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斜對著彼此，靠著墻坐著，相顧無言。

    過了好久，泰爾斯才咳嗽了一聲，輕聲開口：

    “現(xiàn)在上面——龍霄城是什么情況？”

    拉斐爾睜開眼睛。

    “很糟。”

    秘科來人瞳孔一縮：

    “自從六年前努恩王去世，隕星者的白刃衛(wèi)隊就殺氣騰騰地亮出刀刃，不惜代價，發(fā)瘋也似地清洗龍霄城的地下情報世界，幾乎把整座城市打造成了密不透風(fēng)的鐵桶，連暗室都損失慘重，更別說我們了?！?/br>
    “現(xiàn)在，出了星辰王子失蹤這樣的事情，牽連太廣，事涉戰(zhàn)爭……龍霄城已經(jīng)全面封鎖，許進不許出，挨家挨戶嚴密搜查，聽說隕星者大發(fā)雷霆，發(fā)瘋似地滿城追索，不放過任何一個渠道和消息，把各色可疑人士關(guān)了一批又一批，其中甚至包括某些大貴族，誰的人情面子都不認——而一向謹慎的里斯班甚至還在背后全力支持他。”

    泰爾斯一言不發(fā)地聽著對方的敘述。

    “所以，你今天去找倫巴，打亂我們的計劃，實在是太蠢了?！?/br>
    “而我們冒險強行救你出來，更是下策中的下策?！?/br>
    拉斐爾面色緊繃：“至少此時此刻，龍霄城里從上到下都是神經(jīng)緊繃人人自?！辽?，秘科手里，幾乎所有的逃生線都不能用了?！?/br>
    聽到這里，泰爾斯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拉斐爾看見王子的臉色，清了清嗓子，話鋒一轉(zhuǎn)：“但也不是沒有好消息：聽政日牽涉太廣，城中龍蛇混雜?！?/br>
    “你的失蹤，無論是龍霄城屬下的各大封臣領(lǐng)主，抑或別有所圖的祈遠城以及來勢洶洶的黑沙領(lǐng)，這些人都有綁架你的嫌疑，而且他們也互不信任，乃至彼此敵視?！?/br>
    “這會牽扯龍霄城的精力和注意，隕星者和里斯班需要時間和手段，把他們一一排查完畢。”

    “換了其他時候，也許還遇不到這么好的，冒險營救你時機?！?/br>
    聽著安慰他的話，泰爾斯勉強地笑了一聲。

    王子強打精神，問道：“那我們就被困在這兒了，沒法離開？”

    拉斐爾聳了聳肩：“普提萊子爵說他有條野路子，正在聯(lián)絡(luò)……”

    但他的話還沒說完，黑暗的通道中就傳來第三個人的話：

    “很快，殿下，您天黑就要出發(fā)。”

    泰爾斯和拉斐爾同時站了起來，轉(zhuǎn)向通道的另一邊。

    那里，一個中年人提著一盞不滅燈，緩緩地走來。

    “普提萊！”

    泰爾斯眼皮一跳，驚喜道：“從大廳里出來后就沒見到過你……你怎么樣了？”

    瘦削的普提萊一臉疲憊勉強笑笑：“托您的福，暫時沒事?！?/br>
    “倫巴出現(xiàn)在大廳前的時候，我就覺得不太妙……于是趕緊溜出來安排事情?！?/br>
    泰爾斯見到他，只覺得緊張郁悶的心情頓時好了許多。

    拉斐爾輕笑一聲，眼中情緒莫名。

    但泰爾斯的表情隨即一動。

    “等等，你說，我天黑就要出發(fā)，”泰爾斯咀嚼著這句話，隨即一驚，他來回看著拉斐爾和普提萊：“你們，你們不跟我一起走？”

    拉斐爾跟普提萊對望一眼。

    “星辰王子失蹤這么大的事情，”荒骨人抿了抿嘴唇，表情一收：“王國秘科要是表現(xiàn)得無動于衷安安靜靜，那不是太可疑了嗎？”

