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節(jié)
而要做到這一點(diǎn),桓羿就要讓他見人?!^皇帝親自寫下的禪位詔書,只不過是一個說法,實(shí)際上,身為皇帝并不需要自己親自動手寫詔書,自有翰林學(xué)士代筆,然后加蓋皇帝的玉璽以及中書堂宰相的大印,才是真正有效力的圣旨。 只要見到了人,他就有機(jī)會! 想到這里,桓衍立刻調(diào)整臉上的表情,一臉悵然地看向桓羿,“朕曾經(jīng)以為若是有人要弒君奪位,應(yīng)該是你,不想……” “你怎么知道我不想弒君奪位?”桓羿笑著反問,“或許我也有這樣的打算,只不過是被漢王兄搶了先?!?/br> 桓衍苦笑起來,“九弟若想要皇位,何須如此?” “哦?莫非皇兄愿意將皇位拱手相讓不成?”桓羿故作疑惑。 桓衍嘆了一口氣,“其實(shí)當(dāng)年父皇最看好的人,本就是你。可惜父皇走得急,并未留下任何詔書,朝臣們都認(rèn)為立嫡長更能安穩(wěn)人心,所以才推舉朕。而今……“他說到這里神色一暗,“九弟方才也聽漢王說了,他給朕下了毒。而今朕的身體,只怕已經(jīng)千瘡百孔,再擔(dān)不起這江山社稷的擔(dān)子了。這個位子,若是九弟想要,朕立刻就能寫下禪位詔書?!?/br> 桓衍本以為,桓羿聽到他愿意寫禪位詔書的話,會迫不及待地要求他履行承諾,然而桓羿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卻突然笑了起來,說道,“皇兄誤會了,其實(shí)所謂的下毒,不過是一些彼此相克的食物罷了。否則太醫(yī)院、御膳房、尚食局那么多人,不至于半點(diǎn)端倪都沒有發(fā)現(xiàn)?!?/br> 聽到這句話,桓衍驟然瞪大了眼睛,原本沒什么力氣的身體,都因?yàn)檫^于激動而在床上輕輕彈了彈,他緊盯著桓羿的眼睛,“此話當(dāng)真?” “自然當(dāng)真?!被隔嘈χ溃叭绱?,皇兄還愿意禪位于我么?” 桓衍剛剛激動起來的心情,頓時像是被潑了一盆涼水。幸而他倒也是個有城府的人,不至于立刻就顯露到臉上,連忙調(diào)整表情,笑道,“我禪位于九弟,與此事無關(guān),只要九弟想要,皇兄的承諾依舊算數(shù)?!?/br> “皇兄是不是在想,用這番話穩(wěn)住我,然后便可徐徐圖之了?”桓羿卻忽然點(diǎn)破了他心里的想法,“可惜,臣弟只怕不能讓皇兄如愿了?!?/br> “什么意思?”桓衍面色微變。 桓羿那張肖似宸妃的臉笑得十分好看,“唉,誰讓皇兄方才當(dāng)眾叫破了漢王給你下毒之事,又立刻暈了過去?,F(xiàn)在,滿朝文武都以為皇兄已經(jīng)命不久矣,這假的下毒,自然也可以變成真的?!?/br> 最后這一句話,他說得很輕,但停在桓衍耳中,卻不啻于驚雷。 桓羿做得出來這種事,他真的做得出來! 這個念頭剛剛才一出現(xiàn),桓衍便驚恐地看見桓羿轉(zhuǎn)過身,拎起放在桌上的白玉酒壺,倒了一杯酒出來。那酒壺并不是乾元宮原本就有的東西,毫無疑問,是桓羿從外面帶來的! 桓羿的手很穩(wěn),雖然酒斟滿了杯子,但他端過來竟沒有灑出一滴。 他站在桓衍床頭,彎下腰來,將那杯子湊到桓衍嘴邊,語氣柔和地道,“皇兄且滿飲此杯,我們兄弟再敘話?!?/br> 隨著他的動作,桓衍眼中的驚恐幾乎凝為實(shí)質(zhì),他幾乎鼓起了全身的力氣,偏頭朝那酒杯一撞,將之撞偏,半杯酒就這么灑了出去,在褥子上留下一片濕痕。 “不——”他等著桓羿,“你這是弒君,弒兄!” 桓羿笑了,“皇兄殺過的兄弟,還少么?難不成因?yàn)槟闶情L兄,就可以隨意動手。我們做弟弟的,活該束手就擒?——這世間沒有這樣的道理?!?/br> 他說著,一只手捏住桓衍的下頜,逼迫他張開嘴,另一只手穩(wěn)穩(wěn)將剩下的半杯酒倒了進(jìn)去。 倒的時候,他突然想起漢王來,忍不住笑了一聲,對桓衍道,“說起來,臣弟之前也曾這么灌了漢王兄一杯酒呢?;市趾蜐h王兄倒是有緣分?!?/br> 他說得含糊不清,桓衍只以為他是給漢王灌了毒酒,現(xiàn)在輪到自己,一時間恐懼得無以復(fù)加。 本以為自己還可以憑借禪位詔書拿捏他,但桓羿這個瘋子之所以留著他,分明是想要親手送他上路!他讓他以為還有希望,然后又親手掐滅這希望,好一個桓衍! 至于禪位詔書,既然他之前自己說過中毒,外人不知端的,只會以為他是毒發(fā)身亡,那么有沒有詔書也就無所謂了。 反正就算他還留下了一個兒子,也絕不可能是桓羿的對手。 桓羿隨手將杯子丟在一邊,轉(zhuǎn)過身來看向桓衍,臉上依舊帶著笑意,此刻看來卻有幾分毛骨悚然之感。他笑著道,“都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市秩缃褚咽菑浟糁H,不知能否回答臣弟一個問題?” 桓衍瞪著他,沒有說話。他已經(jīng)意識到,桓羿就是個徹頭徹尾的魔鬼,根本不能以常理度之。他怕自己一接話,就又落入了他的陷阱之中。 然而桓羿卻真的開口問了一個世間應(yīng)該只有桓衍能夠解答的問題,也是一個桓衍無論如何都想不到的,與此刻的局面毫不相干的問題,“皇兄,我母妃究竟是怎么死的?” 聽到這個問題,桓衍先是一愣,繼而反應(yīng)了過來。 他忍不住哈哈大笑,“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原來桓羿早就知道了宸妃的死因!殺母之仇,自然只能以仇人的鮮血來清洗。所以他們兄弟之間,早就已經(jīng)注定了只能你死我活,根本不可能有中間選項(xiàng)。 桓羿很清楚這一點(diǎn),然而他雖然一直覺得桓羿是個威脅,但直到此刻才知道這威脅的嚴(yán)重程度,卻是早就已經(jīng)遲了。 然而桓衍還是在笑,并且笑得越來越大聲,幾乎要將眼淚都笑出來了。 桓羿沒有阻止他,而是就這樣站在床頭,居高臨下的看著他發(fā)狂。他的眼神是平靜的,而桓衍被這樣平靜的視線注視著,笑聲也漸漸低了下去。 不過,他臉上依舊殘留著瘋狂之色,“朕的好九弟,那就讓朕來告訴你,你那個水性楊花、恬不知恥的母妃,究竟是個什么貨色,她又為什么非死不可吧!” “你可知道,你母妃連蓉,原本是咱們那位皇伯父宮中的嬪妃!父皇不但謀奪皇嫂,還獨(dú)寵她十幾年,視六宮為虛設(shè)!”他看著桓羿,咬牙切齒地道,“世人只知宸妃椒房獨(dú)寵,卻不知道她當(dāng)年進(jìn)父皇的后宮時,已經(jīng)懷有身孕!” “你說,她該不該死?!” “實(shí)話告訴你吧,讓她殉葬,是父皇的遺旨!畢竟這么一個水性楊花的女人,父皇也怕自己走后,她琵琶別抱,令皇室蒙羞!” 他說完這些,看著桓羿臉上大變的神色,終于感受到了一種無與倫比的暢快。 桓羿再怎么厲害又如何? 從今日起,他將會永遠(yuǎn)背負(fù)著出身的孽障活下! 