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殊心下驚異，他原以為是上邪發(fā)魔失控，引得柳棠對抗，卻沒想到竟是柳棠主動引戰(zhàn)。

    童殊正要提氣再喊，卻在看到那手托長琴的柳棠時，他一下駭住，心頭一痛，幾乎失語。

    柳棠，上次還是半黑半白的頭發(fā)，才過半月竟然……全白了。

    如霜的白發(fā)披頭散著，眸中浸著紅血，臉色蒼白，身上沾著污漬，全身上下亂糟糟的，落魄又骯臟，更叫人心疼的是，周身靈澤混濁，泛著垂垂遲暮的死氣。

    這哪里還是當年那個名滿天下風(fēng)華正茂的解語君……

    再看上邪，雖還是黑木紅弦，琴身上卻有點點污斑與血漬，不知它曾受過何等鎮(zhèn)壓，曾經(jīng)歷過多少負隅頑抗，也不知它曾飲過誰人之血，周身籠罩著悲憤陰戾之氣，不復(fù)往日的亮澤。

    童殊痛心再喊：“你們停下！”

    這一聲被淹沒在劇烈交戰(zhàn)的琴音里。

    斗琴至此，先停的一方必受重創(chuàng)，童殊略一思忖，上邪的琴弦乃殞鐵剛弦，又經(jīng)整琴煉化，不會斷弦。

    而柳棠面有死色，若受重創(chuàng)，怕是危及性命，且柳棠又是主戰(zhàn)一方，他方才已看出柳棠戰(zhàn)意堅定，不肯罷手，從柳棠下手勸停更為不妥。

    童殊不再猶豫，當即運轉(zhuǎn)起上邪心經(jīng)，喝道：“上邪，停下?！?/br>
    上邪琵琶正值五弦爭鳴，聽他一喊，五弦顫動了幾聲，發(fā)出破音。

    它畢竟是至寶，五弦亂顫，曲子仍不走調(diào)，只那弦音緊繃，原來如琢如磨低聲抽泣轉(zhuǎn)變成的尖利吶喊。

    它自鳴所彈的是陸殊最常奏的《天命》。

    它在哭。

    它在激切地哭訴五十多年，被人困于暗室，無止盡的鎮(zhèn)壓；

    它在悲痛地彈唱五十年的執(zhí)著與等待，彈到最痛處，上邪驚鳴一聲，那是它感應(yīng)到主人身死道消之時。

    極是悲痛，極是苦悶，極是絕望。

    在這般絕望激烈的琴意下，上邪所奏《天命》直轉(zhuǎn)入第三樂章，弦音描畫境界乃危舟闖出峽谷，躍過山門，驚濤拍浪，逆行于天河之上。

    聲聲泣血。

    它在抗爭。

    不信天命，不由上邪。

    童殊聽著這樣的琴聲，心如鼓捶，疼得心焦，內(nèi)疚而悔恨。

    弦音里那五十多年的黑暗，是因他而起，而上邪卻待他如初。

    人會背叛，物卻不會。他與上邪分離五十余載，上邪還是只認他這個主人。

    柳棠受上邪所攝，無動于衷的臉上露出一絲悲戚之色，只是這些許動容很快又被原來的麻木代替。

    他轉(zhuǎn)而堅決地繼續(xù)引戰(zhàn)，他亦是熟知《天命》，此曲他曾經(jīng)以長琴與陸殊合奏，最知如何用長琴引琵琶，他熟練地踩著節(jié)點，挑弦變奏，再一次追回了主動權(quán)。

    上邪弦哭不絕，五弦劇顫，一聲尖于一聲，一調(diào)高于一調(diào)，它已在失控邊緣。

    童殊連喚了數(shù)聲上邪，上邪已聽不進去，童殊連忙掐決念咒，然而他的咒令被無情的法障彈開。

    他這才發(fā)現(xiàn)，上邪周身有一層無形的法障。

    那法障大約出自一個修為極為高絕之人之手，能將童殊的咒令擋住，說明修為遠在童殊之上。

    童殊被彈回來的威壓撞得胸口一疼，險些吐出血來。

    童殊按著心口，強壓住胸痛，心念滾動，電光火石間某個猜想浮上心頭。

    他猛地看向柳棠，見柳棠已近癡狂之態(tài)，大有不破上邪，絕不罷休之態(tài)。

    若當真如他所想，那他當真不知該如何勸停這兩方了。

    眼看上邪幾要失控，而童殊破不開上邪外面的法障，剩下的辦法只有嘗試以他與上邪之意的靈識聯(lián)通喚醒上邪。

    童殊垂眸冥想，再陡地睜眼，厲聲道：“上邪，我命令你停下來！”

    他這一聲極其嚴肅，字字高亢，直破弦音節(jié)。

    上邪整個琴身先是一滯，接著劇烈的掙扎起來，像是在拼死反抗著什么。

    與此同時，柳棠聽到童殊的聲音，他五指稍頓，木然地轉(zhuǎn)頭，望了過來。不知他認出了童殊與否，定定瞧著，麻木的臉上有了些許松動。

    童殊連忙喚道：“師兄。”

    卻不知為何，這一聲竟似刺激到柳棠一般，他仿佛陡然又想起自己要做什么，五指壓弦，只掃了兩道弦便又追上曲調(diào)。

    柳棠五指翻飛，加快旋律，他手中長琴也劇烈的震動起來，琴弦顫動不止，將他手指割出血泡，一片血rou模糊。

    事態(tài)至此，一人一琴非要爭出個你死我活。

    好比馴馬，此時柳棠如同伏在馬背上的馴馬師，而上邪則是最兇悍的烈馬。

    柳棠人在馬上已無從退讓，否則被馬摔下馬背非死即傷。

    而上邪之烈，桀驁不馴不肯易主，寧可嘶鳴至死。

    這是一個死局。

    瞧到這里，童殊已經(jīng)知道柳棠不是在與上邪對抗，柳棠確實是在逼上邪沖破法障。

    大約柳棠極了解布下法障之人的修為境界和手法，他知道無力打破法障，是以換了角度，從上邪落手，通過對抗，激發(fā)上邪抗爭之意。

    上古至寶，又是超一品魔器，有著人力所不能壓制的靈性，只要激發(fā)到極致，便是上人也壓制不了。

    柳棠主動引戰(zhàn)，是為逼上邪抗爭，促上邪自己掙脫法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