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1章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難以置信?!?/br> 基爾伯特的聲音伴隨著馬車的行進響起,頗有些起伏。 坐在他對面的泰爾斯靠著廂壁,看著與自己分別六年的老師,同樣百感交集。 “我依然記得,小先生,六年前,當我們分別的時候,你還只是個孩子……” 除了略帶激動的呼吸之外,對方的姿勢禮節(jié)依舊得體優(yōu)雅,像是貴族模子里刻出來的。 泰爾斯聳聳肩,笑了: “也許不止是孩子?!?/br> “當然,”基爾伯特會心一笑: “您當然不止是孩子?!?/br> “然而,看看現(xiàn)在的你,”基爾伯特緊緊地盯著他,帶著欣慰和感動,止不住地上下打量。 “你長大了?!?/br> 他的聲音起伏不定: “十四歲,若按帝國時代的標準,你已是個真正的大人,可以執(zhí)劍作戰(zhàn),娶妻生子了……” 十四歲,作戰(zhàn),娶妻,生子? 泰爾斯撓了撓頭: “嗯,關(guān)于這個,隨著時代變遷,社會進步,我相信我們有待商榷……” 看著他的樣子,基爾伯特開懷而笑。 車輪滾滾,兩人沉默了一會兒。 直到基爾伯特嘆出一口氣: “所以,六年了,殿下,一切都好嗎?北方怎么樣?” 一切好嗎? 北方怎么樣? 泰爾斯設(shè)想過很多與老朋友們重逢的場景。 他也設(shè)想過,自己要怎么跟他們添油加醋,聲情并茂地抱怨北地的糟糕伙食,英靈宮的冰冷溫度,呆頭呆腦的小滑頭,煩人的金克絲女官,愚蠢的隕星者,狡猾的里斯班,該死的倫巴,貪吃的埃達,兩位侍從無聊的眼神爭吵…… 他甚至設(shè)想過,要把所有的苦楚、不爽和牢sao,全部一股腦倒出來:??怂固厝藗兊钠婀盅凵瘢钡乩蠋煹年庩柟謿?,戶外課的公報私仇,一刻不休的監(jiān)視,毫無道理的搜查…… 但是事到臨頭,話到嘴邊的時候…… “嗯,”泰爾斯收起回憶,燦然一笑: “你知道的,北方嘛?!?/br> 王子輕松地聳聳肩,笑容溫暖,平平淡淡: “它就很……北方咯?!?/br> 基爾伯特沒有立刻答話,而是注視了他很久,目光聚焦在少年陽光的笑容上。 像是讀出了什么。 “是啊,殿下。” 幾秒后,基爾伯特輕聲回答: “北地人,北方佬,我跟他們談判過,我知道?!?/br> “我知道。” 基爾伯特的目光平靜而溫和,但不知為何,泰爾斯卻有些重負在身,承受不住的錯覺。 馬車里又安靜下來,一時只聞車外的坐騎蹄響。 泰爾斯又深吸一口氣: “你呢,基爾伯特?還有永星城以及星辰王國?這六年來?” 基爾伯特聞言一頓,慢慢地握住手杖: “哦,年紀大了,騎馬不如以前利索,馬車坐得越來越多,每天,抄寫員秘書的字也寫得越來越大?!?/br> 泰爾斯靜靜地聽著,望著老了六歲的基爾伯特。 六年前,他們也是這樣坐在馬車里,走在去往復(fù)興宮的路上。 六年后…… 基爾伯特扭過頭,微微一笑: “除此之外,老樣子?!?/br> “工作著,生活著,呼吸著,以及等待著……” 他停頓一秒,望著泰爾斯的雙眼: “……您的歸來?!?/br> 泰爾斯僵住了。 一時間,他無言以對,有些不知所措。 基爾伯特表情一黯: “我無法想象您在??