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六十八歲的穆勒先生和往常一樣，靠在他最喜歡的那張圈椅上玩著手機。他的孫女今天上學(xué)了，入學(xué)第一天，小丫頭哭哭啼啼地，好不容易才哄好。

    這才兩個小時不到，兒子傳來的照片上，小丫頭已經(jīng)跟新認(rèn)識的小伙伴玩瘋了。她沖著手機鏡頭，笑得露出了一邊有些殘缺的乳牙和鮮艷的粉色牙齦。

    “她干脆把牙床也露出來得了?！蹦吕障壬鷺凡豢芍У叵胫Ｋ呀?jīng)在考慮，要不要取消晚上的餐會，或者是只去一會兒就溜回家。

    兩下有節(jié)奏的敲門聲打斷了穆勒先生的思緒。他連忙收好手機，走到大班臺后面的椅子上坐好。

    “請進(jìn)。”

    進(jìn)來的是盧卡，他似乎有點兒不高興，還帶著一點兒莫名其妙的急躁。穆勒先生心想回頭要再培訓(xùn)一下這批年輕人了，動不動就把心里想的掛在臉上，這可不好。

    “穆勒先生，有人想見您?！?/br>
    “是和我有過預(yù)約的人嗎？”

    “不是?！北R卡似乎有點尷尬，“他說……他是漢諾威家族的人?！?/br>
    下一秒鐘，盧卡覺得自己好像出現(xiàn)了幻覺，胖胖的穆勒先生像一只矯健的長臂猿一般，迅速閃到了他的面前，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他……他在哪兒？”穆勒先生的臉色并沒有什么變化，但語氣卻有些激動。

    盧卡移開了身子，“這位是來自rb的高木公望先生?！彼榻B道。

    一個身材高挑、滿臉疤痕的年輕男子走了進(jìn)來。他的頭發(fā)短得有點不合時宜，身上的西服也明顯不是定制的，鞋頭上甚至還有一點兒灰塵。

    但他的臉孔上，卻有一對看似能夠勾魂攝魄的金色眼睛。

    “您好?！蹦贻p人露出一個適宜的微笑，所謂適宜，就是這個笑容既不熱情，也不冷淡，穆勒先生幾乎在這一瞬間就確定了來人的身份。他主動走上前去，“您好，請問我有什么能為您效勞的？”同時，他向盧卡使了一個眼色，后者帶著一肚子疑慮離開了，順便關(guān)上了門。

    年輕人遞了兩張羊皮卷給他。

    穆勒先生接過去，然后走到大班臺邊上，拿起老花眼鏡戴上。他讀完，點了點頭“這確實是敝行開出的本票。”

    “即期兌現(xiàn)，是嗎？”年輕人的德語口音非常標(biāo)準(zhǔn)。

    “按說是的。”穆勒先生盯著年輕人，“但是……”

    “但是貴行沒有兌現(xiàn)過金額這樣大的本票，是嗎？”年輕人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

    穆勒先生不置可否，他捏著羊皮卷，仿佛捏著一團(tuán)火焰，每多一秒鐘就多一分煎熬。

    “實不相瞞，看到金額的時候，我也很吃驚?！蹦贻p人十分直率地說，“我知道他們會留一筆錢給我，可我沒有想到……”

    “沒有想到是兩億八千五百萬英鎊?！蹦吕障壬f道。他看著對方的眼睛，又緩緩開口，“我并沒有不肯支付。請諒解，我實在是太震驚了?！?/br>
    “如果你們需要時間調(diào)取和換算，我可以等幾天?！?/br>
    穆勒先生搖搖頭，“用不了那么長的時間，除非您要全部取出來?！彼币曋贻p人，“您需要全部取出來嗎？”

    年輕人并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轉(zhuǎn)移了話題，“您知道嗎？我剛見到貴行的時候，就覺得有些眼熟。后來，我發(fā)現(xiàn)貴行的裝飾風(fēng)格和我太高祖的某間小屋，如出一轍?！?/br>
    年輕人走到穆勒先生最喜歡的圈椅旁邊，輕輕將手臂搭在椅背上，“然后，我又注意到貴行的名字。據(jù)我所知，貴行的創(chuàng)始人并沒有姓這個的。我想，貴行和我的太高祖科頓，一定有些淵源?！?/br>
    穆勒先生苦笑了一下，“敝行的創(chuàng)始人，就是科頓，通常，我們銀行內(nèi)部稱他為哈貝格先生。當(dāng)然，我知道，哈貝格不是他的本姓?！?/br>
    “您能跟我說說他的事情嗎？”年輕人的臉上露出了好奇，這種好奇里面混合著一種孝思和感傷，讓穆勒先生不禁有些同情。

    他伸出一只手，指了指圈椅，請年輕人坐下。然后他走到大班臺前，又轉(zhuǎn)頭看看年輕人，“咖啡還是茶？”

    “茶，謝謝?！?/br>
    穆勒先生按了一下電話機上的按鍵，“送兩杯紅茶上來。”

