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

    “住手！”

    我和黑袍面具少年同時(shí)出聲，跨步向前。

    緋色頭巾松松搭在少女的肩頭，欲掉不掉，看得人心驚膽戰(zhàn)，恨不得沖上去替她固定好，以免再次失了這頭巾，她又瞬間化身白骨、消散不見。

    “別過來，”少女頭一揚(yáng)，不以為意，嫣然一笑，猶如薔薇盛放，“都說了‘何必再見’，阻止我干什么？這么多年，你那口是心非的性子仍未改變！”

    “我變與不變要你管！”黑袍面具少年的語氣仍是冷硬。

    “我沒管啊，”少女雙目盈盈，笑意動(dòng)人，“所以我現(xiàn)在要走了?！?/br>
    少女說著話，眼神在我臉上稍作停留，笑意從她嘴角抿去，她的臉呆了一下，瞬間變得煞亮。我看得很清楚，那是因?yàn)橛袃纱亓凉庠谒难壑斜_，照亮了她的整張臉。

    （她是因?yàn)榭吹搅宋也胚@樣嗎？）

    “不許走！”黑袍面具少年命令道。

    “哼！”少女輕聲笑道，眼神始終沒有離開我的臉，“這般不舍，不若你同我一起走吧?！?/br>
    她這話什么意思？是說給黑袍少年聽，還是說給我聽的？

    “我哪兒都不會(huì)去！”黑袍少年斷然道，“你也不許走！既然是你自己尋了回來，我絕不會(huì)讓你再離開！”

    “明知不會(huì)有任何改變，我還這般巴巴求了這聚靈巾，將我魂靈聚攏、身形再現(xiàn)，只為見你一面……原來……仍是徒然！”少女臉上的笑意完全隱去，聲音像一匹緞子，有一種被溫柔地、緩緩地撕開的感覺。

    我心一陣沒來由的酸軟，雖然根本不知面前這兩個(gè)人到底是誰、他們?cè)谡f些什么，但突然好怕這個(gè)少女再次從我眼前消失。我身子朝前一聳、探出胳膊，只想將少女緊緊抓在手里。

    “走開！”黑袍少年戾氣甚重，一把將我推開，探手扳住少女的肩膀，語氣中的不耐已經(jīng)到達(dá)了頂點(diǎn)：“你知道我一向說一不二，當(dāng)年你拋下我，不告而別，這天上地下，我遍尋不得，那時(shí)候我就跟自己說，我有生之年一定要找到你，不論你是人是鬼還是魂靈，我都要將你磨碎，吞進(jìn)我的肚子里，永生永世與我同在，再無可能離我而去！”

    “真變態(tài)！”我聽到風(fēng)間倒吸了一口冷氣，忿聲啐道。

    “不過是將一個(gè)小小的我挫骨揚(yáng)灰，對(duì)你這種翻手為云覆手為雨、日日殺戮、將天地?cái)噭?dòng)得暗無天日、永生不滅的人來說，又有何難？何須發(fā)下宏愿？”少女冷笑不屑道，但我在她的聲音里聽到一絲嗚咽。

    “永生不滅”！我一個(gè)激靈——什么人會(huì)“永生不滅”？

    我再次看向黑袍少年的臉，但面具將他的臉遮蓋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

    “其實(shí)哪里需要你動(dòng)手？”少女繼續(xù)道，“扯下這聚靈巾，我不過是一團(tuán)四散的魂靈，游蕩天地，無影無形，縱使氤氳在你身側(cè)，你又如何能夠看見！”

    “嗷——”面具少年的口中發(fā)出一聲痛苦的低嚎，“這天地是我的！萬物、各族的生殺予奪皆在我掌握！誰？！到底是誰，將你從我身邊奪走，將你化為一縷魂魄？！”

    “是你，是你啊！”少女再也無法忍耐，縱聲長(zhǎng)笑，笑到后來，她的聲音仿佛一尾白魚，被空中一柄看不見的細(xì)刃，上下翻飛，將鱗片剝落，只剩下一具鮮血淋淋的殘軀。

    “別笑了！”風(fēng)間喝道，“喂！你，那個(gè)戴面具的家伙，你若真如你說的那般厲害，何不將面具摘下來，光明磊落面對(duì)我們，藏頭露尾算什么好漢！”