怂固爻粤硕嗌倏囝^……” 他死死盯著自己的手杖,少有地用詞不遜: “天煞的北方佬,那本該只有幾周,然后您會安全地回來,回到我們的照看下,我還記得,我告訴過您一切都會好的,但是……” 泰爾斯有些于心不忍: “基爾伯特……” 基爾伯特倚著手杖,低頭嘆息: “是我們失職了,連累得您……” 泰爾斯對他搖頭示意。 但外交大臣的話語還在繼續(xù),語帶愧疚: “從努恩王到災(zāi)禍,再到黑沙領(lǐng),光是從信上讀到就已足夠驚心動魄,但是親身經(jīng)歷那一切……” 泰爾斯不得不大聲打斷他: “基爾伯特!” 基爾伯特微微一震,這才住口。 王子笑了笑: “嘿,我撐過來了。” 基爾伯特靜靜地看著他,幾秒后才露出笑容。 “是啊,”星辰的狡狐露出身為王子老師時的他少有的疲憊: “你撐過來了。” “從北方……撐過來了?!?/br> 他緩緩點頭,卻明顯心不在焉。 泰爾斯突然注意到,基爾伯特的精力和注意力,都大不如前了。 感受著對方情緒的波動,心情復(fù)雜的泰爾斯不得不轉(zhuǎn)移話題: “所以,他們呢?那些留在龍霄城的人們……” “普提萊,羅爾夫,還有那個誰……那個,那個……哦,埃達!” “還有……懷亞?” 聽見這個名字,基爾伯特像是突然驚醒。 “哦,他們,請勿煩憂,雖然他們還需要在龍霄城再待一陣子……” “但既然最重要的您已經(jīng)安然回返,那么無論龍霄城還是黑沙領(lǐng),再扣押您的隨從都沒有什么意義了?!?/br> 泰爾斯松了口氣,點點頭。 “基爾伯特,確保,”幾秒后,少年突然開口: “確保他們,確保你的兒子安全回來。” 王子抬起頭來認真地道: “沒有他們,我不可能撐到現(xiàn)在。” 基爾伯特微微一愣。 泰爾斯吐出一口氣: “如果有需要,我可以手書一封,讓人直呈沃爾頓女大公,我和她有些關(guān)系……” 基爾伯特靜靜注視著他,隨即笑了,臉上的皺紋清晰可見。 “殿下。” 外交大臣笑瞇瞇地看著他: “他們會好的?!?/br> “只要您是好的?!?/br> “而我的兒子肯定知曉這點?!?/br> 泰爾斯抬起頭,同樣還以微笑,點了點頭。 基爾伯特似乎意識到了什么,他深呼吸幾口,收斂好自己的情緒,重新回到那個職業(yè)、莊嚴的外交大臣,星辰狡狐基爾伯特·卡索伯爵。 “我有許多話想對您說,殿下,但是……” 禮貌的笑容重回基爾伯特的臉上: “既然您已經(jīng)回來,那么眼前有太多,太多的事情要安排……王子的歸國歡迎宴會,您完整的教導(dǎo)與顧問團隊,當然既需考慮到王子的需求,也要符合公爵的身份……哦,對了,星湖公爵的體面……” 泰爾斯聽到最后一句話的時候臉色一沉。 “事實上,我正要問起這事兒?!?/br> 泰爾斯的表情變得很嚴肅,連帶著基爾伯特也下意識地收起了笑容。 “星湖公爵?!?/br> 王子一字一頓地咀嚼著這句話的韻味,一臉狐疑地看向他的老師: “基爾伯特,這是什么意思?” 基爾伯特頓了一下,像是在思考什么幾秒后,他微微一笑: “請勿擔(dān)憂,殿下,這是好事?!?/br> 只見基爾伯特滿懷感慨地嘆出一口氣: “星湖公爵?!?/br> 他看向車窗外一路倒退的原野: “在星辰的歷史上,這是一個專屬于璨星家族內(nèi),專門封予王室成員的榮譽頭銜,雖然它不如復(fù)興王欽封的六大守護公爵那么鏗鏘有力、影響深遠,其下的實權(quán)與封邑也微不足道……” 基爾伯特回過頭來,嚴肅地看著泰爾斯: “但它所代表的意義,卻非同凡響?!?/br> 泰爾斯挑挑眉毛。 那一刻,仿佛熟悉的感覺又回來。 