    紅茶很快就送了上來，穆勒先生卻沒有碰杯子一下。他走到書柜前，在中間的一層找了找，然后拿著一個相框走了過來。他的神情極為莊嚴(yán)，“哈貝格銀行的創(chuàng)始人是科頓先生，但他在創(chuàng)建了沒幾個月之后，就將絕大部分股份轉(zhuǎn)給了我的祖父?！彼麑⑹掷锏南嗫蜻f給年輕人，“這是他倆在1900年的合照。照片上，右邊這個人抱著的嬰兒，就是我父親?！?/br>
    年輕人接過相框，仔細(xì)地看起來。

    穆勒先生在年輕人對面坐下，“我當(dāng)然沒有見過科頓先生，但我年幼時，聽祖父說過，科頓先生是一個非常了不起的人物。”

    “的確如此。”年輕人看著照片，像是在回應(yīng)他的話，又像是在喃喃自語。

    “我的祖父在哈貝格先生——抱歉，這些年我說習(xí)慣了?！笨吹侥贻p人做了個理解和不在意的表情，穆勒先生又接著說，“哈貝格先生創(chuàng)建銀行的時候，大概是七十二歲，而我的祖父那年才三十歲。祖父說過，哈貝格先生當(dāng)初轉(zhuǎn)讓股份的時候，和他簽下了一份協(xié)議，在這份協(xié)議里，我們要支付一張他以銀行股東的身份開具的本票?！?/br>
    年輕人將相框還給他，問道“我能不能問一下，這張本票的兌現(xiàn)期限是多久？”

    穆勒先生猶豫了一下，“難道您不知道嗎？”

    年輕人搖搖頭，“太高祖留給我的信里，并沒有說明這一點。”

    穆勒先生輕輕嘆了一口氣，“哈貝格先生和我的祖父簽訂協(xié)議的時候，備注的日期是直到敝行倒閉為止。”

    年輕人點點頭，“這倒是像他的派頭呢?！?/br>
    穆勒先生用粗短的手指輕輕叩擊了兩下桌子，沉吟了一下，然后說“我能不能問問您的真實姓名？”

    年輕人端起茶杯，小啜了一口，露出滿意的表情。然后他放下茶杯，慢悠悠地說“您為什么覺得高木公望不是我的真名？我可是黃種人?！?/br>
    穆勒先生嚴(yán)肅地說“不管您是什么膚色，只要您身上有漢諾威的血統(tǒng)，就絕不可能用rb人的名字?！彼D了一頓，慢慢地說“漢諾威家族和‘不仁社’是血仇，絕對不會加入rb國籍，更不會用rb人的名字?！?/br>
    年輕人莞爾一笑，“說的不錯。高木公望只是個代號罷了，我的真實姓名您并不需要知道，因為我有比名字更能表明身份的東西?！彼噶酥缸约旱难劬Γ凹热荒馈蝗噬纭?，想必您也知道我們家族的人的眼睛都有獨特的顏色?！?/br>
    穆勒先生低聲說“我以前沒有見過，您是我見過的第一個漢諾威家族的人。但金色眼睛的事情，我聽祖父說過?！彼晕ⅹq豫了一下，然后說“我的祖父說，這是一種被詛咒的眼睛。”

    年輕人聽后并沒有生氣，反而點了點頭“詛咒也是一種命運。”他站起來，走到窗邊，“就像善與惡，光與影，詛咒和抗?fàn)?，永遠(yuǎn)是對立的，這才組成了人生?！彼D(zhuǎn)過臉來，看著穆勒先生，“可嘆的是，人生本身就是一塊用善與惡的絲線所織成的布我們的善行，必須經(jīng)受我們的過失的鞭撻；而我們的罪惡，卻又依靠著我們的善行來掩蓋?！?/br>
    不知為何，這句莎士比亞的名言讓穆勒先生略略感到了不安。這個年輕人站在窗邊，臉孔沐浴在陽光中，但身體卻籠罩著一層讓人看不透的煙暗的陰翳。

    穆勒先生稍微挪了一下身子，“本票所附的這封信里，提到了一個信物。您帶來了嗎？”

    年輕人慢慢走過來，當(dāng)他走到穆勒先生的面前時，攤開了掌心。

    穆勒先生從他的手中輕輕拿起一枚戒指，那綠得仿佛流動的液體一般的翡翠在室內(nèi)的自然光線下仍然閃耀著高貴的光澤。穆勒先生觀察了一會兒，又將戒指放回年輕人的手中。

    “我現(xiàn)在可以確定您的身份了，請問您打算怎么處置這份遺產(chǎn)？”

    年輕人好奇地問“我可以全部提取出來嗎？”

    穆勒先生點點頭。

    “這么大的金額，不需要預(yù)約也可以全部提??？”年輕人睜大了眼睛。

    “通常來說，是需要預(yù)約的。但您是漢諾威家族的人，可以為您特事特辦。”

    “您好像對我很放心，就因為我是漢諾威家族的人？”

