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當(dāng)里斯班伯爵告訴我的時候，我一直以為那不過就是傳說?！?/br>
    “不會比天空王后，比神殿里的諸神雕像更加真實。”

    摩拉爾用泰爾斯從未見過的復(fù)雜眼神望著后者。

    泰爾斯認得那個表情。

    那是方才塞米爾發(fā)誓失敗后，小奎爾·巴尼臉上的表情。

    失落、空洞、痛苦、后悔。

    還帶著幾分迷茫和無助。

    “然而，我們家族代代相傳的故事是真的……”

    他死死盯著少年，頭顱微搖，胸膛起伏。

    如同再也不認識這位曾經(jīng)短暫與他同生共死，來回歷險的同伴。

    那個與他同命相憐的異國王子。

    面對摩拉爾的弩箭，泰爾斯唯有咬緊下唇。

    那一刻，似乎連胸口的疼痛都已不再重要。

    他能說什么？

    他該說什么？

    “……災(zāi)禍是人，或者看著像是人的怪物。”

    摩拉爾的眼神不離目標，手里的弩箭忍不住微微顫抖。

    “它們像我們一樣呼吸，一樣進食，一樣行走，一樣生活在大千世界的每一個角落，一舉一動，形神俱似?！?/br>
    他下意識地喃喃道，語氣縹緲。

    好像在復(fù)述很久以前的古老故事。

    “但他們終究不是我們。”

    “他們終究會撕下面具，露出原形，開始毀滅和屠戮。”

    泰爾斯下意識地收緊胸口的拳頭。

    摩拉爾的眉頭慢慢收緊，后退一步，似乎不能相信自己所面對的一切。

    他咬緊牙齒，狠狠吸了幾口氣，腦中閃過方才的場景：

    “你就是這樣的，不對嗎？”

    “就像剛剛？”

    靠在墻上的泰爾斯沉默了一會兒。

    他臉色灰敗，在紅彤彤的火光下也毫無起色。

    他們終究不是我們。

    他們終究會撕下面具。

    泰爾斯幽幽想起每一次的失控和叩門，想起那個如同知曉了一切的夢中泰爾斯，以及每次回過神來后面臨的后果。

    “我不知道?！?/br>
    過了很久，泰爾斯才用一種如在夢中的語氣，哀傷地道：

    “即使對我而言，這個問題也充滿了迷霧?！?/br>
    摩拉爾也沉默了一會兒。

    幽深的地牢里，一時只聽得見兩人的呼吸。

    直到空氣里響起摩拉爾吃吃的冷笑。

    “所以，在耐卡茹王交過手的災(zāi)禍里……你是哪一個？”

    泰爾斯稍有失神。

    只聽摩拉爾用最嚴肅和忌憚的語氣，咬字開口：

    “王災(zāi)？”

    “噩災(zāi)？”

    “血災(zāi)？”

    “秘災(zāi)？”

    “先災(zāi)？”

    每說一個詞，摩拉爾的神色就嚴峻一分。

    這些只在沃爾頓家族的傳說里出現(xiàn)，他卻從來不以為然的詞組。

    災(zāi)禍。

    聽著這些陌生而奇怪的名詞，泰爾斯輕輕蹙眉。

    直到摩拉爾單手舉著臂弩，咬出下一句話：

    “抑或你干脆就是眾災(zāi)之首——‘諸神克星’？”

    諸神克星。

    聽見這個似曾相識的綽號，泰爾斯的胸口又是一疼。

    少年不再看向摩拉爾，他低下頭來，半是釋然，半是落寞地開口：“都不是?！?/br>
    “我是個……”

    “新人?！?/br>
    摩拉爾停頓了一瞬。

    “哈。”

    他的肩膀微晃，笑聲有些凄然，連著火光和弓弩也在顫栗。

    “所以你們就像白刃衛(wèi)隊一樣，還有新人……”

    話語帶著淡淡諷刺。

    在不知是何滋味的心情里，泰爾斯努力勾起嘴角。

    “是啊。”

    “魔能師，災(zāi)禍?！?/br>
    思慮所及，他略略走神，語氣失落：

    “一切就像噩夢一樣，無論你在平時擠出多少笑容，鼓起多少勇氣……”

    “但夜深人靜，午夜夢歸時，它總會回到你眼前——”

