭屠戶一家也擠了進(jìn)來看，跟甘二郎打了聲招呼，說回去借他家這塊木片，也照著抄。

    同村相熟的馮氏族人瞧了也是眼睛一亮，想也知道，明兒開始帶木板和炭筆的怕是不少。

    晚走一步的沈銀和陳小丫、施巧兒相視一眼：“這法子好，明兒課上跟大伙兒說說?！?/br>
    課室后方，拴柱兄妹四個這一天也準(zhǔn)時來上課的，兄妹幾個個兒還算高，加之有幾分不自在，坐得靠后。下課也沒急著往外擠，等課室里前邊的人搬著凳子走了大半，這才拎了自家的凳子準(zhǔn)備離開，路過講臺看一群人湊在那，也探著頭瞧了一眼。

    虎子道：“哥，咱明兒也帶炭筆和木片來，回去練得好看了再用筆墨抄下來。”

    《千字文》他們有，但課上顯然會教千字文以外的東西，每天上課學(xué)的東西用這種方法每天記下來才是對的，不然時間一長很容易忘，而且記下了，回家照著練也方便。

    盧家大房是拴柱掌著家里所有銀錢，兄妹四個讀書呢，一支毛筆和一塊墨還是舍得買的，拴柱點頭應(yīng)了。

    兄弟倆正說著，大妞拉了拉她哥袖子。

    拴柱側(cè)頭看她，大妞低聲說：“哥，你看窗邊?！?/br>
    兄弟三個一起轉(zhuǎn)頭，竟是盧大郎站在窗邊，正望著講臺這一處。

    拴柱皺眉，鐵柱壓低了聲音：“他來這里做什么？”

    一句話可聽出父子之間關(guān)系之差。

    盧大郎出現(xiàn)在這里確實蹊蹺，當(dāng)初幾近被放逐，還是毒啞了放逐深山，雖原因一直未對外細(xì)說過，但莊子里各家多少都猜得到點什么，他們一家人回來后其實和莊子里各家來往并不多深的。

    選地選房選的是莊子最偏的一處，和其他人家隔著挺遠(yuǎn)，日常他們兄妹五人和莊里人還算有交流，盧大郎就是完全沒有了。

    不是啞，當(dāng)年他奶也沒騙他們，那藥是能壞了人的嗓子，但到底是土方子，幾個月后盧大郎就慢慢能說點什么了，只沒人聽得懂罷了，當(dāng)然，因為一些事情，那時候父子父女關(guān)系也很僵，也沒人愿再與他說話了。

    及至出山，他們奶去城里抓了幾帖藥回來讓喝了，聲音漸漸恢復(fù)。只是到底傷了幾年，說話聲音特別難聽是真的。

    總之，不管是覺得沒臉，還是因為說話的聲音不好，又或是因為別的什么，盧大郎幾乎不和莊里人往來，白日田里山里干活，干完活就往家里等吃的，吃過了就是一躺，便是見到了莊里的人，也并不說話，自顧走過就是。

    現(xiàn)在竟湊到莊里最熱鬧的地方來了？

    兄妹四個沒人覺得盧大郎這是關(guān)心他們特意來看的，拴柱的眉頭皺得能夾死蒼蠅，拍拍鐵柱，“先回去?！?/br>
    話是這樣說，等出了課室，卻還留心盧大郎。

    盧大郎也看到幾個兒女轉(zhuǎn)頭瞧他那一眼了，見幾人都拎著凳子出來了，又往講桌那里看一眼，轉(zhuǎn)頭往自家方向走了。

    ……

    課室里終于不剩什么人了，沈銀和來接他的沈鐵吹熄了燈，略收拾收拾也鎖上門回他大哥大嫂家去。

    他們家里的屋子拿來做了課室，兄弟三人便是直接住在大哥大嫂家了。

    他兄弟二人這廂才走遠(yuǎn)，原本不知什么時候走了的暗九摸了回來，暗夜里翻窗入室，憑著夜視的好本事在講桌上尋著什么，里里外外瞧一遍，甚至把立著的那塊板子邊沿也摸了一遍，除了一塊碎布做的布團(tuán)，什么也沒有……

