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而始，薄暮方終，婚宴要進(jìn)行整整十八天。

    喝不完的酒、唱不完的歌、跳不完的舞。兩邦使節(jié)互敬祝詞，高城最好的折迦戲藝人登臺，吐火圈，跳武戲，熱鬧非凡。

    南平被五色綾羅纏身，像尊萬人供奉的玉雕一樣，與瓚多并肩端坐在高位，面目模糊。

    “我敬你！”突然一聲嬌斥傳來，倒叫她醒了神。

    卻是瑪索多一瘸一拐上前，沖南平端著酒杯。

    南平一怔，幾乎下意識覺得對方要潑過來。然而瑪索多面上全無仇人相見的尷尬之色，反倒灑脫道：“公主你騎馬騎得好，是個人物，我不如你！”

    說罷一飲而盡。

    南平端起杯子來，蘸了蘸唇，眼瞅著她轉(zhuǎn)身往次席去，心里倒有幾分感慨。

    ——這位當(dāng)真是個直腸子，一根從頭通到尾，好像愛恨冤仇全掛不住似的。

    南平心念一轉(zhuǎn)，順著往角落里找，發(fā)現(xiàn)西賽正面無表情的坐在臺子下面。許是公主看得太過直接，她施施然的把頭轉(zhuǎn)了過來。

    兩廂目光相接，西賽沒有避讓，單是浮起了一層松散的笑。乍一看有禮有節(jié)，實則有恃無恐。

    只當(dāng)是先前二人那場短兵相見，已經(jīng)徹底撕破了好皮囊，壓根不怕兇險的骨相露出來了。

    千年的狐貍，道行藏著何用。

    南平把這點子怠慢看在心里。

    她放了杯子，側(cè)耳對瓚多輕聲道：“我倦了。”

    說話間，故意與男人貼得近些。西賽果然變了臉色，眼光恨不得能射出刀子來。

    瓚多瞥了眼尚且吵鬧的場面，頷首命人送南平回去休息，自己留在了原地。

    ……

    第十八天夜里，禮畢，賓客散。

    寢殿內(nèi)紅燭漫天，春房帳暖。

    瓚多帶著濃厚酒意走進(jìn)屋子時，南平還穿著禮服，端正跪坐在氈墊上。她看著面前高大的陰影漸至，指甲緊扣掌心，掐出一道紅印子來。

    “怎么跟個木頭人似的?！蹦腥藴惖媒?，“是怕我么？”

    南平搖頭，辮子上的寶石叮當(dāng)作響，身子卻傀儡似的一動不動。

    瓚多笑笑，握住了她的掌心。觸感細(xì)膩之余，少女的肌膚一片冰涼。

    男人略有些詫異道：“這么冷?！?/br>
    “我畏寒?！蹦掀降暬氐馈７讲诺鹊锰?，沒有湯婆子暖手，自然寒涼。

    瓚多笑笑，抬手附在自己厚重的毛葛袍帶上：“我來幫你暖起來?！?/br>
    南平強(qiáng)迫自己閉上了眼睛。

    借由著強(qiáng)大的力，她被仰面推倒在了氈墊上。絨絨的毛皮刺癢，扎人心扉。

    有手撫上了她的肩，迂回著向下探去。

    她內(nèi)心在呼喊掙扎，落在面上時，卻只是纖長的羽睫抖了抖，眼角處落了一點水意。

    就在此時，一聲凄厲的呼喊劃破天際。

    “啊——”

    有人一路跌跌撞撞小跑，帶著破碎的女聲，突破層層守衛(wèi)奔了過來：“王上，不好了，不好了！”

    南平猛地睜開眼，卻見瓚多也直起身子，臉色沉郁。

    “怎么了？”男人被打斷了興致，怒氣勃發(fā)。

    “西賽王妃……西賽王妃……”那侍女滾進(jìn)殿來，瑟瑟發(fā)抖。

    瓚多起身，用袍子掩住他露了一半的精壯上身：“說！”

    侍女哆嗦著嘴唇，半天連不成一句話。

    男人一腳踹在了她的心窩子上，踹出了一聲哀嚎和一句低語：“西賽王妃……流血了。”

    南平因為瓚多的離開，短暫的松了一口氣，但隨即又在心底疑道：流血？難不成是尋死覓活割破手了么。大婚之夜，這女人倒是會找岔子。

    南平剛要開口詢問，男人卻像了然了什么似的，挑起了眉毛。

    他合上衣衫，拔步就走。東齊御賜的龍鳳燭被他急行的步履刮滅了一根，只剩下孤零零的鳳火，在殿內(nèi)飄搖不定。

    南平?jīng)]動，單是坐著，欣賞油蠟流出一滴滴火紅的眼淚，在燭臺上堆成起伏的山丘。

    “殿下，您就這么自己坐著呢？”

    良久，殿門重開，阿朵溜了進(jìn)來。

    南平扭頭，許是因為方才盯鳳燭盯得得太久，看向暗處時都投射出一片明晃晃的光。

    她笑笑：“你怎么來了？”

    阿朵顯得有些踟躕：“殿下，您還是早些休息罷?！?/br>
    南平敏銳的覺察出她的話外之音——今夜瓚多不會再回來了。

    她溫聲問：“可是因為西賽受了傷？”