然而他今天情緒一直在大起大落,眼下更是興奮得難以自已,所以很快,在情緒激動到某個臨界點(diǎn)之后,他眼前一黑,整個人又再次干脆利落地倒了下去。 那瘋狂的笑聲戛然而止,也讓整個寢殿瞬間陷入死一般的寂靜之中。 桓羿還在消化桓衍所說的話。雖然只有寥寥數(shù)語,卻揭破了一個他想都不敢想的真相,讓桓羿一時之間難以接受。 甄涼便是在這個時候,抱著小皇子過來的。 她今天是跟桓羿一起入宮的,只是進(jìn)宮之后,就直接去了后宮,接手了小皇子的安全工作?!獙m宴那邊,有桓羿和皇后在,又提前做了安排,想必只是有驚無險(xiǎn)。倒是小皇子這里,要防著漢王斬草除根。 好在漢王顯然十分自信,也并不覺得有急著對付一個小孩子的必要,所以后宮也是一片安穩(wěn)。 接到曹皇后的消息,她便匆匆抱著小皇子趕來。畢竟只聽傳信的宮人描述,一時間很難說清楚具體的情況,還是要過來問問桓羿這個當(dāng)事人,她才能放心。 誰知一到乾元宮,迎面就碰到了曹皇后。 她將孩子交給曹皇后,就要往寢殿里走,卻被曹皇后拉住。 原本桓羿說不用避開,曹皇后就留在了寢殿里。直到剛才桓衍突然提起桓羿的身世之秘,曹皇后暗道不好,才匆匆退了出來。 這種隱秘,雖然時至今日,其實(shí)已經(jīng)威脅不到誰了,而且退一步說,就算桓羿真的是不是先皇的子嗣,那也是□□血脈,倒反而比誰都更名正言順了,可是知道得太多,終究不是什么好事。 畢竟帝王心意,誰知道什么時候就變了呢? 所以看到甄涼毫不遲疑地往寢殿里走,曹皇后下意識地拉住了她,“他們在說話,你……恐怕不方便?!?/br> “我進(jìn)去看看?!闭鐩雎犓@么一說,更擔(dān)心了,撥開她的手就往里走。 曹皇后還想阻攔,但轉(zhuǎn)念一想,又覺得甄涼跟自己是不一樣的。既然是她自己做出的選擇,只要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那就沒必要攔著。 甄涼并不知道曹皇后的想法,她匆匆走入殿內(nèi)時,桓衍已經(jīng)陷入了暈迷之中,桓羿定定地站在床頭,像是一尊沉默的雕像。 她幾乎是第一時間就察覺到了桓羿的異樣,連忙走過去,用力抓住了她的手,“殿下,我來了?!?/br> 這一握,才發(fā)現(xiàn)桓羿的手冰得厲害。 甄涼更覺異樣。時至今日,桓衍已經(jīng)是敗軍之將,桓羿早就立于不敗之地,還有什么事能讓他動容? 她幾乎沒有多想,就鎖定了宸妃。 桓羿之所以要對付桓衍,正是因?yàn)榈弥隋峰乃酪?。既然如此,現(xiàn)在見到罪魁禍?zhǔn)祝驳搅丝梢园言捳f開的時候,想來桓羿會想問一問,他到底為什么要那樣做。 其實(shí)當(dāng)時宸妃手里雖然還掌握著一股勢力,是桓衍上位的阻礙。但是直接弄死宸妃,顯然也并不是什么好的選擇。 他之所以登基至今五年還未完全掌控住朝堂,除了自己的能力不足之外,與此多少也有點(diǎn)關(guān)系。畢竟殉葬這種事,中原地區(qū)已經(jīng)數(shù)百年沒有用過了,都視之為蠻夷無禮之舉,所以縱然沒有證據(jù),但總有人疑心是桓衍做了什么。 這樣一個帝王,自然很難讓一部分人信服。尤其是在前兩代君王都天資縱橫,前面還有明德太子桓嘉做對比的情況下,怎么想都覺得桓衍的行事手段有些上不得臺面。 上一世,這個問題的答案,桓羿沒有告訴過甄涼,她也沒有問。 此刻,她倒是有些明白桓羿為什么不提了?;蛟S即使是對于十年之后的他而言,那依舊是很難以啟齒的事。 