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就是變得挺大的。”陳嘯之走在她身邊，茫然地說：“……還是原來的人。但是你原先給我的感覺不像你。在加州的時候我總覺得你和所有人都隔著一層膜，特別……灰敗，和你小時候的樣子完全不同。我想幫你，卻一直找不到辦法?？墒悄菆龊[之后，你就不一樣了。”

    沈晝?nèi)~抬起眼睛，認(rèn)真地看向他。

    陳嘯之搖了搖頭，嗤地一笑：“……錯覺吧。”

    “我先前懷疑你是不是在海嘯的時候經(jīng)歷了什么，”陳嘯之低聲道：“是不是經(jīng)歷了生死？我說句實(shí)話我特別怕這個，可是你身上又沒有什么傷，只是像在鬼門關(guān)走了遭似的，大病了一場?！?/br>
    沈晝?nèi)~想起自己回國后感冒時的樣子，想起自己夢見的巨大恐龍和風(fēng)雨，呆呆地嗯了一聲。

    陳嘯之：“……可是你確實(shí)和以前的截然不同?！?/br>
    “我找到你的時候，”陳嘯之喃喃道：“你站在廢墟上，頭發(fā)披散著，海風(fēng)吹過去……我莫名地就知道，我一直在等的沈晝?nèi)~回來了?！?/br>
    沈晝?nèi)~眼眶忽而一紅。

    “我其實(shí)努力過，”陳嘯之說，聲音啞而破敗：“我知道你應(yīng)該是暫時迷失了，肯定有東西壓迫了你，后來我了解你更深，我就知道灰敗的你身體里有另一個沈晝?nèi)~在求救，可是無論我怎么圍著你走，我怎么把一切給你鋪墊好，我怎么刺激你……”

    “……你都不愿意從灰敗的外殼里出來?！?/br>
    “里面的人不愿意，”陳嘯之走在校園之中，聲音喑啞：“我在外面怎么敲打都沒有用，怎么都沒有回響?！?/br>
    沈晝?nèi)~：“……嗯?！?/br>
    “這是你只能憑自己走出來的困境?！标悋[之近乎痛苦地道：“……我怎么都沒有辦法?！?/br>
    沈晝?nèi)~嗓子眼兒一塞，仿佛里面是緘默的淚意。

    他們走在未名湖畔。翠柳入江，嶙峋巨石錯落有致，大雁掠過遠(yuǎn)處矗立的八角水塔。

    “還好……”陳嘯之說：“……還好你走出來了?！?/br>
    “雖然不知道你能夠走出來的原因，”她長大成人的竹馬在地上拉得頎長漆黑，周身沐浴著正午熾熱的太陽，對她道：“……但我真的很高興?！?/br>
    沈晝?nèi)~眼圈泛著紅，眼里蘊(yùn)著淚意，說：“……嗯?！?/br>
    “是有原因的，”沈晝?nèi)~努力忍著哽咽：

    “……的確有原因。以后……等以后，有機(jī)會的話，我會從頭到尾地告訴你?！?/br>
    陳嘯之一愣：“現(xiàn)在不行嗎？”

    “——現(xiàn)在不行，”沈晝?nèi)~用力擦了擦眼角，對他說：“沒有那么多時間，而且你還沒有保證我呢?！?/br>
    陳嘯之：“啊？保證什么？”

    “你得對我保證，”沈晝?nèi)~說：“聽到什么神奇的故事，都不會被嚇到?！?/br>
    “什么……”

    然后還不等陳嘯之將那個屁放完，沈晝?nèi)~就伸出小爪子，握住了陳嘯之修長有力的手。

    “亂講鯊了你?！鄙驎?nèi)~威脅他，又將姓陳的手掰開：“不許亂講?！?/br>
    陳嘯之：“……？”

    “以后都會告訴你的，”沈晝?nèi)~看著他道：“……全部都會。只是現(xiàn)在我沒有時間，馬上要去找周老師談心了?！?/br>
    然后沈晝?nèi)~握著陳嘯之的手晃了晃，與他十指交握，頗有種小學(xué)生放學(xué)回家路上的手拉手晃晃悠悠一起走的意味。

    陳嘯之被沈晝?nèi)~的小動作萌到，覺得也太他媽可愛了，面紅耳赤……嘴上忍不住口是心非地懟她：“小學(xué)雞嗎你？”

    “……”

    沈小師姐不太快樂地看他一眼，面頰鼓起，手一松。

    陳嘯之：“……”