    等他翻窗出去，回到山上茅屋，趁夜無人常會混到這茅屋里的暗七問：“那筆找著了嗎？”

    暗九搖頭：“沒有，被帶走了，我今兒看著那東西是越用越短的，明兩天再去看看有沒有短得沒法用的撿一截回來。”

    暗七點頭，又好奇：“真好用？沒見過的？”

    “好用，講課的時候特別好用，隨寫隨抹，方便得很，等我過兩天弄到手了你試試就知道?！?/br>
    ……

    歙州城內(nèi)，州署衙門是有官員值夜的，范妃娘心里惦著鄉(xiāng)學(xué)之事，回去時便繞進(jìn)去看了看，何長史卻還未曾下衙。

    范妃娘也不等第二天了，直接讓人請了何長史廳里說話，男女有別，選的是值夜的文吏們抬眼就能看得到的位置。

    聽聞范妃娘來請，何長史先還有些奇怪，兩相見過禮后，范妃娘便直陳來意，把大興莊見聞?wù)f了。

    沙盤為紙，木棍做筆，竹簡為書，夫子代抄，而學(xué)舍課桌請鄉(xiāng)紳自愿捐獻(xiàn)，這是范妃娘關(guān)于辦好鄉(xiāng)學(xué)從大興莊學(xué)來的東西。

    “如此一來，孩童讀書所需的花費幾乎為零，衙門也只需付夫子俸銀，一個鄉(xiāng)找一二愿意為鄉(xiāng)學(xué)出幾分薄力的鄉(xiāng)紳還是能的吧？”

    何長史細(xì)品范妃娘的話。

    “沙盤為紙，木棍做筆，如果只招幼童讀書，朝廷辦的鄉(xiāng)學(xué)也不收束脩，對于百姓而言確實幾乎沒有花費，也不耽誤家中農(nóng)事，確實可行。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夫子代為抄書，難?！?/br>
    “怎么？筆墨由衙門或是鄉(xiāng)紳出資購買也不愿嗎？”

    何長史一笑，道：“夫人可知大一點的州城里其實一直有個行當(dāng)，叫傭書？”

    “傭書？”范妃娘搖頭，她長于閨閣，對市井中事還真不那么清楚。

    何長史道：“這算是個老行當(dāng)了，家境清貧的讀書人為人抄書，以此賺些錢銀以供紙筆或是貼補(bǔ)家用，大乾之前喚作經(jīng)生，又有喚作抄書人的?！?/br>
    范妃娘明白了：“你是說，鄉(xiāng)學(xué)里的先生也有以此為業(yè)者，不會平白給人抄書？”

    何長史點頭：“事實上先前開辦的四家鄉(xiāng)學(xué)里，便有兩個學(xué)塾夫子自己就售賣蒙書，一本《千字文》售價七百五十文，比之市價便宜五十文，然鄉(xiāng)里百姓又有幾個買得起？只聽到這一本書的價錢便嚇得恨不能生了四條腿跑走，那兩家學(xué)塾至今沒幾個學(xué)生?！?/br>
    長史為刺史佐官，刺史不在時可代掌一州事務(wù)，但大多時候是幫刺史分擔(dān)教化這一塊，鄉(xiāng)學(xué)辦了幾家，學(xué)生只寥寥幾人，不要束脩的書都沒人讀，他自然會去走訪。問到的百姓頭便是搖得撥浪鼓一般，口中直道讀不起！

    范妃娘的眉頭幾乎打了結(jié)。

    女婢曉風(fēng)道：“娘子，不若奴婢幾人幫著抄上一些吧？”

    何長史聽了這話搖頭：“曉風(fēng)姑娘，一州五縣三十三鄉(xiāng)，你們又抄得過來多少卷書？”

    曉風(fēng)登時啞然。

    范妃娘也是無言，抄書并不那么容易，然她這一沉吟間，想到的卻是方才大興莊那間老舊課室里透出來的燈火，那點遲疑便散了。

    “抄吧，積微成著，總要有人先著手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