他似乎不是坐在馬車上,在恩賜大道上趕路。 而是回到了閔迪思廳的書房。 只聽基爾伯特那標志性的穩(wěn)重嗓音緩緩響起: “五百年前,‘斷脈’蘇美二世將他的長子埃蘭冊封為星湖公爵,讓他開始管理領(lǐng)地參與政務(wù),名正言順地輔佐自己處理國事。” “直到蘇美二世逝世后,埃蘭王子以公爵之身繼承王位,是為‘登高王’埃蘭一世?!?/br> 斷脈。 泰爾斯聽著對方的話,搜尋著他在北地六年間,所學(xué)的小滑頭看世——咳咳,是北地人眼中的星辰歷史課。 如果沒記錯,蘇美二世是在慘烈的雙星對峙中,最終漁翁得利,登上王位的人,為了王國不再重蹈血親爭位,手足相殘的覆轍,他所頒布的繼承法案真正確立了長子繼承與幼子改姓分封的權(quán)力傳承體制。 (“果然還是我們比較先進,選國王嘛,當然選最厲害的啊,打一架不就解決了?!薄獰o所事事,抱臂旁聽的隕星者) 在他的法案下,許多擁有偉大姓氏的旁支血脈被迫離家改姓(也為許多世家望族趕走了一大批待在族譜的冗繁枝葉下,虎視眈眈的表堂親戚),許多并非長子的封臣更是對他恨得咬牙切齒,蘇美·璨星二世也由此得號:斷脈。 至于登高王……泰爾斯莫名覺得耳熟,感覺不久前還剛剛聽過。 基爾伯特抑揚頓挫的聲音仍在繼續(xù): “從那開始,五百年來獲封星湖公爵的璨星們,有一半都是公開或未公開的王儲,在先王逝世后戴上九星冠冕,繼承星辰的至高王座?!?/br> 所以,星湖公爵算是王儲的前置頭銜,等等…… 還在尋思登高王是哪位的泰爾斯眉毛一蹙: “你說,一半?” 基爾伯特微笑依舊,像是預(yù)料到了他要問什么似的: “另一半,比如冰河城塔倫家族的先祖,以及你祖父的兄弟,星輝戰(zhàn)神約翰·璨星,則作為國王最親密的家人與最信任的助手,執(zhí)掌大權(quán),輔理國政?!?/br> 約翰·璨星。 星輝戰(zhàn)神。 泰爾斯心頭一沉。 他想起了很多事情,比如在曾經(jīng)的北地,老兵杰納德告訴他星輝軍團里的公爵趣事,比如白骨之牢里,塞米爾對這位星湖公爵的評價,比如鬼王子塔里,西荒公爵告訴他約翰的身世。 基爾伯特像是越說越興奮似的: “因此,殿下,對星辰而言,星湖公爵要么只授予國王的繼任者,作為王儲繼承王位前的榮譽頭銜……” “要么則授予國王最親密的家人,彰顯恩寵和信任,從而以血緣臂助,鞏固璨星家族的統(tǒng)治?!?/br> 最親密的家人。 恩寵和信任。 泰爾斯輕咳一聲,瞇眼道: “但我記得,雖然在我祖父艾迪二世的時代,星湖公爵是他的兄弟約翰,可他選定的王儲卻是……” 出乎意料,基爾伯特很快打斷了他,而且語氣堅決,斬釘截鐵: “那只證明一件事——您祖父愿意用生命相信約翰,相信他的兄弟,就像相信自己的繼承人。他甚至相信約翰能在自己身后,以星湖公爵之名,繼續(xù)忠心耿耿地輔佐繼任的國王。” 用生命相信約翰。 相信他的兄弟。 就像相信自己的繼承人。 不知為何,塞米爾在牢里的那句憤慨之言,在泰爾斯的腦里來回傳揚: 是子弒父,還是弟弒兄? 基爾伯特深吸一口氣,依舊認真地盯著泰爾斯,像是不容置疑: “而約翰也沒有讓您的祖父失望:作為血色之年里的最大功臣,前星湖公爵和他的星輝軍團南征叛逆、北抗巨龍,最終力挽狂瀾,拯救了整個星辰?!?/br> 約翰·璨星。 血色之年里的最大功臣。 南征叛逆、北抗巨龍。 力挽狂瀾,拯救星辰。 泰爾斯默默地念著這幾句話,努力壓制著從心底里升起的莫名寒意。 “是啊。” 