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8章 不一樣的世界
“聽著,薩克埃爾!” 看著對方毫不買賬的樣子,得到瑞奇示意的塞米爾略顯焦急: “我們下來一趟不容易,并非只是來找你敘敘舊,而是……” “那就別浪費時間了,”薩克埃爾毫不在意地摸著自己的胡茬,舉起手上的一把小石刀:“除非你們有剃須刀?這把有些鈍了……” 薩克埃爾轉過頭,看向瑞奇的腰間,眼里帶著輕蔑: “嗯,你的劍就不錯?” 瑞奇冷哼一聲,用手按住自己那把樣式特別的佩劍,滿懷敵意。 就在此時。 “這兒,”一直默不作聲的泰爾斯突然開口:“剃須刀。” “給你?!?/br> 下一秒,少年像變戲法一樣,從上衣里摸出了一把帶鞘的匕首,遞進柵欄之間。 薩克埃爾愣了一下,這才反應過來,下意識地接過泰爾斯的匕首。 看著那把不知何時重新回到泰爾斯手里的j匕首,瑞奇和塞米爾雙雙變色! 塞米爾難以置信地看著泰爾斯: “什么時候……” 泰爾斯淡笑一聲。 “剛剛的混戰(zhàn)里,瑪麗娜把我壓在地上,她壓得太緊了——以至于都沒感覺到我的手?!?/br> 瑞奇皺起眉頭,隨即恍然一笑。 “好小子,這都能摸走匕首,真給你的祖先長臉,”塞米爾看著王子,神色不悅: “不去做扒手真是可惜了?!?/br> 是啊。 我也覺得。 泰爾斯在心底微微嘆息。 薩克埃爾輕笑著搖頭,饒有興致地看著手上的匕首,摸著匕鞘翻來覆去,卻沒有把它抽出,遑論剃須。 只見他在火光下微微側目,沉吟出一句沒頭沒尾的話: “王者不以血脈為尊?” “是么?” 瑞奇和塞米爾都一臉不解,唯有泰爾斯露出了笑容。 在另外兩人疑惑的目光下,王子向前一步。 “那是誰?” 泰爾斯微笑道: “薩克埃爾,剛剛在跟你說話的人……是誰?” 瑞奇和塞米爾又是雙雙蹙眉,似乎對王子插嘴很不滿。 可別人不這么想。 “啊,這么多年,終于有人這么問了。” 薩克埃爾的目光凝固在手里的匕首上,停滯了幾秒,隨即嘴角微翹:“這表示,你應該不是幻覺——你是么?” 泰爾斯笑了。 “我當然不是,”王子淡淡道: “但跟你說話的那個人,他是么?” 聽著這段聽不懂的對話,塞米爾的表情有些難看。 但瑞奇對他搖了搖頭,阻止他發(fā)言打斷。 薩克埃爾笑了。 “那個人……” 他的目光有些渙散,似乎又要回到剛剛神經(jīng)兮兮的狀態(tài)。 “一開始到這兒的時候,我一切都好,”薩克埃爾出神地道:“就當作是另一次單獨鍛煉,不過時間長了點,光線暗了點,室內空了點,還沒有布里那個大嘴巴天天嘮叨,多好啊。” 他沉吟著,字句里的寒意讓塞米爾不忍低頭。 “后來,不知過了多久,”薩克埃爾突然沒頭沒尾地笑了一聲: “他來了,那個人?!?/br> 塞米爾神情一緊: “什么?誰來了?” 只見薩克埃爾再一次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某一天,我就看到他在說話,就在牢房的那一邊?!?/br> 他指了指柵欄外的一個角落,臉色慢慢僵硬起來。 “坐在那兒,笑瞇瞇地……” “說話。” “他?!?/br> 薩克埃爾呆呆地道。 瑞奇和塞米爾掃了一眼他指著的地方,那里是一片塵灰堆砌的角落,顯然已經(jīng)很久沒有人碰過了。 但薩克埃爾卻目光凝固,表情麻木,如有所見。 如雕塑一般。 看著對方的這副樣子,塞米爾明白了過來,不忿地嘆了一口氣。 “他?” “看清楚,薩克埃爾,那里什么也沒有,而你在這里也是一樣,沒有人,也沒有光!” 塞米爾的話語帶著淡淡的指責:“薩克埃爾,聽我說,我知道過去的一切折磨你都不愿回首,但無論那有多可怕……你所見到的都不是真的!我見過小巴尼他們的樣子,那都是這個該死的監(jiān)獄害的你們!