    拉斐爾看著疑惑的泰爾斯，點了點頭：

    “沒錯，我不但不能走，還要即刻現(xiàn)身，焦急地四處打探消息，像個正常的秘科人會做的那樣——最好再被隕星者發(fā)現(xiàn)，關(guān)進大牢里，才能更好地掩護您的逃離?！?/br>
    泰爾斯愣住了。

    他呆呆地看著眼前一身白衣，表現(xiàn)沉靜的拉斐爾，一時無語。

    這樣啊。

    “不僅僅是他。”

    普提萊嘆了一口氣，把伸到口袋里拿煙斗的手又抽了回來：

    “您身邊的人也是，甚至包括我，我們都必須留在龍霄城，維持原狀，既是為您牽扯視線，也是繼續(xù)打探消息，直到一切塵埃落定，您成功歸國。”

    泰爾斯抿起了嘴。

    對，他逃出來了。

    可是……

    他現(xiàn)在的感覺很復(fù)雜。

    “是啊，殿下，雖然安排就緒，”普提萊微微一笑，但這個笑容在泰爾斯看來，卻頗顯苦澀：

    “但是接下來的路，您得自己走了?！?/br>
    泰爾斯轉(zhuǎn)向普提萊，眉間聳動。

    但普提萊只是默默地望著他。

    最終，王子忍住了其他的情緒。

    “是么?！彼掌鸲嘤嗟谋砬椋攸c了點頭。

    “除此之外，你身邊的人，”一旁的拉斐爾冷靜地道：“都有誰，可能知道你今天會從這里逃離？”

    “我們得考慮最壞的可能?！?/br>
    泰爾斯竭力驅(qū)散心中的陰霾，打起精神。

    “沒人知道，”王子思索了一下：“除了埃達和杰納德避不開之外，其他人里，我只給了懷亞一些提示?！?/br>
    可憐的懷亞。

    希望你能想起來，我為何跟你說：無論發(fā)生了什么，不要慌。

    幸好，在離開前，敏感的羅爾夫應(yīng)該感覺到了些什么。

    “很好，”拉斐爾認真地道：“還有任何漏洞或威脅嗎？”

    泰爾斯轉(zhuǎn)動目光，仔細思索。

    “賈斯汀手下，負責(zé)保護我的大公親衛(wèi)里，有四個人是專門安排來監(jiān)視我出行的，他們之中可能有人會懷疑到珍妮身上，但是沒關(guān)系，所有通訊我都全部銷毀了。”

    泰爾斯搖搖頭：“女大公的其中一個女仆身負使命，六年里時常偷聽我跟女大公的對話——比如這次我跟女大公的道別，但應(yīng)該沒事，她會以為那是我要去黑沙領(lǐng)才道別的?！?/br>
    “打掃我房間的仆人是里斯班和尼寇萊的眼線，他經(jīng)常趁我不在的時候偷偷翻看我的、信件、乃至隨手記錄的草稿，但我確認過，沒留下有問題的東西?！?/br>
    泰爾斯繼續(xù)邊思索邊說，每說一點，另外兩人的眉頭就會皺上一分。

    “埃達告訴我，一個負責(zé)守衛(wèi)房頂，做過斥候的大公親衛(wèi)能用一根蘆葦桿，在晚上監(jiān)聽房內(nèi)我跟手下人的對話，所以他開始監(jiān)聽的時候我都會故意轉(zhuǎn)移話題，而這幾天我也很少跟他們談起近況?！?/br>
    “尼寇萊和金克絲會根據(jù)我的作息與習(xí)慣規(guī)律，來判斷我是否異常，但為了這一點，我這幾年里無論是在宮里的休憩地點，還是作息時間，都盡量表現(xiàn)得很隨意，應(yīng)該找不到規(guī)律，而這次出來是用去見倫巴的名義，不會引起懷疑?！?/br>
    “賈斯汀勛爵有個小本子，每次出來下棋，他都在暗中注意我的一舉一動，交談對象，行走路線，乃至騎馬時的動作，甚至結(jié)束之后，他會上來記錄我的棋盤終局——賈斯汀懷疑那是聯(lián)絡(luò)暗號，但幸好，我在棋牌室里的一切都跟這個地窖無關(guān)?！?/br>
    “其他的，暫時想不到?！?/br>
    泰爾斯說完了，重新看向兩人。