王子面色沉著,語氣平靜: “然后他死了?!?/br> 基爾伯特怔了一下。 但外交大臣顯然經(jīng)驗豐富,只見他一皺眉頭,極快接過泰爾斯的話: “……從而讓這個頭銜更加高尚——在星湖堡空置的十八年里,人們談起血灑疆場的星湖公爵,緬懷的只會是他的忠誠悲壯與光輝過往?!?/br> 聽著對方把話圓得滴水不漏,這一次,泰爾斯沒有回應(yīng),而是看了基爾伯特很久。 那個瞬間,泰爾斯突然想起災(zāi)禍之劍瑪麗娜的話. 請你把這件事追查下去,找出真相。 找到血色之年里,約翰公爵在索達拉城遇刺的真相。 真相。 在王子的眼神下,外交大臣略略皺眉。 他突然有種錯覺:曾經(jīng)無比熟悉的學(xué)生,變得有些陌生。 幾秒后,泰爾斯這才轉(zhuǎn)過視線: “沒錯?!?/br> 基爾伯特暗自松出一口氣,忘卻心里的異樣感。 “因此,獲封這一頭銜是深受陛下信賴與器重的體現(xiàn),這意味著您不再是一個托蔽父蔭、空有尊貴卻無實權(quán)的王子,而更是陛下的臂助,是有封地有權(quán)威有身份,是在地位上堪與實封諸侯們平起平坐、分庭抗禮的——星湖公爵?!?/br> 說到這里,基爾伯特不無激動地看著泰爾斯: “有此身份,您甚至可以直接進入御前會議參與國事,為陛下解難分憂,也絕不突兀。” “而在與外國的交往中,‘星辰王國的星湖公爵’更是一個擲地有聲的頭銜,遠比‘凱瑟爾王之子’更加有力?!?/br> 泰爾斯依舊沒有說話,只是若有所思。 或許是為了說明詳細,或許是在擔(dān)心什么,基爾伯特頓了零點幾秒,在臉上的笑容尚未消失之前繼續(xù)道: “而當然,它更向所有野心未泯的封臣們宣告:離國六年,您在陛下心中的位置依舊無比重要,您對王位的正統(tǒng)繼承權(quán)無可動搖?!?/br> 在陛下心中的位置。 泰爾斯面上恍然,心里則默默搖頭: 好吧,這還真值得商榷。 盡管心中興致缺缺,但泰爾斯在面上還是很配合地露出訝色: “哇哦?!?/br> 基爾伯特似乎被他的樣子騙到了,只見外交大臣一臉欣慰。 “是的,我知道,公爵大人,”他緊緊地握著手杖,不自覺地改換了稱呼: “我等待這一天,已經(jīng)很久了?!?/br> 泰爾斯又想起了什么,微微恍然。 “所以剛剛,克洛瑪伯爵立刻拂袖而走?!?/br> 王子迷眼看著基爾伯特: “他知道,他再怎么向世人展現(xiàn)與王子的親近和熟稔,再怎么拉近與我的關(guān)系與默契,也抵不過這個空置了十八年,在王國非同尋常的公爵頭銜?” 基爾伯特一頓。 “也許是,也許不是,但那都是他們的事了,”外交大臣嘆了口氣: “現(xiàn)在最關(guān)鍵的是,您很快就要回到復(fù)興宮,回到你的家了?!?/br> 家。 泰爾斯出神了一瞬。 馬車仍在穩(wěn)步行進,窗外原野廣闊,景色壯麗非常,盡顯西荒的大美之象。 但泰爾斯知道,這是他第一次看見的陌生景象。 “家。” 泰爾斯喃喃道: “是么?” 看著王子的樣子,基爾伯特心中的異樣感再度上升。 但善于察言觀色的他很快略過這個話題,把注意力轉(zhuǎn)移到泰爾斯的武器上。 “公爵大人,這是……” 基爾伯特盯著躺在泰爾斯手邊的劍,臉色微變。 泰爾斯回過神來,同樣頭疼地嘆息。 “眼熟嗎?法肯豪茲家傳的寶劍,‘警示者’,”泰爾斯拍了拍長劍的劍柄: “不得不說,是把好劍?!?/br> 基爾伯特眼神一凝。 