    陳嘯之趕緊給撈了回來，將沈晝?nèi)~抓在了手里。

    “送你去周老師辦公室?！标惤淌诰o緊握著她的手，道：“走了?！?/br>
    -

    陳嘯之將沈晝?nèi)~送到了周老師的辦公室門口。

    周老師頭銜眾多、事務(wù)繁忙，其實(shí)在學(xué)校里呆的時間并不太長，加之老師對身外之物不太重視，因此與其他已經(jīng)搬了辦公室的老師不同，辦公室仍處在物理學(xué)院老舊的樓里。

    數(shù)十年高齡的走廊潮濕、彌漫著一股石灰混著青苔的味道，窗外陽光斑駁，透過樹影金黃破碎地灑落在水磨石地上。

    隔壁的辦公室空著，如今已經(jīng)用作了雜物間，沈晝?nèi)~無意識地朝那地方看去，看見那辦公室破舊的復(fù)合板門上還有她自己略顯生澀的、以藍(lán)熒光筆寫就的筆跡。

    「慈懷昌教授辦公室」

    接著，沈晝?nèi)~又以熒光筆側(cè)了過來，用小一點(diǎn)的字跡寫：‘進(jìn)門先敲門’。

    ——五年后的如今，那張紙已經(jīng)被撕去了，但是那紙是沈晝?nèi)~用膠棒暴力粘貼上去的，因此清潔工撕不干凈，所以它的殘骸就這么亙古地貼在那里，落滿了塵灰，仿佛慈老師仍在那里一般。

    可是那個老人已經(jīng)去世多年。

    陳嘯之：“……”

    陳嘯之怔怔地看著過去屬于慈老師的辦公室，窗外樹影搖曳，如漲落的潮汐般落在緊閉的門扉上。

    沈晝?nèi)~說：“……我以前經(jīng)常來?！?/br>
    陳嘯之手里仍握著沈晝?nèi)~的手指，手心濕潤而溫暖，在她手上用力捏了捏。

    “我去外面等著?！标悋[之壓低了聲音：“和周老師談完了給我發(fā)消息，我來接你?！?/br>
    沈晝?nèi)~：“……好?！?/br>
    她說著，卻又忍不住看了一眼那扇古舊的門，看向自己過去的筆跡，幾乎挪不開眼。

    陳嘯之又在沈晝?nèi)~的手上握了下，聲音沙啞。

    “……沒事了?！彼f，“都過去了。”

    -

    都過去了嗎。

    沈晝?nèi)~想起自己在慈教授的葬禮上嚎啕大哭，想起自己在父親的葬禮上穿著黑裙子落淚，她爸爸的葬禮是按美式的辦的，殯儀館將中年人的遺容整理得栩栩如生，躺在那里一動不動，像是睡著了一般。

    他走前，連一句話都沒有留下。

    沈青慈走得特別匆忙，匆忙到仿佛剛陪完妻子看完電影，仿佛剛監(jiān)考完一場期末，第二天他就不在人世了——不對，也許是在的，十五歲的沈晝?nèi)~含著眼淚看向棺槨里躺著的父親，畢竟他看上去那樣鮮活，仿佛下一秒就會坐起來，精力充沛地叫女兒一起去釣魚，送她去游泳館。

    一個人死去發(fā)生在一瞬間，可是又非常漫長。

    你需要花好幾個星期才能意識到那個人消失了，他從此再也不會和你說話，不會回復(fù)你的郵件，充滿回憶的地方只剩落滿灰塵的光影。

    ——沈青慈躺在那里，與往常別無二致，被百合玫瑰與淺黃色的雛菊環(huán)抱，連面頰都是緋紅的。

    可是她愛的父親再也不會坐起來了。

    二十五歲的沈晝?nèi)~總是記得自己小時候在父親的葬禮上沒怎么哭，只是眼淚往外滾，她甚至都不覺得特別悲傷，木木呆呆的，甚至都覺得像一場夢。

    她是在將父親的身體推進(jìn)火化爐的那天下午，在那里發(fā)了瘋一般大哭的。

    他再也不會回來了，年幼的沈晝?nèi)~終于意識到——那一切終于變成回憶了。她在父親最后留在人世間的軀殼消失殆盡前嘶聲大哭，一邊哭想起爸爸說會送她去上高中，會開車橫跨美洲大陸去送她上大學(xué)，會參加她的博士答辯，在答辯后會請她吃冰淇淋，會在退休后和mama一起周游世界，會牽著女兒的手，將她送進(jìn)婚禮的殿堂。