    摩拉爾的弩機微微一顫。

    “夠了?！?/br>
    “災(zāi)禍?！?/br>
    他打斷了泰爾斯的話，死死盯著后者，眼神陌生，嘴角生寒，手上青筋凸出：

    “你知道無論是哪一個神殿，哪怕再破敗再式微的教會，都在警告每一位?？怂固貒酰簻缡赖臑?zāi)禍終將卷土重來，像當(dāng)年毀滅最終帝國一樣毀滅我們嗎？”

    泰爾斯沒有看他，只是閉起眼睛：

    “我……”

    可摩拉爾不準備讓他回答。

    努恩之子咬牙開口，捏在弩臂上的手指死命用力，強自壓抑著無處可放的復(fù)雜情緒：

    “你知道每一個沃爾頓自小就被教導(dǎo)，終結(jié)之戰(zhàn)里，耐卡茹和他的同儕們是頂著怎樣的恐怖和絕望、犧牲和傷亡，才奇跡般逆轉(zhuǎn)寒風(fēng)，擊敗瘋狂邪惡的災(zāi)禍，建立?？怂固氐膯幔俊?/br>
    泰爾斯沒有睜眼，他勉力扯起嘴角：

    “是么?！?/br>
    星辰王子感覺得到，鼻子的血已經(jīng)止住，而自己全身的力氣在獄河之罪的緩慢浸潤下慢慢恢復(fù)，胸口的疼痛也在逐步緩解。

    至少，他應(yīng)該可以自己站起來了。

    但不知為何，面對著憤然望著他的摩拉爾，面對那把看似搖搖欲墜的時光弩……

    泰爾斯突然失去了站起來的動力。

    這就是災(zāi)禍。

    就是自己。

    以及自己的未來。

    他灰暗地想。

    一個久違的可人女聲，從他的耳邊響起。

    你正在不幸的道路上越走越遠。

    魔能師，這不是天賦或祝?！窃{咒和厄運。

    聽著摩拉爾痛恨而粗重的呼吸聲，那一刻，泰爾斯突然覺得……

    好累啊。

    就像在做一個耗盡精神的長夢。

    他有些……不想再站起來了。

    所以，這就是我們的結(jié)局了。

    地牢里，火把再次爆出一個火星。

    “是你嗎？”摩拉爾冷冷質(zhì)問道。

    泰爾斯仍舊閉著眼睛：

    “什么？”

    摩拉爾看著面色凄然的泰爾斯，心中的憤怒和質(zhì)疑同時燃燒起來。

    “六年前，龍霄城……那些傳說中的怪物們不會無緣無故出現(xiàn)?！?/br>
    只見摩拉爾咬緊牙關(guān)：

    “告訴我?！?/br>
    “我父親的死，包括你遮遮掩掩的‘毀掉半個龍霄城’……”

    “都跟你有關(guān)嗎？”

    他不知不覺提高了音調(diào)，加重語氣：

    “看著我的眼睛，告訴我！”

    泰爾斯眉毛一顫，下意識地睜開眼睛。

    他呆怔地望著摩拉爾的雙眼。

    那憤怒、痛苦、猶疑，滿布血絲的眼睛。

    泰爾斯的思緒慢慢飄遠。

    飄回那一夜的龍霄城。

    啊，是呢。

    破碎的屋檐。

    斑駁的斷壁。

    遍野的死寂。

    那些……他以為能拋諸腦后的東西。

    他渾身一顫，這次卻不是因為疼痛。

    而是因為他的內(nèi)心忽然揪緊。

    因為那些無法逃避的事實。

    一秒后，泰爾斯失神地吐出那個詞：

    “是的。”

    摩拉爾的手臂越來越緊。

    “那一夜?！?/br>
    “那個災(zāi)禍，還有多頭蛇基利卡，”頂著對方的眼神，泰爾斯顫聲道：

    “它們會去龍霄城，會害死那么多人……”

    泰爾斯痛苦地閉上眼睛：

    “都是因為我?！?/br>
    “我?！?/br>
    寂靜。

    一時間，連摩拉爾的呼吸聲都凍結(jié)住了。

    噠啦！

    火把摔落地面的聲音。

    下一秒，泰爾斯只覺得領(lǐng)口一緊，整個人就被怒不可遏的摩拉爾單臂提了起來，一把按上墻壁！

    砰！

    少年悶哼著忍受胸口的滯澀感，突然下巴一痛——時光弩已經(jīng)被摩拉爾推到泰爾斯的胸口上，直指他的頭顱，凸出的箭尖貼上泰爾斯的皮膚，帶來陣陣刺痛。

    泰爾斯從來沒看到過這樣的摩拉爾。

    后者面色猙獰，呼吸粗重，牙齒緊咬，手臂上的肌rou和脖子旁的青筋無比明顯。

    就像狂怒的獅子。

    就像……那位曾經(jīng)的北地國王。

    “你怎么敢！”

