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人反應(yīng)。

    這是正常的，陳嘯之眼眶發(fā)紅地想。沈晝?nèi)~那種摘掉眼鏡就聾的鬼體質(zhì)，能在那么多人里聽見一聲呼喚就有鬼了。

    “沈晝?nèi)~——?。　?/br>
    他一邊向前走一邊喊。

    仍然無人應(yīng)答。

    陳嘯之走進(jìn)人群里，走去醫(yī)療帳篷前一路看觀察，那些陌生的面孔奇怪又充滿敵意地看著他，陳嘯之聲音幾乎都在發(fā)抖，道：“i——i‘m looking for a ese girl——”

    那些人仍用充滿敵意和警戒的眼神看著他。

    陳嘯之定了下神，又說：“……estoy busdo a la seorita a?！?/br>
    其中一個排隊(duì)的人聽懂了西班牙語，搖了搖頭，示意他進(jìn)教會去找。

    他幾乎是沖進(jìn)去的。

    昏昏的光線穿過花窗，教會里桌子椅子都被撤了，堆在一邊，一些花花綠綠的棉花褥子和布堆在地上，烏烏泱泱的都是人。有母親抱著嬰兒，以頭巾擋著所有人的視線，在角落喂奶。

    陳嘯之吼道：“沈晝?nèi)~——??！”

    他眼眶都紅了。

    陳嘯之又提氣喊了一聲，這次那正在喝奶的嬰兒嚇得啼哭起來。

    然而世間喧囂，無人應(yīng)答，只有他的聲音在教會回蕩。

    -

    ……

    沒有人見過那樣的陳嘯之。

    他找了一整天，從這個安置點(diǎn)徒步走到另一個安置點(diǎn)，又走到下下一個。他拉著路人詢問“你見沒見過一個個子不高的中國女孩”要怎么說，學(xué)會了之后問了經(jīng)過他身邊的所有人。

    ——沒有。

    個子不高，很可愛，陳嘯之對路人比劃。

    后來他在路邊絕望得扶著墻抽氣。

    陳嘯之扶完墻，站在路邊，覺得自己總要排除所有的可能性——

    只是他在有了那個念頭后，扶著墻，將三天來吃的唯一一點(diǎn)東西都嘔了出來。

    -

    ……

    小時候小阿十有段時間愛裝死，是看了電視劇之后很想體驗(yàn)一下被尖刀刺中肚皮的感覺，尤其喜歡biu一聲很唯美地倒下，但是只有小嘯之家可以玩，因?yàn)樗矣绣X，睡席夢思。

    因此那段時間小嘯之推門進(jìn)自己房間，經(jīng)常能看到小阿十身上纏滿絲巾，在他枕頭上吐的兩口水——據(jù)說是血，因?yàn)樨笆咨嫌喧Q頂紅。

    小嘯之：……

    你有病吧天天裝死！小嘯之氣得頭大：還吐水，你是被揍的魚嗎？別動我媽的絲巾！

    小阿十被他兩巴掌拍了起來，小姑娘披著絲巾，委屈巴巴地問，你就不能溫柔一點(diǎn)叫我嗎……

    ……

    ……溫柔個屁。

    就你也配溫柔？

    “這不是她。”陳嘯之平和地想。

    ——因?yàn)檫@人額頭上有個痣。

    他又去掀開下一張白布。

    如果有人看的話，會發(fā)現(xiàn)陳嘯之眼珠紅得像個瘋子，手上耐心而溫柔地地撩開那些尸體臉上的頭發(fā)和簾兒，有些無名的人在海水里泡過，面部已經(jīng)猙獰得難以辨認(rèn)，陳嘯之一動她，頭發(fā)里掉出一只死螃蟹。

    ……這也不是沈晝?nèi)~。

    陳嘯之背著滿是給沈晝?nèi)~準(zhǔn)備的食品和藥物的、鼓鼓囊囊的背包，跪在地上，以一個極其溫柔的姿態(tài)尋找尸體。

    那些面色青黑如石的，在水里泡過的，面部受損難以辨認(rèn)的，陳嘯之甚至連她們的手都會檢查一下，看看她們指甲的形狀，和手腕的骨骼。

    那看守尸體的當(dāng)?shù)鼐靻枺骸澳阍谡沂裁?？?/br>
    陳嘯之瘋了似的嗤一笑，一句話都沒說。

    “……沒在這就走吧?！蹦怯∧峋煊谛牟蝗痰溃骸懊魈烊e處找找，我們這還在統(tǒng)計(jì)呢。出去休息一下，我看你蠻多天沒睡了。”

    陳嘯之背著一個大包走出停尸的帳篷，露天找了個墻角，坐著，緩慢滑了下去。

    他茫然地看著滿是星空的天穹。

    陳嘯之看了眼手機(jī)，上面一條來自陸之鳴的消息，問：“找到?jīng)]有？找到之后我?guī)湍懵?lián)系大使館?！?/br>
    陳嘯之手指上全是灰——他按亮屏幕，才注意到自己一身的灰泥，t恤上甚至黏著血和油。

