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風(四)
阮厭不敢耽誤,但又不敢動作:“我不會釣魚,不知道能幫您什么忙?!?/br> “沒事,坐旁邊就行?!崩先诵ζ饋恚雍吞@可親,“小紀太防我了,怕他進來搗亂,就只好讓你來這委屈一下?!?/br> “不委屈?!?/br> 阮厭坐在旁邊的椅子,想起來她看來的規(guī)矩,椅子不能做滿,連忙并起腿往前靠了靠,差不多叁分之二才停下來,雙手迭在腿上看湖面,心里卻想著自己這坐姿對不對。 “我聽紀老頭說,你跟小紀好幾年了,高中就認識?” “是,在13年認識的?!?/br> “那是挺久了?!崩先寺缘嗔说圄~竿,身子沒動,頭卻轉(zhuǎn)過來看阮厭,“小紀真是什么都不跟我說?!?/br> 阮厭笑了笑,接不上話。 老人也不介意,又重新挑了話頭:“你在北京讀大學?” “嗯,在北語……北京語言大學讀英文系?!比顓捪肓讼耄笆罴龠^了就大叁了?!?/br> “嚯,都大叁了?!辈幌滩坏囊痪洌D了頓,“也不是我想耽誤你,但是小紀,他情況有點特殊,他好像有什么……” “雙向情感障礙?!?/br> 老人點點頭,嘮嗑似的:“是這個,他這個病不太好治,協(xié)和那群醫(yī)生都拿他沒有辦法,但小紀嘛,既然是上了醫(yī)科大,自然不是待在醫(yī)院搞后勤的,到時候上手術(shù)室他得頂住壓力?!?/br> 阮厭微微睜眼,有點疑惑,但聽邢老爺子話里話外都在敲打她,可見似乎對她并不滿意,但順著他的話討歡心就有點太刻意了。 抿了抿唇,阮厭還是幫親:“協(xié)和科室那么多,不一定非是手術(shù)室,到時候讓紀炅洙自己選吧。” 老爺子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 他扭了扭身子,仍舊躺在椅子上:“其實小紀在我們家情況不是很好,他跟父母關(guān)系都很差,尤其是我女兒,偏心到胳肢窩去了,兒子回來扭頭就走,他爸呢,忙得腳不沾地,不然今天你也不會只見到我?!?/br> 人在緊張下就特別注意細節(jié),且不說這編的借口,邢老爺子對自己女兒和女婿的稱呼孰親孰疏一目了然,可見紀炅洙說大家族關(guān)系復雜不是假的。 “小紀呢,挺優(yōu)秀的,但是還是年輕,倔起來沒完沒了,我也是平衡不了他們母子的關(guān)系,擔心忽略了哪個,這才避開我女兒,想跟你單獨談?wù)?。?/br> 阮厭依舊笑,不點破:“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jīng),更何況一家叁代,紀炅洙也很少提到他的mama,但我覺得紀炅洙不會真的討厭自己mama,可能過段時間就好了?!?/br> “……他們過了二十年都沒好?!?/br> 為什么總是談他mama?非要把代孕的事說出來嗎? 好在老人也不需要她硬著頭皮接話,無比流暢的換了問題:“英文系的平常都看英文書吧,沒讀什么書?” 阮厭松了一口氣,說了幾本書籍的名稱,談話節(jié)奏一直在對方手上,她不敢逞能。 “那挺好,年輕人要多讀書。” 老人百般聊賴地看著魚漂在藍綠色的水面上浮浮沉沉,跟小女孩扯了些不知所謂的話,她雖拘謹,談話卻密不透風,邢家那些算不上密碼的八卦一點都不提,可見確實口緊。 但太無聊了。 終究是更自負的那個沒忍?。骸罢媸裁炊疾幌胝f?” 阮厭沒明白:“說什么?” “代孕。”老人終于坐起來,“躺太久了就懶,我這個年紀一懶,指不定被哪個小輩坑?!?/br> 阮厭臉色一白,啊了聲,他坐起來,阮厭哪有舒服的道理,連忙站起身,斟酌著說辭:“我覺得那是很私密的事情,一般談到這個,就是雙方交家底的時候了?!?/br> 這個老人贊同。 但是:“見你之前我當然早知道你是干什么的?!?