    風(fēng)間的話，終于有一次說到我心坎上，我也正有此意，想知道面具之后是何許人也。雖然心中有一種沉甸甸的不祥的感覺。

    “收聲！”黑袍少年沒有回頭，只是陰沉低喝：“你們是什么東西，敢對(duì)我呼呼喝喝！保持安靜，留你全尸！”

    風(fēng)間性子燥，不知懼怕，一聽此言，哪里壓得住怒火，身子縱起，揚(yáng)腿朝那少年踢去。

    只聽“哎！”的一聲，她沒踢中黑袍少年，自己重重落了下來——是龍戒將她一把拽了下來。

    “你干什么——”風(fēng)間怒道。

    “我說——安——靜——”黑袍少年的聲音威嚴(yán)又猙獰，帶了一絲甜蜜的血腥，“誰再發(fā)出一點(diǎn)聲音，我就把你們?nèi)繗⒐??！?/br>
    他說著話，仍沒有轉(zhuǎn)身，全部的注意力都在面前的緋袍少女身上，但他那黑色衣袍的背影滲著寒氣，讓人心顫。

    緋袍少女身子一側(cè)，將她的臉越過黑袍少年的頭，朝我望了過來。目光如訴，口唇翕動(dòng)，似有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

    我正自疑惑，只覺領(lǐng)口一緊，腳下一輕，黑袍少年提起我，將我擲到緋袍少女的面前。

    身后衣袂扇動(dòng)，我知道是龍戒忘言他們欺身過來，迅速舉起右手，意在制止：不用過來，我有分寸。

    “你認(rèn)識(shí)她？有話想要對(duì)她說？”黑袍少年將他的面具臉對(duì)著我，問的卻是緋袍少女。他那深不見底、黑洞一般的眼睛透過面具盯在我的臉上，有一種躲無可躲的燒灼，我的臉像是著了火。

    我站在二人中間，有些暈眩，腳底的震動(dòng)猶自嗡嗡然，但心卻漸漸安靜，有一種奇異的心安。仿佛十六年來，只有此刻、此地、此二人，才是一切的本源。我酣睡數(shù)年，一覺醒來，跨過萬水千山，就是為了這一瞬間的相聚和會(huì)面。

    少女不語，微笑，嘆氣，沒有任何解釋，目光如水，在我和黑袍少年的臉上緩緩流淌。

    “你可喜歡我的樣子？”隔了半晌，少女終于開口，望著我，輕聲問道。

    “這天下但凡長(zhǎng)眼之人，有誰能不喜歡你的樣子！”黑袍少年不等我回答，搶聲道。

    “你別說話?！鄙倥疁芈曋浦购谂凵倌辍?/br>
    我奮力點(diǎn)頭，胸腔中充盈著柔情，口中卻說不出話來，不知如何告訴對(duì)方，我喜歡！我很喜歡她的樣子！雖然我連她是誰都不知道。

    少女眼中閃耀著驚喜，卻仍不給任何解釋，當(dāng)然，我什么也沒問——我不知道該問些什么。

    “我，收回我說的話。”少女將臉轉(zhuǎn)向黑袍少年，眼中有光，氣度嫻雅，“我有意接近你在先，化為魂魄、飄蕩天地間在后，一切皆是我自己的選擇，與人無尤，更不是你造成的。但我從未后悔過與你同在的那段時(shí)光。當(dāng)初我無法影響你、改變你，看樣子現(xiàn)在我也不能……”

    少女說到這兒，頓了一下，揚(yáng)起臉，語氣中帶了一絲驕傲，繼續(xù)道：“但我仍然要說，萬物皆有靈，天地亦有心，各有天性，自有秩序。你用扭曲、殺戮和吞噬又能將這天地萬物掌控到幾時(shí)呢？何不放手，給其自由？你亦知道，各族從未放棄，暗流一直涌動(dòng)，你一定要等到血流成河、天翻地覆、烏云散去、你和你族被重重反噬、永無翻身之日才肯罷休嗎？”

    “哈哈！”黑袍少年揚(yáng)聲大笑，突然出手，動(dòng)若鬼魅，快如閃電，不等我反應(yīng)過來，我已被他掐住、提到了嘴邊。

    只聽少年的聲音又冷又怒，帶著嘲諷：“你怎知到最后輸?shù)囊欢ㄊ俏?？天性？秩序？自由？那我現(xiàn)在一口咬開這個(gè)丫頭的喉管、吸干她的血液，算不算順應(yīng)了我的天性？天下各族勢(shì)不均力不敵，卻硬要輪流坐莊，將這天地?cái)嚨脼鯚熣螝?，何秩序之有？！明知你有預(yù)謀，我卻仍然傾心相待；你目的無法達(dá)成，悄然而去，剩我一人，上天入地，將你尋覓，從此我心，永生被困，哪來的自由！你驟然而來，驟然而去，終于現(xiàn)身，竟只?？~緲魂魄！沒有一句解釋，沒有絲毫歉意，你現(xiàn)在跟我說天性！秩序！自由！我就是天性！我就是秩序！我就是自由！天地之間，諸族萬物，只有在我一手掌握，才有與黑暗抗衡的可能！”