    他神色平靜，以破了皮的、沾滿了臟灰的指頭按了按屏幕，打算回復(fù)陸之鳴。

    屏幕亮起，卻現(xiàn)出一個女孩生嫩的證件照。

    ——那是二十五歲的陳嘯之僅有的，沈晝?nèi)~的照片。

    那個男人背影近乎坍塌，握著手機(jī)，發(fā)瘋地以頭磕著墻。

    第86章 她的頭發(fā)絲都被夕陽映得發(fā)……

    -

    陳嘯之靠在墻邊, 對付著合了下眼。

    他根本睡不著，卻疲憊得幾乎死去，到了后半夜時下起了雨, 陳嘯之連動都不愿動, 只將帽子拉到了頭頂, 將雨水遮住了。

    唰然的雨水淋在他的帽子上。

    ……她在淋雨嗎？

    沈晝?nèi)~不能淋雨，她身體太壞。可是她那樣招人喜愛，此時頭頂一定有屋檐。

    陳嘯之疲憊地閉上赤紅眼睛，想將阿十的幻影叫出來。

    他已經(jīng)快瘋了，哪怕是幻影也不要緊, 哪怕是幻想的也沒關(guān)系, 他只想看看沈晝?nèi)~的面孔, 聽那模糊的聲音在自己的腦海中叫一聲‘之之’。

    可是當(dāng)他閉上眼睛, 腦海中響起的卻是自己的嗓音。

    ‘你別說了，’他聽見自己對沈晝?nèi)~冷淡地說：‘沈晝?nèi)~你除了我和你之外還會說什么？你說我也懶得聽?！?/br>
    那時候沈晝?nèi)~說了什么？

    ……陳嘯之淚水從眼眶里滲出來。

    他仔細(xì)分辨記憶里的聲音——可是他頭頂?shù)挠曷暫秃＠藳_刷巖石的聲音太大了, 陳嘯之連哪怕一個字都聽不清。

    她說了什么？

    然后, 他腦海中一個聲音悠然道：‘陳嘯之，滿意么，你懶得聽？你這輩子都聽不見阿十說話了?！?/br>
    陳嘯之幾乎彈了起來。

    他撐著自己的膝蓋粗重潮濕地喘息，如即將垮掉的山岳一般，三天沒合眼的眼珠都是血絲。他背后倚著一堵墻，墻后是他翻過的尸體——每一具都冰涼腫脹。

    ……里面沒有沈晝?nèi)~。

    陳嘯之眼眶里都是淚, 雨水淋在他的頭上。他站在異國他鄉(xiāng)的角落里，站在停尸間的門前，渾身臟污，幾乎都快死了。

    沈晝?nèi)~一定是在折磨他。

    陳嘯之想。

    沈晝?nèi)~那性格其實(shí)有點(diǎn)兒非黑即白的，一旦觸碰到她的點(diǎn), 她其實(shí)是個相當(dāng)記仇的人——她一定是被逼急了，想看自己發(fā)瘋的模樣。

    陳嘯之眼眶赤紅又透著黑，幾乎如死人一般。他覺得沈晝?nèi)~應(yīng)該是在鬧小孩脾氣，然而他又覺得這樣鬧脾氣的沈晝?nèi)~挺可愛的，可愛到想看他發(fā)瘋也沒關(guān)系。

    她做什么都是招人疼的。

    也是，這點(diǎn)陰暗的小心思有什么錯？二十五歲的陳嘯之對她那么壞，連一點(diǎn)兒笑模樣都不曾有過。

    ……這么長時間，陳嘯之連一點(diǎn)兒溫柔的模樣都沒給她。

    陳嘯之粗喘著氣，撐著自己的膝蓋，堅(jiān)實(shí)地站了起來。

    他偏執(zhí)地認(rèn)為沈晝?nèi)~是在報(bào)仇，此時那個姑娘家應(yīng)該正在不知哪個角落里偷偷看著他狼狽的模樣解氣。可是想報(bào)仇又怎么樣。陳嘯之愿意瘋給她看。

    -

    陳嘯之吃了點(diǎn)兒帶來的壓縮餅干，在雨中合了兩小時的眼，細(xì)密的雨水噼里啪啦地落在他頭頂?shù)耐咂稀?/br>
    他其實(shí)仍然睡不著，可是他必須逼迫著自己睡上一覺。高強(qiáng)度、極度緊繃的神經(jīng)令他大腦功能都在下降，陳嘯之在翻找尸體時就深深地體會到了這一點(diǎn)——他困倦已極，失去了辨認(rèn)面孔的能力。

    這是不可以的。

    如果走在街上與阿十擦肩而過，陳嘯之不想認(rèn)不出她來。

    陳嘯之在還沒有坍塌的破舊屋檐下瞇了半晌，再睜開眼時，綿密的、亞熱帶的大雨自天穹落下。

    他咳嗽了兩聲，又吃了點(diǎn)兒東西墊饑，才從那遮雨的屋檐下走了出去。

    陸陸續(xù)續(xù)的仍有些余震。

    陳嘯之踩在地上，踏著斷枝殘葉，雨水流淌過油污。他的足下能感受到細(xì)微的、仿佛來自地球深處一樣的轟鳴。

    ……

    陳嘯之想起小時候小阿十給他講故事。

    她抱著那本英語原版的厚重百科全書，《astronomy encyclopedia》，指著上面印著的彩色精美的圖畫，一字一句地給小嘯之翻譯著上面的科普。

    “古代的三趾馬是怎樣從法國跑到了佛羅里達(dá)，”小阿十溫暖地、講故事一樣，對小嘯之講道：“……人是怎樣從非洲跑到了澳大利亞，我們腳下所踩踏的巖石其實(shí)是一個會動的滑板，科學(xué)家們都稱它們?yōu)榘鍓K。當(dāng)滑板摩擦?xí)r……”

    她講述宇宙，講述與這世界相比，人何其渺小。

    小嘯之呆呆地凝望著小晝?nèi)~，小晝?nèi)~赤著腳踩踏在沙發(fā)上。

    然后小嘯之問：“那這一點(diǎn)點(diǎn)碰撞，我爺爺說的唐山大地震……不就像是地球在撓癢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