/br> 阮厭愣了一下,因為這句話升起劇烈的冰涼的恐懼,她張了張嘴,心道果然是個下馬威,還是爆炸級別的,但此刻沒有別的辦法:“我家確實太底層了,我沒辦法否認……所以才想通過考試獲得改變?nèi)松慕輳剑m然簡歷依然不漂亮……” 老人笑了聲:“慌什么,我不是為了趕你走才讓你過來的?!?/br> “我,就是緊張。”阮厭尷尬地嗯哼幾聲,“您已經(jīng)是我見過階級最高的大人物了?!?/br> 太陽暖烘烘,晴天無云,午間的風一陣溫熱一陣微涼,樹杈的枝葉被吹得嘩啦作響,蟲鳴漸漸不聞,只有鏡面似的湖泊被魚竿勾出微小的縫隙。 “你這孩子,這會兒會說實話了?” 老人朗笑幾聲,皺紋舒展開,他動了動身子:“今天我是想讓你給我個態(tài)度,不是我給你態(tài)度。不過既然你說了實話,我也交個底,剛才我的話半真半假?!?/br> “真的是,小紀確實太防我,我處理不了他們母子的關(guān)系。” “假的是,偏心的是我?!?/br> 長風把他的話吹散,卻把他的眼吹得清明。 他點頭,邢家才承認紀炅洙的身份,雖然他不姓邢,但確實也是邢家的孫子,但是邢敏不認他,能怎么辦呢,一個老人在當父親和當爺爺之間選擇了前者。 其實也沒有好說的,這兩個身份,他哪個都不合格。 但對于紀炅洙,對于一個出生就被踢出邢家資源網(wǎng),十五歲就孤零零的獨居,這些年吃穿住行不僅不被關(guān)心反而活得像個累贅的……這不是一個邢家子孫該有的待遇。 即使邢老爺子也不得不承認,他確實太苛待他。 以致于紀炅他的雙向障礙,有一半責任得他擔著。 他總想補償她。 紀炅洙長成了跟邢家的人完全不同的模樣,他自傲又清高,一點也不圓滑,跟想著法子搶他手里錢的二代叁代不一樣,但他老了,權(quán)利總是要移交給子孫,即使這里面沒有紀炅洙的份兒,給他點零用錢也綽綽有余。 但紀炅洙不喜歡邢家人。 他把他的家人定義為商人,就只會用商人的目光看他們,仿佛只有利益連接,而絕無純粹的好意,這讓老爺子一度覺得紀炅洙無法溝通,但到后來,他就釋然了,既然他這么想,就讓他這么想唄。 他不相信老爺子。把他當孫子看,那就隨他去。 他覺得自己對邢家的價值是人脈資源,那就讓他覺得。 如果明晃晃的利益鏈讓他覺得合理,那就寫進去。 倘若這么想讓他安心,倘若他心里,邢家都是色欲熏心的無情人,邢老爺子也只是長袖善舞,維持表面,那就不必解釋,就讓他這么想。 如果這樣能讓兩個人坐在一張餐桌上,那沒什么大不了的,這種魚質(zhì)龍文的關(guān)系他信手拈來。 只要他能賠罪,只要他肯做邢家的子孫。 但這些老人永遠不會說出來,他只俯低了身子:“倘若你今天以別的什么身份進來,我真的會棒打鴛鴦,你實在不夠格我邢家的門,但是——我得說,你確實不錯?!?/br> 阮厭受寵若驚:“我沒有做什么……” “你做了該做的?!?/br> 老子抽了下嘴角,他始終和藹慈祥,笑瞇瞇,翻云覆雨的手段都藏在了眼睛里:“不過,你知道這么多秘密,不該問些什么,或者給我說法嗎?” 問些什么? 阮厭低下頭輕輕一笑,眼睛從自己的腳尖掠到湖面上,口中卻道:“邢老先生覺得今天會有魚上鉤嗎?” 老人一愣,看她,又看湖面,未想好要答些什么,只覺魚竿微沉,本能讓他屏住呼吸,霎時,一條擺著尾巴的鯽魚破水而出,掉在岸邊垂死掙扎。 “嚯,還挺肥?!?/br> 阮厭看他解了魚鉤,將尚在活蹦亂跳的鯽魚扔進魚簍。 “釣上來又如何?” 阮厭說:“釣上來的魚,如果不放生,大約就再不能回到水里了吧。我覺得是這樣?!?/br> 她說出這樣的話,邢老爺子始料未及,略有些錯愕地看著她,隨后展開皺紋笑了幾聲。 “也是?!彼麛[擺手,“走,今天給你加餐,要紅燒的還是清蒸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