而你被困在這里十八年了,只有黑暗和孤獨……” 聽見對方的話,薩克埃爾從紋絲不動的雕塑狀態(tài)回過神來,冷笑一聲。 “我被困在這里十八年,而你呢?” 薩克埃爾定定地盯著塞米爾,眼中放射冷光:“你被困在自己的心里,不也是十八年了么。” 刑罰騎士不屑地搖頭道: “在這一點,我們沒有區(qū)別,次席掌旗官,塞米爾?!?/br> 塞米爾怔住了。 略顯僵硬的場面里,泰爾斯嘆了一口氣。 “所以,這位……薩克埃爾?!?/br> “你說你看到‘他’在出現(xiàn)在這里,在說話?” 王子眼神復雜地看著薩克埃爾:“你說的‘他’是誰?” 薩克埃爾低下頭。 “你又是誰,少年人?” 王室衛(wèi)隊的囚犯瞇起眼睛:“我想,你應該不是跟這些人,自愿前來游覽白骨之牢的吧?” 塞米爾皺起眉頭,就要上前扯開泰爾斯,但瑞奇依舊攔住了他。 只見泰爾斯搖了搖頭,并不回答。 “你看到他在說話,但是,‘話’是看不到的,”王子嘆息道: “我想,你是先看到‘他’的人,然后才聽到‘他’說話?” 薩克埃爾盯了他很久,若有所思。 但他的回答卻依舊天馬行空。 “這不重要,不是么,”王室衛(wèi)隊的昔日明星眼神飄渺,像是陷入回憶: “有時候我看到他的人,然后他的說話聲就傳來了。” “有時候,我會先聽見他的話,然后他才出現(xiàn)在眼前。” “都一樣?!?/br> “沒有區(qū)別?!?/br> 說完這句話,薩克埃爾的表情又停滯住了。 大廳里的四人,都在這場格外詭異的對話里沉默了一瞬。 這沒有意義。 他已經(jīng)瘋了。 這是塞米爾搖著頭,打給瑞奇的眼色。 但災禍之劍的首領并沒有理會,相反,還饒有興趣地聽著這段對話。 “是么,都一樣啊,”泰爾斯勉強笑了笑: “所以,‘他’是在……跟你說話?” 薩克埃爾的面目變得有些憂傷。 “對,他就如往常一樣,談天說地,微笑連連,甚至給我下命令,”薩克埃爾像是在走神,盯著他剛剛指著的角落: “但我知道,我知道,他有時候是真的,那個時候我就很開心?!?/br> 下一瞬,薩克埃爾的臉頰肌rou緊張起來,咬牙切齒,像是看見了什么邪惡的東西: “但我也知道,他有時候是別的東西假扮的,只為了勾引出我內心深處的軟弱和陰暗,以此擊垮我。” 泰爾斯眉心一動: “別的東西?” 一旁的塞米爾見狀,在瑞奇耳邊嘆氣低語: “又是毫無意義的瘋話?!?/br> 但是瑞奇顯然不以為意:“只要能讓他開口?!?/br> 薩克埃爾沒有理會其他兩人的私語,而是專注于與泰爾斯的對話: “對,那些想要害你的東西。” 這個長臉的中年男人凝視著空無一物的虛空,話語里飽含感情:“你知道,他很不錯,但那些東西卻很狡猾,我一開始很難分清他們的區(qū)別?!?/br> 薩克埃爾說著說著,淡淡出神。 似乎在自言自語。 “他們都會跟我講過去的事情,小時候的訓練,長大后的遴選,復興宮里的執(zhí)勤,出使北地,出征荒漠,南下刀鋒領,當然還有人,有父親,母親,兄長,meimei,陛下,殿下,老隊長,大巴尼,老煙鬼,哥洛佛,當然還有她,然后……” 說到這里,薩克埃爾微微一顫。 泰爾斯專心致志地看著他,鼓勵他說下去。 “那些東西尤其可惡,它喜歡在我睡覺的時候耳語,”薩克埃爾似乎又回到了之前的狀態(tài),只見他咬牙切齒,面目猙獰: “然后,它們就給我看一些別的東西?!?/br> “試圖擊垮我?!?/br> 他盯著自己手里的匕首,目色深寒。 “什么東西,”泰爾斯輕輕地道,像是在引導一個孩童在學習: “它們給你看了什么東西,薩克埃爾?” 薩克埃爾倏然抬頭,像野獸一樣咬緊牙齒。 他眼睛發(fā)紅地盯著正前方,好像那兒有他的死敵。 “有時候,是睜眼可見的腐爛臉皮,帶蛆蟲和蒼蠅那種……” 薩克埃爾的話帶著讓人不寒而栗的氣息,跟他的身體一起微微顫抖:“明明腐爛得認不出來了,卻還在動彈,但我就是能知道,那些是衛(wèi)隊的大家,是大家的臉皮,從黑暗里顯現(xiàn)出來,突然在你眼前出現(xiàn)……” 塞米爾痛惜地看著他,低聲搖頭: “他是真瘋了。” 瑞奇沒有理會他。 “有時候,是無數(shù)插在矛尖上的頭顱,就這樣插滿牢房里的每一個角落,讓我無地容身,連睡覺都只能貼著墻壁站立?!?/br> 泰爾斯默默地聽著,眼神悲憫。 “那些頭顱全都死了好久,卻依舊能開口說話,喜歡在我擠過他們去拿食物的時候,突然地睜眼出聲,有的會試圖咬我,”薩克埃爾緊緊捏著手上的匕首,左手捂住肩膀,好像那里他所說的怪物咬傷過似的: “不得不說,那個酷似班克王子的頭顱還蠻像的,他的話讓我好幾天沒睡覺?!?/br> 薩克埃爾似笑非笑地吱了一聲。 他瞪著眼睛,頗讓人害怕地盯著泰爾斯。 “甚至有一天,我醒過來,就看見掛滿天花板的吊尸,就在那里,全部翻著白眼,吐著舌頭,卻像是在低頭看我……”薩克埃爾指著頭頂,呼吸變得越來越急促: “他們在我的頭頂來回搖晃,緩緩抽搐,有時候那些死人的腳和衣袍還會擦過我的頭發(fā),這些大概會持續(xù)整整……三頓飯的時間?!?/br> 他幽幽地道。 塞米爾忍不住發(fā)話了。 “但你這里連光都沒有!” 掌旗官哀戚地看著曾經(jīng)的衛(wèi)隊第一高手:“清醒一點,薩克埃爾,牢房里什么都沒有,只是你自己臆想出來的幻覺!我們是來這兒救你的!” 薩克埃爾冷笑一聲,重新看向泰爾斯。 “有時候,它們干脆什么都不讓我看,只留給我漆黑里的聲音?!?/br> 他冷冷道。 泰爾斯擠出一個微笑:“聲音?” 薩克埃爾點點頭,臉容變得呆滯: “嬰泣。” “就像在無邊黑暗里,隨時響起的嬰兒啼哭,一遍一遍,一次一次。” “來回循環(huán),前后左右,有時近在耳邊,堵上耳朵都清清楚楚,有時微不可察,只有凝神靜氣才得聞一二,有時凄清慘烈,有時惡意滿滿,有時,還會變成詭異的嬰兒笑聲?!?/br> 薩克埃爾靠著墻壁坐下,整個人蜷縮起來,表情失神。 泰爾斯微微一晃,竭力維持住情緒。 “那一定很難熬。” 他艱難地道:“活在……不一樣的世界里?!?/br> 薩克埃爾的表情變得有些淡漠麻木。 “不一樣的世界……” “一開始,是的,我只能一遍遍告訴我:這是考驗。到后來,就習慣了……” 他抬起頭,癡癡地道:“你知道,這事兒的好處是,無論是他還是那些東西……至少它們出現(xiàn)的時候,我都能聽見屬于他的聲音?!?/br> “不管是不是真的,那就是他死前的聲音,他的笑聲,他的話語,他的命令?!?/br> 薩克埃爾用匕首柄抵住自己的額頭。 “讓我在永恒的煉獄里,慰藉一二?!?/br> 泰爾斯有些難過,他做了和深呼吸,開口問道: “誰?” “誰的聲音?” 這個問題吸引了其他兩人的注意。 薩克埃爾恍惚了一下。 “當然是他,”曾經(jīng)的王室衛(wèi)隊守望人現(xiàn)出悲哀卻欣慰的笑容: “曾經(jīng)的王儲殿下。” 塞米爾微微一晃。 泰爾斯也輕輕一怔。 “我看到的,對我說話的,對我微笑的,考驗我的,折磨我的,無時無刻不來拜訪我的,就是死前的他?!?/br> 只見薩克埃爾把自己抱得更緊,顫聲道: “王長子,米迪爾·璨星?!?/br> 大廳里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只聞薩克埃爾若有若無的啜泣聲。 泰爾斯臉色黯然,輕輕地閉上眼睛。 活在不一樣的世界。 他在心中無力地重復著。 但閉上眼睛,思想中的泰爾斯,卻像是被拋入了一片驚濤駭浪之中。 隨波沉浮。 直到撞上一片久違的記憶碎片,把他帶回一個久未在意的世界。 激發(fā)出同樣久違的陌生感情。 那個聲音。 還是那個嗓音。 