    拉斐爾跟普提萊對望一眼，兩人似乎都有些意外。

    這個小家伙，六年里在龍霄城……

    是怎么過來的？

    事實上，泰爾斯默默地道：還不止這些。

    唉，以后大概可以出本書：《王子在北國：我跟隕星者斗智斗勇的日子》。

    拉斐爾咳嗽了一聲，有些不自然地道：“聽上去還成?！?/br>
    普提萊微不可察地嘆了一口氣，他點了點頭：

    “很好?！?/br>
    “出城的事情我已經(jīng)安排好了，托了些朋友的路子，雖然不比自己的人手穩(wěn)妥，但應(yīng)該不成問題?！?/br>
    泰爾斯嗯了一聲，但他隨即想起了什么。

    “那出城之后呢？”

    王子皺眉道：“我敢擔(dān)保，出了這么大的事情，龍霄城南下的道路已經(jīng)全是關(guān)卡，嚴防死守每一個十三四歲的男孩?！?/br>
    “威蘭領(lǐng)和黑沙領(lǐng)估計也是如此，為了防備我回到星辰，斷龍要塞周邊肯定再次進入戒嚴——連鳥都飛不過去?！?/br>
    “我要怎么回去星辰？”

    這一次，普提萊跟拉斐爾又交換了一次眼神，兩人似乎都有些笑意。

    “沒錯，倫巴不會放任你自由地穿越黑沙領(lǐng)，”普提萊微笑搖頭：“所以，不，我們不走南邊?！?/br>
    “不走南邊？”

    泰爾斯思考了一下，凝重地道：“好吧，其他方向……向北是不可能了，除非我想去魁古爾冰川找獸人們避難。所以，要么向東，跋涉千里，途徑烽照城到達麋鹿城，乘船南下星辰……”

    但在努力思考的泰爾斯面前，普提萊只是舉起一根手指，輕輕一晃，打斷了他。

    “不，我們也向東，更不坐船，”旁邊的拉斐爾輕哼一聲：“都不是?！?/br>
    他斬釘截鐵地道：“你向西走?！?/br>
    泰爾斯微微一怔。

    “向西？”

    拉斐爾面色不變，繼續(xù)點頭：“先進入祈遠城的地界，在那里南下大荒漠，從荒漠東折，直到星辰的西荒領(lǐng)。”

    等等。

    泰爾斯從記憶里撈出很久很久以前，在廢屋當乞兒時，奎德經(jīng)常拿來威脅他們的話：

    狗娘養(yǎng)的，明天！明天我就把你這個小崽子賣到大荒漠去！去給荒骨人當飯吃！

    “南下大荒漠？”

    泰爾斯皺起眉頭，不可置信：“那個滿布沙盜，流氓，罪犯，甚至荒骨部落和獸人的混亂大荒漠？”

    “那個恐怖可怕，血腥復(fù)雜，危險重重，連遠古帝國都沒能征服的，充滿各色詭異傳說的大荒漠？”

    拉斐爾并不說話，只是定定地看著他。

    王子嘖舌道，把副詞部分重復(fù)了三遍：“那可比南下黑沙領(lǐng)還要艱難得多得多得多了，你是認真的？”

    普提萊撲哧一笑。

    “對，殿下，您需要穿過的，”瘦削的中年男人嘆息道：“是那個‘曾經(jīng)’滿布沙盜，流氓，罪犯，甚至荒骨部落和獸人的混亂大荒漠的，某個部分……”

    泰爾斯瞬間抓住了關(guān)鍵詞。

    他的大腦似乎停擺了一瞬，然后再瞬間重啟。

    “等等，”他訝然地張大嘴巴：“你是說——‘曾經(jīng)’？”

    曾經(jīng)？

    不會吧。

    那就是說——

    一個奇妙的想法，如閃電般掠過他的大腦。

    泰爾斯眼神渙散，呼吸止不住地開始加速。

    那一瞬，他的心跳漏跳了一拍。

    王子猛地抬起頭，死死盯著微笑的普提萊，語氣緊張。

    “普提萊。”

