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殊聽懂話中之意——就算魘門闕沒有魔王境的主君，十使尚在必會(huì)為魘門闕赴湯蹈火，誰也欺不了魘門闕和主君。

    而后五使離開，溫酒卿在進(jìn)圖時(shí)，曾對(duì)他啟唇，童殊只搖了搖頭，讓她不必再提。

    說不感動(dòng)是不可能的。

    但是童殊心中已如明鏡——我已經(jīng)晉不了魔王境了。

    總有人說他一步登天，卻沒有人知道境界一步登天的背后是萬丈深淵的兇險(xiǎn)。只消一念之差，便是萬劫不復(fù)。

    是以，魔修有萬千，魔王卻是百年難得一遇。

    有無數(shù)魔修倒在晉魔王途中血汩里。

    當(dāng)年的陸殊曾問過令雪樓：“為什么是我？”

    令雪樓答：“確實(shí)，你的根骨并不是最好的，憶霄的根骨就比你好；你也不是最狠的，石青那小子都比你狠；你也不是最烈的，肆意比你烈上十倍；你甚至不是最通透的，爾愁才是最善解人意。然而，你是最堅(jiān)定的。”

    陸殊問：“為何要選最堅(jiān)定之人？”

    令雪樓道：“道阻且長，行則將至。道理不難懂，能堅(jiān)持走到最后之人卻萬中無一。七情六欲、功名利祿、生老病死，哪樣不叫人猶豫。人在凡世，生來一身塵埃，死去歸為黃土，一生也干凈不了?！?/br>
    “但是，不能因我生而如此，便自甘如此?！?/br>
    “你很干凈，我從你眼中從未見過塵埃，芙蓉山對(duì)你如此，我從未聽你要復(fù)仇；我對(duì)你如此，從未見你要?dú)⑽?。?/br>
    “你一身修為無師自學(xué)，本已是極難得，且你毀過兩次根基，甚至還被削過根骨，竟還有力氣爬上魘門闕，站到我面前，跟我說要做魔王?！?/br>
    “我活這些年，統(tǒng)共也只見過你一個(gè)，不是你，又還能去找誰？”

    陸殊問：“這與魔王又有何干？”

    令雪樓道：“凡非常之術(shù)，必有非常代價(jià)，魔王境看似一步登天，中途卻不能有半分雜念及半分退卻之意。想晉魔王之人何其多，魘門闕下白骨森森，還用我多說么？”

    確實(shí)不必令雪樓多說。

    童殊在晉魔王境前自已便絕情斷愛，割舍了所有欲念，才保得神識(shí)清明。便是如此，他在晉階途中仍是數(shù)次兇險(xiǎn)差點(diǎn)功虧一簣。

    往事如血，童殊想，然而我不可能再有當(dāng)年絕情斷愛的決斷了。

    他想到這里，不由心生愧疚。

    腦海中盤旋著令雪樓殞身前對(duì)他說的話：

    “仙、魔、妖、鬼，應(yīng)天而成，所修之術(shù)不同，卻不是本心不同。魔之所以為魔，不因惡念而起。若魔當(dāng)真如那些凡夫俗子那般看來皆是惡行惡果，天道早便毀滅了魔道，又何至于長存于世？”

    “你要求仁得仁，便不要再介意仙魔之分?！?/br>
    “終有一日，終有一人，能升至魔神境。待于九天之上，俯視塵世，曾經(jīng)囹圄，不過畫地為牢。殊途同歸，大道至一?！?/br>
    “我已行至盡頭，接下來的，交給你?！?/br>
    “我知你有自己之事，你且先做去。人生際遇，百轉(zhuǎn)千回，白云蒼狗，變幻無常。你要記住，做完自己，還要回來，做魔王，做魔君，做魔神?！?/br>
    陸殊當(dāng)時(shí)便回絕了令雪樓：“我晉不了魔君，更晉不了魔神，你高看我了?！?/br>
    而令雪樓只是笑笑，不再多言。

    此時(shí)，童殊想，我不僅晉不了魔君、魔神，我現(xiàn)在連魔王境也回不去了。

    想到這里，他干笑一聲，將那前塵往事，全化在一聲笑里，只讀咒掐決將那五縷魂識(shí)化作五道彩影，收入《魘門十使圖》，合上卷軸。

    焉知真人不遠(yuǎn)不近地立在一旁，待五使散盡，才走過來。

    她言語不多，抬聲便對(duì)景決道：“我待回宗，你何時(shí)回？”

    景決卻沒有直接回答她，而是略一垂眸，看向了童殊。

    童殊何等聰明，他先前糊里糊涂是不懂情，如今懂了，便通透得很，臉上自然而然露出笑意，望向景決，道：“我隨你。”

    童殊說完，便見景決淡然的嘴角微微勾起，竟是笑了！

    這是童殊第二次見景決笑。嚴(yán)格說來，這算是他第一次見清醒狀態(tài)的景決笑了。

    本就是極致俊美的容貌，玉白的肌膚，這一笑便似新梅開在初雪之上，點(diǎn)點(diǎn)嫣紅，吸盡春光。

    童殊從不回避自己是愛美之心，這一點(diǎn)，他與令雪樓如出一轍，一脈相承。是以，當(dāng)他看到這般綻放奪目的笑顏，心中一動(dòng)，上次吻景決時(shí)的熱意情動(dòng)如在唇邊，潮水一般地涌上心頭。

    忌著焉知真人在場(chǎng)，童殊只默默深吸了口，側(cè)過臉掩過神色。

    于是他沒有看到景決的笑意只維持了一瞬，而后景決不知想到什么，那笑意便凝固在嘴角散開，神色間隱有抗拒之意，他道：“我和他過幾日回去。”

    焉知若有所思微微一怔，不再言語。

    童殊壓下那股情動(dòng)，這才接上話：“過幾日？”

    他自然樂得晚些去，畢竟沒有哪個(gè)女婿初次去丈母娘不緊張，他心想得先把人家“女兒”拉攏好，登門時(shí)才有底氣，于是道：“好啊?！?/br>
    焉知瞧了瞧景決，又瞧了瞧童殊。

    其實(shí)焉知的目光如常清冷，但她這般輪轉(zhuǎn)著看兩人，童殊忽然覺得心里有點(diǎn)熱，臉上也燒了起來。正尷尬間，耳中傳來一道清冷女聲：“童殊，我單與你說一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