    摩拉爾低聲咆哮著，泰爾斯感覺到前者的肌rou在顫抖。

    他左手扯住少年的衣領(lǐng)，右手和右肩頂住弩機。

    時光弩上的弦線無比緊實，蓄勢待發(fā)。

    擇人而噬。

    只見摩拉爾死死壓著如火山般的痛恨和怒意：

    “你這個該死的……你知道你背負的是什么樣的罪孽，會帶來怎么樣的災(zāi)難嗎？”

    但泰爾斯只是眼神沉寂，恍若無神地任由摩拉爾威脅著他的生命。

    “你怎么還敢接近他們？”

    “你怎么敢接近龍霄城，接近?？怂固?，接近父親，接近……阿萊克斯！”

    摩拉爾的牙齒咬得咯咯作響，眼中滿布紅色。

    “接近她的國家，她的人民！”

    “我的人民！”

    摩拉爾渾身顫抖，近乎失控。

    “把自己的一身厄運和不祥，把血色之年那樣的不幸?guī)Ыo他們！”

    “你知道，你的存在，就是一切禍亂之源嗎！”

    泰爾斯下巴又是一痛，他感覺得到：弩箭的尖端在顫抖之下，已經(jīng)刺穿了他的皮膚。

    阿萊克斯。

    這個名字比弩箭更快一步，刺入他恍惚的大腦里。

    不。

    他說的是……她。

    小滑頭。

    虛幻的回憶里，那個帶著夾鼻眼鏡的明麗女孩轉(zhuǎn)過身，輕掩嘴唇，帶著淡淡的訝異和難以言喻的眼神看著他。

    你要帶我走？帶我回星辰？

    那一瞬，他近乎渙散的思緒為之一清。

    泰爾斯從齒縫里吸進一口氣，罔顧下頷的疼痛，用力道：

    “我知道。”

    摩拉爾依舊緊繃著神經(jīng)，怒目以待，仿佛下一刻就要扣動扳機，刺穿泰爾斯的頭顱。

    只聽少年苦澀地道：“我比你清楚。”

    “事實上，我比每一個人都清楚?！?/br>
    “從那一天開始，發(fā)生在我身邊的事情……我都知道?！?/br>
    盾區(qū)里，每一雙欲呼吸而不得的眼神。

    多頭蛇下，每一個哭喊著逃命的聲音。

    龍霄城中，每一具冰冷死寂的尸體。

    而自己只能跪在路中間，抱著懷里唯一溫?zé)岬纳瑴I流滿面，瑟瑟發(fā)抖。

    他握緊了拳頭。

    這些都是屬于他的……

    他的血債。

    更是因他而起，是他生命里的每一個選擇累積之下，所帶來的后果。

    是他必須正視的東西。

    不是簡簡單單一句“本意非此”或“迫不得已”，乃至“不是我的錯”地歸咎他者，或更令人作嘔的一句“可惜但必要的犧牲”，就能淡然忘卻，就能安心逃避的責(zé)任和重擔(dān)。

    至少，他不能。

    “對不起，”泰爾斯緊閉眼睛，帶著滿心的落寞和悲哀，輕聲開口：

    “對不起?！?/br>
    摩拉爾的呼吸越發(fā)加重。

    泰爾斯的領(lǐng)口被扯得更緊了，他甚至能感覺到在弩箭的威脅下，一滴鮮血從脖頸上流下。

    很久之前，泰爾斯就想過類似的場景。

    但是在那些設(shè)想里，他面對的都是一大群人，一整個世界，無論認識也好，陌生也罷，他們都模糊了臉孔，對著身為怪物，對著帶來無數(shù)災(zāi)難的他指指點點。