    “星辰王國的軍隊……兩千騎兵還是什么的，他們史無前例地越過刃牙沙丘營地，穿越一小部荒漠，到達祈遠城和自由同盟的交界……”

    聽著王子的話，普提萊再度發(fā)笑。

    泰爾斯看著他的表情，心中越來越肯定。

    他終于震驚地反問出口：“他們并不是去支援自由同盟的，是么？”

    拉斐爾冷哼一聲，轉(zhuǎn)過頭去。

    “當然不是，”普提萊接過了話頭，收起笑容，淡淡地道：“自由同盟？哼。”

    他搖搖，不屑地道：“那群人既然得不到巨龍的友誼，那他們又憑什么認為，自己就能得到星辰的友誼呢？”

    泰爾斯把眼睛瞪到最大。

    “所以，星辰的軍隊，他們的目的，他們是，他們是……”

    拉斐爾搖頭咋舌。

    普提萊輕哼一聲，嘆息道：“沒錯?！?/br>
    那個瞬間，泰爾斯終于明白了。

    星辰王國的軍隊……

    他們是……

    他們是……

    “原來如此?！?/br>
    王子無力地靠上墻壁，舒出一口氣。

    此時，他的心情無比復(fù)雜，參雜著恍然與黯然，還有后知后覺的釋然：

    “我還覺得奇怪，在基爾伯特的信里，為什么一向雷厲風(fēng)行的姬妮女士，居然會啰嗦地叮囑我‘多吃西荒的苦菜’，呵，西荒的苦菜，呵，西荒，她的意思是……”

    泰爾斯苦笑著，語氣艱澀，情緒上涌，一時居然說不下去。

    普提萊看著王子的表情，緩緩點了點頭，接過他的話：

    “對，一個多月來，數(shù)以千計的星辰士兵從西荒出發(fā)，一路向西北行進，作為荒漠中無可匹敵的力量，途中不計代價地掃蕩大荒漠的東北部，掃蕩?？怂固睾托浅街g的荒漠地帶……”

    他長長嘆了一口氣：“至于祈遠城，既然羅尼以為我們要插手自由同盟，那他的全部重兵就會擺在西側(cè)國境線上，對自由同盟方向嚴防死守，從而無暇顧及東方，顧及荒漠內(nèi)部……”

    泰爾斯輕輕地閉上了眼睛。

    普提萊的聲音還在耳邊繼續(xù)：“而那些星辰的士兵，他們之所以不惜成本，不計代價，不顧傷亡地深入荒漠，將路途上一切沙盜、獸人、荒骨部落的威脅全部驅(qū)趕、消滅，還逼迫著祈遠城收縮兵力，他們這么做的原因……”

    “是為了您，第二王子，身在北地的王國繼承人?！?/br>
    那一刻，泰爾斯只覺得心里有股說不出的沉重。

    冷汗從他的額頭上滲出。

    為了我。

    出兵西向，深入大漠……

    為了我！

    沒人能明白他此刻的感受。

    “只要出了龍霄城……”

    普提萊的聲音依舊平靜，卻在話語底下潛藏著一股懾人心神的，獨屬于西陸之盾的鋒芒：

    “從祈遠城到西荒領(lǐng)，無論是威脅重重的強悍北地人，還是曾經(jīng)不可逾越的混亂大荒漠，無論軍隊，關(guān)卡，強盜，獸人，一切阻礙均已全然凈空?！?/br>
    “唯留星辰自己的軍隊和旗幟，等待著您的歸來?！?/br>
    那一刻，泰爾斯輕輕地咬緊牙齒，面色緊繃。

    只聽普提萊淡然而又不失氣魄地道：“在成千上萬的將士前仆后繼，在不計其數(shù)的官員日夜cao勞，在日漸恢復(fù)的王國舉國偉力之下……”

    “泰爾斯殿下?！?/br>
    “此刻開始，您歸國的道路?！?/br>
    “已是一片坦途?！?/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