    “西賽王妃可不止是受傷……”阿朵支支吾吾，帶來了一個讓人五味雜陳的消息。

    “她懷孕了?！?/br>
    *

    草木枯黃的山谷之中，春意夾雜在料峭的風(fēng)里，探頭探腦悄然而至。

    “則曲頭人的寨子就在那里了?！甭穹母笔种赶蚬鹊祝吐暤?，“可是西多吉的隊伍駐扎在寨前，怎么辦？”

    措侖正趴著，隨手薅了根雜草，放進(jìn)嘴里漫不經(jīng)心嚼起來。

    西賽的父親西多吉膽子不小，仗著南領(lǐng)地遙遠(yuǎn)，明目張膽的讓手下?lián)Q了身衣服，裝作流民支援起叛軍來。

    措侖帶隊一個月急行，雖然損失了一些人手，但也接連端掉了敵人在河邊和山崖上的三個據(jù)點。如今還剩下寥寥幾個負(fù)隅頑抗，散落在谷地之中。

    “分成兩路，前面燒火放煙，引西多吉的守衛(wèi)來看?！鄙倌暧檬种冈谕榴缴喜莶莼藦埖匦螆D，然后吩咐道，“剩下的部隊繞到后面，先抓頭人，然后平了寨子。”

    要想抓住狼，就不要怕?lián)p失幾頭牛——這還是小時候父王講的道理。

    “是！什么時候行動？”

    措侖想說“越快越好”，畢竟南平還在高城盼著他回去。

    但那句東齊話怎么說來著？一時想不起來……葛月巴東明明教過他的。

    哦對，心急吃不了熱豆腐。

    所以少年沉思了一下，從嘴里抽出草桿子，低聲道：“天黑之后行動?！?/br>
    軍士聽命，匍匐離開前，指了指措侖的臉。少年頰上帶了一條細(xì)長的血線，尚未愈合。是昨日交戰(zhàn)叛軍箭矢擦過時留下的。

    措侖笑笑，比劃著：“當(dāng)時差這么一點，箭射中腦袋了，但我知道自己一定不會有事的。你猜為什么？”

    那兵卒搖頭搖的好像撥浪鼓。

    少年忍不住得意的炫耀起來，拍了拍胸口——南平送的錦囊正好端端的放在那里。

    “因為有人在等我回去?！彼f。

    第18章 “就是她，想要害我的孩子”……

    南平猜測的不錯。當(dāng)天夜里，瓚多果然沒有回來。

    實際上接下來的五日，她都再沒見過那個男人。

    阿朵去向殿前侍衛(wèi)打聽，說是西賽王妃胎象沒坐穩(wěn)，見了紅。瓚多放心不下，這幾日都同食同宿，寸步不離。

    西賽懷著的是瓚多的第一個孩子。

    這個寶貴的子嗣對男人來說，明顯比聯(lián)姻來的異族妻子要重要得多。

    “這分明是那西賽王妃有意攛掇，成心擺架子給您看?！敝倚墓⒐⒌氖膛г沟?，“巴掌叫人扇到臉上了，我都替您咽不下這口氣！”

    面對阿朵的憤憤不平，剛做完晨起朝禮的南平反而淡然一笑：“先前倒是沒瞧出來，瓚多是個有心人。”

    “有心也得用在殿下身上才好。”阿朵苦口婆心，“這西賽王妃也真是的，才剛懷上就鬧得驚天動地。若是孩子生出來了，還不得騎到您頭上去。”

    南平不答，透過高掛的氈簾向外瞧去。

    地上厚重的雪早就融的無影無蹤，長風(fēng)日漸和煦，踏在矮樹抖動的枝丫上，和著鳥鳴跳躍起舞。

    昨日她脫了加棉的長襖，換上斜織的毛裙，也不覺得十分寒冷。

    可見春天是真的要來了。

    “不過那女人的孩子定是成不了氣候的?！边@廂阿朵還在耳旁不甘心的絮絮叨叨，“等日后殿下懷上小皇子……”

    院子里一忽閃過個灰色的影子，快速跑了過去。

    “那是什么？”公主疑道，打斷了阿朵的話。

    她等不及侍女回答，便輕盈起身，從臺子上掂了塊油糕，往院中走了。

    “殿下？”阿朵急急追出去時，才發(fā)現(xiàn)南平已經(jīng)立在院墻邊，正抬著手，嘴里發(fā)出細(xì)碎的呼喚。

    夯土鑄就的矮墻之上，一只貓兒弓起腰，警惕的看向南平。它白色的皮毛沾上泥，成了灰突突的一團(tuán)。

    “我都發(fā)了急，您還有心思逗它?！卑⒍涠辶讼履_。

    “它餓了?！惫鳒芈曊f。

    那野貓眼睛咕嚕嚕轉(zhuǎn)，看樣子確實是餓極。

    南平笑笑，把糕點扔在了地上，退后兩步：“你吃你的，我不吵你?！?/br>
    貓兒最終遲疑的從喉間發(fā)出呼嚕嚕蜜聲，跳下墻來。它叼起吃食就跑，很快閃進(jìn)了土墻轉(zhuǎn)角處的孔洞里。

    南平悄聲提起步過去——原來那處孔洞是它的窩。白貓身下覆著一窩小貓崽子，才出生不久，各個眼睛都沒睜開，只顧嚶嚶叫著找奶吃。

    公主探過身去，方才還算乖順的母貓立刻蓬起背毛，張牙舞爪的嘶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