    “可明明你就是最大的黑暗啊?！蔽矣挠某雎暋?/br>
    少年那只掐住我的手緊了一緊，從他的面具后面、嗓子深處，傳來一聲模糊的咕隆聲，像是一只即將掙脫鐵鏈的野獸的低鳴。

    少年的面具仍然牢牢戴在他的臉上，他，蒙住了面孔，改換了聲音，但，我想我已經(jīng)知道他是誰了。

    我迎著他面具后的眼睛，那是他臉上唯一暴露出來的地方，瞪著他，眼睛一眨不眨。

    就在這一刻，我突然體會(huì)到了在那山崖縫隙中偷生的巫影族一家，他們的屈辱，絕望，和不甘。

    為什么仰望光明不能靠自己，而要靠別人手指縫里漏出來的一點(diǎn)施舍？生殺予奪掌握在別人的手里，自己還要感恩戴德？！

    神賜給我們生命，就是為了讓我們把生命交托在別人的手里、任其踐踏的嗎？！

    我始終沒有挪開自己的眼睛，我甚至聽到自己的牙齒發(fā)出咯咯的聲音——你要吃人，我就不能咬你嗎？管你多戀舊，管你多深情，就算你將心愛之人的背影鐫刻進(jìn)天空、厚土、直到地極深處，也掩蓋不了你根本就是個(gè)顛倒黑白、一手遮天的小人！

    “通！”黑袍少年手一松，將我狠狠擲在地上，痛得我眼前一黑。

    “罷了，我真是可笑，”緋袍少女看了一眼地上的我，面上無動(dòng)于衷，“這聚靈巾也不過維持得片刻功夫，終究是要散去的。我沒有控制住自己，仍想著再偷偷見你一面，誰承想被你發(fā)現(xiàn)，追逐至此——果然是，我仍是我，你仍是你，‘何必再見’？”

    “確實(shí)勿需‘再見’，因?yàn)檫@一次我不會(huì)放手。絕不?！焙谂凵倌隁庥?，有一種忤天逆地的不屑感。

    “終于有一樣?xùn)|西，不在你的掌控范圍內(nèi)了，強(qiáng)悍如你，也不得不低頭?！本p袍少女輕笑，低聲道。她說話的時(shí)候，眼光淡淡地放在我身上，待我前去捕捉，她的眼光又挪開了，移到了她自己的肩頭。肩頭處，那條緋色的頭巾散散地搭在那里。

    “哼！”黑袍少年的面具后傳出一聲冷笑。

    “取下面具，讓我再看你一眼——最后一眼?！本p袍少女的聲音溫柔又堅(jiān)定。

    與此同時(shí)，我的視野里有什么東西跳躍閃爍了一下——是那條搭在少女肩頭的緋色頭巾，竟然自顧自地開始燃燒！溫柔的火苗順著垂下來的頭巾一角開始往上撩動(dòng)，瞬間就將一條不大的頭巾卷入了火中！

    眼看著火苗已撩上少女的臉龐，我來不及思想，口中大聲命令：“靈翅聽令！將頭巾火苗熄滅！”耳畔是忽忽的風(fēng)聲，想來忘言、龍戒和風(fēng)間已撲了過來，當(dāng)然還有那個(gè)自詡“天下萬物、盡在掌握”的黑袍少年，他怒吼一聲，朝著少女沖了上去。

    “取下面具，最后一眼。”一片嘈雜中，我聽到少女堅(jiān)持不懈的要求。

    此時(shí)此刻，黑袍少年正掠過我的眼前，我想都沒想，伸手一探，將少年臉上的面具扯了下來。

    少年一聲低呼，微微側(cè)臉，眼光的邊緣堪堪擦過我的臉頰。

    是他?。。?/br>
    原來，在湮滅的世界里，急遽而至的閃電是沒有聲音的，在我等待雷鳴的時(shí)候，我已經(jīng)化成了一縷輕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