    現(xiàn)在，他想——他已經(jīng)很幸運了。

    不是么。

    想到這里，泰爾斯心中釋然。

    他輕輕地睜開眼，平靜地看著眼前的摩拉爾，看著后者積壓在眼底的憤怒和悲傷。

    摩拉爾……

    他淡淡地想道。

    不知道……

    當(dāng)這個用笑容掩飾沉重，用幽默覆蓋哀傷的勇敢王子，當(dāng)他一步一步孤獨走在天涯之遠，飄蕩在海角之邊時……

    當(dāng)他望向他感觸復(fù)雜的北地方向，望向拋在身后的故鄉(xiāng)時……

    當(dāng)他得到龍霄城遭災(zāi)，父親暴斃的消息時……

    是怎樣的心情呢？

    “下手吧，”泰爾斯的心情徹底平靜下來，嘴角扯出微笑：“我準備好了?！?/br>
    對方依舊雙目通紅，死死盯著泰爾斯。

    眼中的憤怒絲毫不減。

    這讓泰爾斯想起他在荒漠里睜開眼睛的剎那。

    那時，正是這個紅頭發(fā)的快繩，眨著好奇激動的雙眼……

    想到這里，泰爾斯輕嘆出一口氣：

    “結(jié)束這一切，然后離開?！?/br>
    “回到你的人生里去?！?/br>
    “快繩?！?/br>
    他輕聲吐字道。

    那個瞬間，摩拉爾微微一顫。

    他的左臂一緊，以更大的力度，把泰爾斯摁死在墻上，右手則顫抖著扣上黑色臂弩的扳機。

    泰爾斯閉上了眼睛。

    等待屬于他的結(jié)局。

    下一刻。

    “咚！”

    泰爾斯只覺得右臉轟然一震！

    還不等他想通，一陣天旋地轉(zhuǎn)，整個人就貼著墻壁側(cè)飛了出去！

    狠狠摔落地面。

    “咳咳……”

    泰爾斯痛苦地悶哼著，整個腦袋嗡嗡作響。

    他先是感覺到一陣蔓延了半張臉的麻木，幾秒鐘后，它化為火辣辣的疼痛，讓他齜牙咧嘴。

    泰爾斯顫抖著爬起身來，試圖在滿目金星里看清眼前。

    怎么……

    下一秒，他的左手里就被塞進了一個硬物。

    泰爾斯先是一驚，隨后意識到，這是劍柄。

    很快，他的右臂一緊，整個人被扯了起來！

    搭上一個厚實寬闊的肩膀。

    一只手臂則搭上他的腰部，把他硬生生地扶了起來。

    驚愕中，泰爾斯死命地搖搖頭，把漫天的金星晃散。

    他這才驚訝地看見：

    自己正倚靠在快繩的肩膀上，一時高一時低，被后者扶著前進。

    從少年的角度只能看見快繩的側(cè)臉，看不真切表情。

    而后者手里的弩箭早已不見，換成了那個摔落地面的火把。

    “你……”他只來得及吐出一個詞，被快繩揍過一拳的臉頰就生疼不已。

    “閉嘴，”快繩毫不留情地打斷他，咬牙切齒中，依稀透露出他不穩(wěn)而猶豫的情緒：

    “敵人還在?！?/br>
    他舉著火把，照著前方，渾身顫栗：

    “得去個安全的地方?！?/br>
    泰爾斯愣住了。

    “可是……”

    “閉嘴！”

    快繩轉(zhuǎn)過頭來，眼睛通紅，惡狠狠地看著他，語氣滿布北地人特有的粗獷和粗魯：

    “別逼我再揍你！我還記得那兩巴掌呢！”

    言畢，他看也不看泰爾斯，自顧自地轉(zhuǎn)過頭去，呼吸中猶可辨認出復(fù)雜的感受。

    泰爾斯怔怔地看著他的側(cè)臉。

    火光搖曳，空氣靜謐。

    一股難言的滋味襲上心頭。

    王子垂下頭，咬緊牙關(guān)，拖動虛弱的身體，倚住快繩的肩膀，跟上步伐。

    兩人把昏迷不醒的瑪麗娜留在身后，呼吸一快一慢，一急一緩。

    他們的速度不快，卻很沉穩(wěn)。

    兩人在沉默中前進了一段距離，跨過幾具尸體，終于來到旋轉(zhuǎn)向上的石階旁，開始攀登。

    場面一時就沉浸在這奇特的氣氛里。

    “為什么。”

    靜謐中，泰爾斯再也忍不住，默默地在快繩耳邊道。

    “你明明知道了……”

    快繩舉高火把，轉(zhuǎn)過一個轉(zhuǎn)角，咬緊牙齒。

    他知道對方要問什么。

    “為什么你——”

    “我特么怎么知道為什么！”

    快繩很不氣地回敬他，語氣之重，態(tài)度之惡，讓泰爾斯有種回到北地的錯覺。

    他停頓了一下，帶著滿心的掙扎：

    “你就當(dāng)我……瘋了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