    ——可這樣的人，卻連一句話都沒有留給妻女。

    人死如燈滅，無法逆轉(zhuǎn)，無法避免，可他們所留下的痕跡，卻無處不在。

    ……

    沈晝?nèi)~擦了擦眼眶，在周鴻鈞老師的門上篤篤地敲了兩聲。老門回響空洞，木頭上的漆皮盡數(shù)裂開，像是歲月刻刀惡作劇般劃了過去。

    她敲完門后回過頭看了一眼陳嘯之，陳嘯之站在她身后，對她不動聲色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示意他一直在。

    門里傳來一個蒼老的嗓音：“請進(jìn)?！?/br>
    沈晝?nèi)~推門而入，里面有一股很淺淡的霉味兒，開窗散不去，靠墻一側(cè)一排整整齊齊的書架。

    老人坐在辦公桌后，面前擺著一臺筆記本，正戴著老花鏡看文章。

    “周老師?！鄙驎?nèi)~禮貌地問好：“我來了?！?/br>
    老頭兒笑了起來：“小沈，你終于來了。關(guān)下門。”

    沈晝?nèi)~回頭關(guān)門——年輕的陳教授站在門外，背后披著萬千如箭的光，影子在地上拉得老長，對她莞爾一笑。

    ‘進(jìn)去吧。’他以口型道：‘我在外面等你?！?/br>
    沈晝?nèi)~眨了眨眼睛，將門板合上了。

    老門的鎖匙咔噠一聲，沈晝?nèi)~聽見周老師自椅子上坐直起身子。

    滿屋溫暖發(fā)甜的霉味兒，風(fēng)穿過淺綠窗簾，水磨石地透著絲絲涼意。

    “小沈?！敝芾蠋煖嫔５亻_口道：“我先問你一個問題?！?/br>
    沈晝?nèi)~：“誒？”

    “你覺得，博士生活累么？”

    -

    沈晝?nèi)~一時懵了，她完全沒想到會被問及這個，呆呆地答道：“挺累的。”

    周老師嗤地笑了起來，好笑道：“我還以為你會撒謊，說不累呢?！?/br>
    “累就是累?！鄙驎?nèi)~莞爾一笑：“對老師撒謊沒有意義，我不太擅長在這時候撒謊，老師您如果覺得我回答得有問題，我現(xiàn)在還可以說一遍‘不累’?！?/br>
    周鴻鈞老師笑道：“我讓你撒謊了嗎？你說‘不累’我反倒不樂意呢。我先前去你們辦公室問過，一個個的都說自己‘還好’，有幾個男生還說‘完全沒問題’，就跟我不是從博士的時候過來的似的。”

    沈晝?nèi)~眉眼一彎，問：“我?guī)煹軒熋每上矚g逞強(qiáng)了。老師我找個凳子坐啦？”

    “坐吧，”周院士忍著笑：“小沈，我發(fā)現(xiàn)你還挺擅長蹬鼻子上臉的，難怪懷昌會喜歡你。那邊有點(diǎn)兒蘇杭點(diǎn)心，前幾天有上海的老同學(xué)來看我的時候給我?guī)У?，餓的話就去吃點(diǎn)兒?！?/br>
    沈晝?nèi)~笑了起來，找了個小凳子，坐在了周老師對面。

    “……，”周鴻鈞老師將電腦合上，道：“對了，你是哪年入學(xué)的來著？”

    沈晝?nèi)~：“2011年……我沒上高三。”

    “也難怪年紀(jì)小。”周鴻鈞笑道：“你們組那群小朋友對著你叫師姐，都叫wrx不出口吧？”

    沈晝?nèi)~靦腆地?fù)狭藫项^：“所以都叫我‘小師姐’嘛。我們組里有工作好幾年才回來讀研的，我上大學(xué)的年紀(jì)就不大，他們叫我?guī)熃氵€挺委屈的……不過我確實(shí)比他們經(jīng)歷豐富，也不虧就是了?！?/br>
    老人說：“是，我猜也是?！?/br>
    “博士確實(shí)挺累的?！崩先擞中Φ溃骸靶∩?，你11年本科入學(xué)，在這之前五十年，我的博士學(xué)位都到手了……那時候也是晝伏夜出做實(shí)驗(yàn)，全年無休，跟你們現(xiàn)在似的，你知道賓夕法尼亞大學(xué)有個很寬廣的草坪，我每次瓶頸或者實(shí)驗(yàn)出問題，都會去那里坐著思考人生，我畢業(yè)的時候我坐的那個固定的位置，寸草不生?！?/br>
    沈晝?nèi)~眉眼笑得彎彎的，點(diǎn)了點(diǎn)頭：“博士學(xué)位真的挺自閉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