    穆勒先生鄭重其事地答道“因為，到我的祖父為止，我們家族世代都是漢諾威家族的總管?！?/br>
    這下，輪到年輕人露出大吃一驚的神情了。

    “看來，您的家人并沒有對此多做介紹?！蹦吕障壬坪跤行┼皣@，“或許是為了保護(hù)我們?！彼哪樕希‖F(xiàn)一絲感激，“從我的祖父開始，我的家族就從英國遷到了瑞士，然后定居下來。我的兒子女兒、孫子孫女們，都不知道漢諾威家族的任何事情?！彼玖似饋?，走到大班臺后面，“假如您沒有出現(xiàn)，這個秘密，我會在臨終前告訴我兒子，然后再讓他傳給下一代。當(dāng)然，以防萬一，我也早就在遺囑里寫明了?！?/br>
    這時，穆勒先生的電話響了，他做了個手勢，請年輕人稍等。過了大概一分鐘，他掛掉電話，對年輕人說“在我和您喝茶的時候，他們已經(jīng)完成了核算。1900年存入的英鎊，按照同期物價指數(shù)，以及對應(yīng)的黃金含量折算，現(xiàn)在，其價值大約要乘以八十八?！?/br>
    年輕人沉默了半晌，接著仿佛下定了決心，“請您給我辦一張卡，無限額度的?！?/br>
    “好的，沒問題。請問您想用什么名字開戶？”穆勒先生問道。

    年輕人略一思索，“erau。”然后，他又補充說，“也請您順便幫我把對應(yīng)的證件辦好。”

    穆勒先生恭恭敬敬地說“沒有問題。”

    年輕人看他欲言又止的樣子，笑了起來，“您是想問我，這個名字的來源？”

    穆勒先生也笑了笑“您真是明察秋毫。”

    “er是我父親的名字，au是我祖父的名字?！蹦贻p人慢慢說道，他的臉上忽然出現(xiàn)了一種可怕的猙獰的表情，但他又迅速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轉(zhuǎn)變之快，讓穆勒先生都來不及反應(yīng)。

    年輕人輕快地說“我住在威德酒店，卡辦好了，請給我送過去。兩天時間夠嗎？”

    穆勒先生連忙說“用不了兩天，今天就能給您辦好。”

    “那好。假如您不介意的話，我這就告辭了。您不用送我，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關(guān)注，您懂我的意思吧?！蹦贻p人拿起手提箱，“多謝您的茶，還有，您的孫女真的很漂亮?！彼哪抗廪D(zhuǎn)到穆勒先生的大班臺上，那里擺放著一張小女孩的照片。

    穆勒先生目送著年輕人離開，不覺松了一口氣，他掏出手帕，擦了擦汗。

    五天后，這個年輕人——也就是韓諾惟，出現(xiàn)在了緬甸密支那的街頭。

    恰逢趕集，路上行人很多，他坐在車內(nèi)，看車子慢吞吞地往前走著。他看了一眼后視鏡，里面映出一張熟悉而丑陋的臉，雖然疤痕的顏色已經(jīng)變淺了許多，但仍然像是幾只大蜈蚣，張牙舞爪地趴在他的眼鼻口間。韓諾惟暗暗嘆了一口氣，這張丑陋的臉雖然讓他痛苦，但卻能時時刻刻提醒他，不要忘記發(fā)過的誓言。

    想到這兒，韓諾惟抓起手機，撥通了一組號碼。

    電話那端傳來清脆悅耳的日語女聲“您好，這里是田村外科?！?/br>
    韓諾惟用日語說道“我昨天聯(lián)系過你們，我姓高木?！?/br>
    “是高木先生啊，您好，我查到了您的預(yù)訂信息，請您稍等，我為您轉(zhuǎn)接主治醫(yī)師?！?/br>
    很快，一個男聲響起“高木先生，您好，我是近藤。我想先跟您確認(rèn)一下，您的行程不變吧？”

    “恩，我一周之后到東京，你們最快可以安排什么時候的手術(shù)？”

    “我們會先為您做一個系統(tǒng)的檢查，然后再為您安排，最快也要兩到三天，您看可以嗎？”

    “沒問題。”

    狹窄的街道十分擁擠，牛車、三輪車都慢吞吞地走著，有些走到岔路口還會停下來。

    韓諾惟知道催促這些趕集的人也沒用，便放慢了車速。他望著熙熙攘攘的街市，只覺得一陣凄惶。許多挑著擔(dān)子的小販在馬路中間就地做起了買賣，有賣水果的也有賣熟食的，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混合的香氣。那些艷黃的芒果、翠綠的番石榴、火紅的紅毛丹，以及新鮮粽葉中裹著的糍粑、煎鍋里沸騰的香腸和洋蔥，組成了一幅熱鬧的街市圖景。

    可惜，這些熱鬧與他無關(guān)。

    他眼里所見的一切，耳畔所聞的一切，鼻中所感的一切，都在提醒著他他已經(jīng)無家可歸，所在之處只為歇腳。一江之隔便是他的祖國和故鄉(xiāng)，而他，已沒有故人可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