那個好聽的,溫柔的,令人不知不覺心安,也總讓他開懷大笑的女性嗓音。 葺仁,你怕鬼嗎? …… 這可惡的家伙,明知故問。 大概又要嘲笑他一波了吧。 是呢,我記得,你最怕鬼了,連恐怖片都看不了。 果然。 他微微嘆息,抓了抓腦袋。 但你從來沒見過鬼,是吧。因為在很多人的世界里,它是不存在的,當然見不到了。 電話那頭的女聲頓了一下,略顯消沉。 可是你不妨想象一下,有這么一種人,他們所看到的世界里……鬼是存在的。 存在的。 他皺了皺眉。 什么。 所以,他們也許晚上睡覺的時候,能看見一個猙獰的臉孔出現(xiàn)在枕頭,或者貼在天花板……又或者,等他們早上睜開眼,就看到一個血淋淋的人頭立在窗口,一個渾身發(fā)白的死人蹲在角落……他們可能走路的時候都會看見穿著紅衣,沒有臉蛋的小女孩,吃飯的時候會看見帶血的眼球,什么時候都會覺得…… 那個女聲有些低沉,微微顫抖,斷斷續(xù)續(xù),像是在極力壓制著某些情緒。 喂喂你別嚇我了好么,我的姑奶奶喲……你知道我最怕這些…… 所以……所以…… 那個聲音顫抖起來。 他莫名地覺得不安。 所以……對這類人來說,鬼是真實的,至少在他們自己的世界里,它們是真的……真的,是能看見的……但是他們自己都分辨不出那是真是假……在他們看來,他們真真正正地看到了鬼…… 女聲似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無數(shù)負面的情緒,跟她脆弱無憑、寸寸崩裂的嗓音一樣,如決堤般涌出。 他們也不想,他們也很害怕的……但是他們,他們不是看鬼片,而是……而是他們根本就活在鬼片的世界里……掙扎不出去……他們真的無能為力,真的無時無刻,都能在生活里看到活生生的、面目猙獰的、最真實的……嗚……鬼…… 不解,迷惑,不安。 此外,他還有些著急。 她怎么了? 咦,信號不好嗎?不對,誒你……你怎么哭了……是不是,是不是你看到什么了?誒,你別哭啊,沒事的,無論發(fā)生什么奇怪的事情,都有我在,不怕的,不怕的…… 葺仁,求求你,不要害怕,不要害怕我,我不是……我,我沒有……求求你,我只是……我只是……嗚嗚,我只是活在,活在跟你不一樣的世界…… 那個溫柔的聲音恐慌而畏懼,哭腔顫抖不已。 這讓他也極度心慌。 什么叫做……跟他不一樣的世界? 他不知道。 他只能竭盡全力去安慰她。 來,跟著我深呼吸,別怕,沒什么好怕的,對吧,要是真發(fā)生了什么,大不了找道士,找神婆,找超能力專家……好點了吧,來,告訴我……怎么了?為什么突然間說著,說著…… 電話另一頭傳來微微的啜泣聲,卻比剛剛平穩(wěn)了一些。 葺仁,今天,醫(yī)生……醫(yī)生告訴了我診斷結果。 女聲低落了許多。 甚至帶著淡淡的絕望。 他想說點什么,但要說的話卻卡在心頭,只能蹦出三個字。 怎么樣? 女聲笑了一下。 shiphrenia,聽過嗎? shiphrenia. 一股突如其來的恐懼,攫取了他的大腦。 shiein,還有phren……前后的希臘詞根分別是“脫節(jié)、裂開”,以及“心智、思想”。 醫(yī)生說,這是感知和思維之間的脫節(jié)和分離,所以,有人把這翻譯成‘思覺失調’。 那個聲音低低啜泣著,像是在強撐著,欲笑而不得。 讓他的內心如覆陰霾,無比難過。 他只有沉默。 但在我們這里,有個更常見的譯名。 他咽了口唾沫。 叫什么? 女聲嗤笑了一聲,無力而脆弱地開口。 精神分裂癥。 那個瞬間,泰爾斯猛地睜眼,從無邊無際的記憶之海里掙脫出來,冷汗淋漓地回到漆黑死寂的地下黑牢。 他大口喘息著,看向眼前如木頭人般杵在牢里的薩克埃爾。 只覺胸口空空落落。 若有所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