外交大臣的表情有些沉重: “古帝國劍不僅價值連城,更承載歷史,意義非凡,西荒公爵未免也太……” 泰爾斯撫摸著劍柄,挑挑眉毛: “慷慨了些?” 星辰狡狐的表情變得很嚴肅。 “考慮到他的名聲,是的?!?/br> 泰爾斯抿起嘴,點點頭: “那我該把它藏起來,不讓其他人看見?” 基爾伯特搖頭道: “不,太多方法讓人知道了,比如法肯豪茲公爵在參加宴會時沒帶那把劍,就會有貴族問起,然后……” 泰爾斯聳聳肩: “那我應(yīng)該退還它?” 基爾伯特頓了一下。 “恐怕是的?!?/br> 外交大臣若有所思:“我可以為您擬好信件,以尊重這把劍背后的歷史為由,婉轉(zhuǎn)又得體還不失尊敬,我們的快馬幾天之內(nèi)就能把劍送回……” 但這一次,出乎他的意料,眼前的少年王子只是微微一笑,就把警示者的劍刃推回劍鞘。 “不?!?/br> “我正缺一把趁手的劍。” 泰爾斯笑瞇瞇地看著基爾伯特,他的話讓后者愣住了: “我要留下它?!?/br> 基爾伯特怔怔地看著泰爾斯,心中的陌生感無以復(fù)加。 “殿——公爵大人,恕我直言,考慮到目前我們與西荒諸侯的關(guān)系,把它退還回去的意義,要超過這把劍本身的價值,若讓世人見到您收下了……” 可泰爾斯卻打斷了他。 “基爾伯特,”王子把長劍放回手邊,語氣平淡,重音似有若無: “你所擔(dān)心的,是讓世人見到我收下了法肯豪茲的禮物……” 泰爾斯眼神一變: “還是讓我父親見到?” 這一刻,基爾伯特切切實實地愣住了。 “公爵大人,我建議您不必多想……”外交大臣欲言又止。 “基爾伯特,我見到他們了,全部三人?!?/br> 泰爾斯看著窗外的景色,慢慢出神: “無論是法肯豪茲,還是克洛瑪抑或博茲多夫,這些西荒的本地貴族們,以及他們對我的態(tài)度,和爭先恐后想要告訴我的事情?!?/br> “我能感覺到,基爾伯特,從你講解星湖公爵時的小心翼翼,到你對我結(jié)交西荒貴族的擔(dān)憂……” “基爾伯特,”王子閉著眼,嘆息道: “這個什么勞什子公爵?!?/br> 泰爾斯疲憊地睜眼: “它并不好當,對吧。” 基爾伯特下意識地就要反駁,卻在接觸泰爾斯眼神的剎那止住了話頭。 泰爾斯靠回車廂壁,緩緩嘆息。 基爾伯特靜靜地看著他。 幾秒后,外交大臣嘆了口氣,泛出疲倦?yún)s平實的笑容: “我的小先生?!?/br> “也許您不清楚……” “但您知道,我們?yōu)槭裁磿谶@里嗎?!?/br> 泰爾斯微微一怔。 只見基爾伯特舒出一口氣,遙指向窗外: “因為六年前,您和您在國是會議上的表現(xiàn),避免了這個古老的國度陷于分裂與衰微?!?/br> “我們才有機會,在六年后的今天,在這里相見?!?/br> 泰爾斯皺起眉頭。 國是會議。 曾經(jīng)的記憶不可避免地回到腦海。 “而緊接著,您又以自己寬闊的胸襟和決然的勇氣,北上埃克斯特,以一己之身撲滅戰(zhàn)火,保衛(wèi)王國?!?/br> 北上埃克斯特…… 泰爾斯抿起嘴。 “但您所做的遠遠不止于此……” 基爾伯特的語氣越來越縹緲,卻也越來越深重: “六年來,隨著天生之王離去,龍霄城黯弱,埃克斯特正陷入比以往更加混亂的內(nèi)耗:” “據(jù)我所知,烽照城剛剛提高了出口到黑沙領(lǐng)和再造塔的糧貨關(guān)稅,使得后者境內(nèi)的糧價居高不下,三地領(lǐng)主們彼此滿腹怨言,幾成死敵;” “祈遠城、戒守城正陷入黃金走廊的爭端中,圍繞著自由同盟,與不懷好意的康瑪斯同盟暗中博弈,曠日持久,難以自拔;” “作為努恩王時期的傳統(tǒng)盟友,冰川海、麋鹿城兩大東方領(lǐng)地與龍霄城的關(guān)系急劇惡化,多次在國內(nèi)事務(wù)中倒戈相向,彼此傾軋…… 龍霄城…… 聽見這個名詞,泰爾斯的手掌不自覺地一緊。 “……最重要的是,原本對我們虎視眈眈的三位南方大公,無論是威蘭領(lǐng)、再造塔,還是最為人忌憚的查曼一世,因為失去了共同的大敵,又因黑沙稱王打破了三者的平衡,開始轉(zhuǎn)而對內(nèi),彼此提防?!?/br> “三地領(lǐng)主兩兩警惕,為此不得不大幅削減在星辰邊境上的軍力,以備彼此的威脅;” 基爾伯特溫和地看著他,臉上的笑容一如閔迪思廳里的往昔: “于是六年里,北方國境壓力驟減,大針林已經(jīng)重回我們的巡邏范圍,連最兇悍的??怂固孬C人都不敢南下狩獵,守望城和孤老塔的民眾們迎來難得的和平與繁榮;” “而黑沙領(lǐng)的邊境防線更是史無前例地空虛,據(jù)說要塞之花帶著巡邏隊越過邊境,在黑沙領(lǐng)內(nèi)扎營,住了三天三夜,零星的埃克斯特人不敢接近,只敢遠遠地看著——因為他們的領(lǐng)主和他們的國王正彼此厭棄,無暇南顧;” “斷龍要塞險情解除,帶來的效果立竿見影,北境從耕種、收割、放牧到商旅百業(yè),都在慢慢恢復(fù),就像這次到西荒營救您,就有不少兵力是從斷龍要塞省下的服役名額里調(diào)配而來;” 基爾伯特停頓了一下,話里帶著深深的感慨: “我還記得六年前,穆男爵麾下的常備軍常駐中央領(lǐng),日日厲兵秣馬,緊張地備役北方,謹防要塞生變,須臾不得輕離;” “但六年后的今天,王國之怒的軍隊縱馬揚鞭,隨著君命奔赴四方,播撒王權(quán),無論東海、南岸、刀鋒、西荒,所到之處四境臣服,長劍所向封臣叩首,一度失控的王國版圖,已經(jīng)重新鋪上陛下的會議長桌?!?/br> “因巨龍衰落帶來的難得機遇,我們得以放手施為:無論是統(tǒng)合國內(nèi)貴族,重申王權(quán),還是抗衡康瑪斯,敲打龍吻地,警告艾倫比亞,抑或陳兵邊境震懾迷霧三國,奪回西陸霸權(quán)……我們之前敢想不敢做的事情,正一項項地提上日程。” 聽著這些時局的消息,泰爾斯緊緊蹙眉。 這些年里…… 圍繞著星辰,發(fā)生了這么多事情? “殿下,血色之年的重創(chuàng),讓王國頹廢經(jīng)年,萎靡不起,”基爾伯特話語沉痛: “將近二十年,整整一代人的時光里,流著帝國之血,曾經(jīng)稱霸西陸的我們,不得不伏低做小韜光養(yǎng)晦,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br> 外交大臣的灰白鬢發(fā)映襯著窗外的夕陽,他語調(diào)起伏,顯然心緒難平。 基爾伯特深吸一口氣,臉上的表情一變,隨著他的語氣一振,煥發(fā)生機: “但二十年過去了,再看如今……” “巨龍斂翼,強敵授首?!?/br> “銀河閃耀,星辰重光。” 基爾伯特的眼神如有光芒,竟讓泰爾斯有種喘不過氣來的錯覺: “我們終于緩過氣、騰出手,恢復(fù)元氣,再整河山。” “王國重回世界之巔,已經(jīng)指日可待?!?/br> 外交大臣輕輕地摁住泰爾斯的肩膀。 “而所有這些,從拯救星辰,統(tǒng)合王國,到消弭戰(zhàn)火,重鑄復(fù)興……” “這些都離不開您,我的小先生,我的……” 基爾伯特深吸一口氣,情緒復(fù)雜地看著他,眼中晶瑩微閃: “泰爾斯公爵。” 而泰爾斯只能怔怔地看著他,半晌說不出話。 基爾伯特努力眨了眨眼皮,收起里面的晶瑩,同時收斂了一下情緒。 “沒錯。” “這個‘勞什子’公爵的確不好當。” 中年貴族泛起一個苦澀卻又欣慰的笑容: “但正是您過往的一切努力和奮斗,讓您成為這個偉大國度的萬千生靈里……” 只聽基爾伯特輕聲道: “最適合它的人?!?/br> 就在此時。 “公爵大人,伯爵閣下?!?/br> 馬車外傳來一道熟悉的嗓音。 泰爾斯回過神來。 他聽出來,這是王室衛(wèi)隊的一員,之前站在馬略斯身后的金發(fā)騎士,德勒的“遠房親戚”,那位諷刺克洛瑪家族護送泰爾斯是不安好心的多伊爾騎士: “我們到達洛倫堡了,這是今天的休憩點,我們明天再出發(fā)?!?/br> 不等還沉浸在莫名情緒中的泰爾斯反應(yīng)過來,基爾伯特就整理好自己的情緒,笑瞇瞇地站起身來。 “謝謝您,多伊爾,我這就來?!?/br> 基爾伯特推開車門,走了出去,他的聲音繼續(xù)從馬車外傳來,彬彬有禮,一點不見方才的情緒激動: “而我十分感激王室衛(wèi)隊的服務(wù)?!?/br> 多伊爾的笑聲也跟著響起,顯然與這位外交大臣頗為熟稔: “使命所在,伯爵閣下?!?/br> “還有,既然我們被指派為星湖公爵的親衛(wèi),”多伊爾的聲音很明亮,像是永遠體會不到憂愁: “那也許您可以稱呼我們?yōu)楣粲H衛(wèi),或者……” “星湖衛(wèi)隊?” 泰爾斯又是一怔。 星湖衛(wèi)隊。 馬車外,王室衛(wèi)隊與基爾伯特的談笑聲依舊。 但泰爾斯只是靜靜地坐在車廂里,一言不語,紋絲不動。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多伊爾的催促聲響起,少年王子才嘆了一口氣,向后倚上車廂,微不可察地道: “你在嗎?” 幾秒后,幾不可聞的嘶啞嗓音自空中闌珊而來: “是。” 泰爾斯迷茫地搖搖頭,輕嗤一聲: “你聽見了嗎,剛剛基爾伯特說的……我所做的事?” 從拯救星辰,統(tǒng)合王國,到消弭戰(zhàn)火,重鑄復(fù)興…… 正是您過往的一切努力和奮斗,讓您成為這個偉大國度的萬千生靈里…… 最適合它的人。 泰爾斯愣愣出神。 “是的?!笨諝饫锏幕卮鹨琅f惜字如金。 泰爾斯隨口應(yīng)付了車廂外多伊爾的催促,自己則呆呆地仰頭,看向車廂頂部,目光散漫: “約德爾?!?/br> “你是否曾有那么一刻,生活里的一切都變得如此不真實,讓你無所適從?” 幾秒后,面具護衛(wèi)的聲音淺淺傳來: “是?!?/br> 泰爾斯似笑非笑地彎了彎嘴角: “很好,那我就沒瘋?!?/br> 他語氣落寞。 “泰爾斯……” 虛空里傳來他的名字,以及一句猶豫的安慰語: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br> 泰爾斯聞言又笑了。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是啊,”車廂里,泰爾斯出神地道:“每次,當事情要變糟之前……” “我也是這么告訴自己的。” 約德爾沒有再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