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格蒙德微垂著眼，用一種帶著嘲弄與憐憫的目光，掃視過那無聊的觀眾席。

    忽然間，他捕捉到一個不起眼的角落。

    那是第一排靠邊的位置。那位置視野不大好，無法看清所有演奏者的動作。但畢竟也是第一排，要論票價(jià)，至少也得賣個幾千美金。

    當(dāng)然，在這種級別的演奏會上，能坐到第一排的人，恐怕都不需要自己掏錢買票。

    此時坐在這個尷尬位置上的，是一位身材修長的年輕男性。

    黑色西裝很合身，勾勒出男人優(yōu)雅勻稱的身形。那男人長著亞洲面孔，西格蒙德無法判斷他的準(zhǔn)確年齡，只知道他很年輕，很英俊。

    然而這并不是吸引西格蒙德注意的理由。

    令西格蒙德動容、甚至有些動怒的，是他那安詳閉著的雙眼。

    ——他在睡覺？他竟然在睡覺！

    他竟然在如此正式的交響樂演奏會上、在第一排睡覺！

    這是何等的無禮，這是何等的失態(tài)。

    西格蒙德咬牙切齒，正暗暗咒罵著新貴族對藝術(shù)的失禮。忽然間，他又注意到，那男人垂在座位旁的雙手，正以一種特殊的節(jié)奏，微微搖動著。

    那節(jié)奏他太熟悉了——那正是西格蒙德正在演奏的這首曲子，《La?Lae》的小提琴部分。

    只見男人左手指尖起伏搖動，右手四指微蜷，正是漂亮的持弓姿勢。

    男人閉著眼，雙手自然垂于座位扶手兩側(cè)，姿態(tài)無比放松。手上卻緊跟著樂團(tuán)的步調(diào)，一同演奏著這首華麗的曲目。

    ——原來，是學(xué)過小提琴的人嗎？

    看來這位男士并非在睡覺，只不過因?yàn)閷W(xué)過小提琴，所以閉著眼睛，試著跟上節(jié)奏，和樂隊(duì)一起演奏。

    這也很正常。看到演奏家在臺上演奏自己學(xué)過的樂器，許多人都會想象自己演出的樣子。這是一種憧憬，也是一種向往。

    而且，看這男人的指法，顯然已經(jīng)遠(yuǎn)遠(yuǎn)超出了業(yè)余愛好者的水平……他的指法甚至和西格蒙德同步了。要知道，這可是一首難度極高的曲目，即便是專業(yè)演奏者也很難駕馭。

    出于對同行的敬意，西格蒙德心里的不滿立刻就消失了。

    就在西格蒙德打算收回目光的時候，男人卻又作出了令他驚奇的事：

    男人雙手忽地一頓。緊接著，兩手的指法全都亂了！

    ……跟不上了嗎？畢竟不是專業(yè)演奏家啊……

    ——等等？

    要不是手上還在演奏，西格蒙德簡直忍不住想揉揉眼睛——這男人，雙手的指法好像變成了……鋼琴？

    此時，樂團(tuán)的演奏重心也恰好從小提琴轉(zhuǎn)移到了鋼琴組。

    看來這男人對這首交響樂非常熟悉，而且不光學(xué)過小提琴，還學(xué)過鋼琴。

    這也挺常見。畢竟古典樂彼此相通，先學(xué)鋼琴培養(yǎng)音準(zhǔn)和興趣，再逐漸涉獵其他古典樂器的人也不在少數(shù)。西格蒙德自己就對鋼琴略通一二。

    就在西格蒙德安心地想著“這個男人也沒什么”的時候，在接下來的半個小時里，他竟然在男人手中，見識到了更多的樂器手法！

    長笛、雙簧、小號……甚至還有定音鼓！

    這個男人居然會這么多種樂器？

    他的雙手仍然那么優(yōu)美、那么自然地垂在扶手兩側(cè)。他的雙目仍然閉著，神態(tài)安詳平靜，仿佛周圍的一切與他無關(guān)。

    只有他的指尖，如舞蹈般，跳躍在看不見的樂器上。

    他的動作幅度很小，如果不是刻意觀察，誰也不會注意到他旁若無人的演奏。

    由此可見，他并不是演奏給別人看的。他并不是為了讓周圍人知道他會這些樂器——他只是，恰好真的會而已。

    ……等等，或許這個男人不是演奏家，而是指揮家？

    此刻，西格蒙德不禁有些驚嘆了。

    管樂器、弦樂器、打擊樂器，學(xué)習(xí)起來都有共通之處。就像學(xué)了小提琴的人再轉(zhuǎn)頭去學(xué)中提琴、大提琴，都會覺得十分簡單，只是換個姿勢而已。

    但要跨越管、弦、打擊幾個領(lǐng)域，就要困難得多了。

    當(dāng)然，也只是困難而已，并不是做不到。

    真心熱愛音樂、并且具有一定天賦的人，通過多年努力掌握多種樂器也不是不可能。

    比方說他們樂團(tuán)的指揮，克里姆特先生，就熟悉十來種樂器的演奏方式。這也讓他在專業(yè)領(lǐng)域上成為了一名更好的指揮家。

    話說回來，人的精力畢竟是有限的。學(xué)的種類越多，就越不可能深入鉆研。

    克里姆特先生也是如此。他對那十來種樂器的掌握，也僅限于“熟悉”而已，遠(yuǎn)遠(yuǎn)達(dá)不到演奏級別。但作為一個指揮家，這也已經(jīng)足夠了。

    西格蒙德定了定神，收回注意力——小提琴部的演奏即將重新開始。

    這是樂曲的最高.潮，也是全曲最難的部分。即便是他，也不能保證在分神的情況下達(dá)到完美的演出。

    他屏息凝神，憑借多年的磨練與技巧，將這一段最難之處完美度過。

    西格蒙德正要暗暗舒一口氣，手上卻忽然感覺不對。

    就在這段高難度樂章的最后一個音階上，他失誤了！

    作為專業(yè)演奏家，他的手指早就和琴弦融為一體。指尖傳回的觸感，以及耳畔小提琴的低吟，都在清楚地告訴他——他失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