她更加用力捏緊桓羿的手,直到桓羿遲鈍地轉(zhuǎn)頭看過來,才再次問道,“殿下,他說了什么?” “阿涼?!笨吹剿?,桓羿眼神微微一動,整個人才活泛了過來,徹底從那個令人震驚的消息之中清醒。他沒來得及說話,先張開雙臂,將甄涼緊緊抱住,像是要借由這個姿勢,從她身上汲取力量。 片刻后,他維持著這個姿勢沒有松手,在甄涼耳邊道,“他說,我母妃曾是太-祖皇帝的嬪妃,父皇登基,納她入后宮時,她已經(jīng)懷有身孕?!彪m然桓衍沒有明說,但桓羿確實(shí)是永平元年七月出生的,是個早產(chǎn)兒。但如果不是早產(chǎn),只是為了掩飾懷胎的月份呢? “他還說,是父皇留下遺旨,讓母妃殉葬?!?/br> 后面這句話,桓羿說得很艱難,說到最后一個字,幾乎已經(jīng)只剩下氣聲。 對普通人來說,也許前一個消息更令人震驚,也更能掀起波瀾,但桓羿更在意的,卻是后面這個說法。 甄涼聽到這兩個消息,也是微微一愣。即使是她,也沒想到被隱瞞下去的原因,竟然會是這樣。但她旋即就反應(yīng)過來,輕輕搖頭道,“殿下相信他說的話么?” “我不知道?!被隔嚯y得有些茫然。 “我知道,你不相信?!闭鐩鰠s道。 桓羿有些驚訝地松開手,看著她問,“為什么這么說?” “攝政王并不相信?!闭鐩隹粗难劬?,小聲道,“我剛剛還在想,為什么在夢里,我沒有聽他說起過這個。但聽你這么一說,我就明白了。因?yàn)樗幌嘈?,所以才沒有告訴我?!耙粋€消息且不提,至少后一個一定是這樣?!?/br> “為什么你這么肯定?”桓羿見她說得斬釘截鐵,竟也不免生出幾分好奇,不知那時他是如何對她說的,能讓她這樣相信。 甄涼握著他的手說,“如果真有這種事,先帝和宸妃作為當(dāng)事人,不是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嗎?按照桓衍的說法,先帝令宸妃殉葬,必是因此耿耿于懷,若果真如此,生時難道不會表現(xiàn)出來嗎?可他們真正的關(guān)系如何,沒有人比你更清楚,不是嗎?” 桓羿恍然,意識到自己鉆進(jìn)了牛角尖里,所以才會動搖。 實(shí)際上,只要回想一下父皇和母妃相處時的情形,就不會相信這么明顯的謊言。 以前究竟是怎么回事,桓羿不知道,可他很清楚父皇和母妃之間,是可以生死相許的。所以當(dāng)初他相信了桓衍“殉葬”的說法,但并不覺得是父皇遺命,只以為是母妃想要追隨父皇而去。 恐怕那只是桓衍編出來,用以動搖自己信念的謊言。 可是桓衍作為一個多疑的、從未信任過任何人的皇帝,他不會懂得,正因?yàn)檫@句話,反而讓人堪破了他的謊言,就連前一個消息都跟著變得不可信了。 “你說得對?!彼钗艘豢跉?,冷靜下來,“無論這件事是真是假,父皇和母妃當(dāng)初并未在意過,我又為何要在意?” 甄涼笑了一下,“就算我不說,殿下也總會想明白的?!本拖裆弦皇馈?/br> 桓羿抬手在甄涼的腦后輕輕揉了一把,忍不住在心里嘆了一口氣。 他還是不喜歡聽甄涼提起那個自己??上д鐩鲎约汉孟窀緵]有意識到問題所在,竟然還用他來安慰桓羿。 不過越是如此,桓羿就越是不能表現(xiàn)出自己的在意,否則就顯得小肚雞腸了。反正,無論過去發(fā)生過什么,現(xiàn)在在甄涼身邊的人是他,他們已經(jīng)互許終身,那是上一世不曾有過的。 只此一點(diǎn),他就勝了。而作為贏家,自然也盡可以保持風(fēng)度。 冷靜下來之后,桓羿再去想桓衍說的話,便覺得處處都是漏洞了。不過,別的可能都是假的,但是宸妃曾經(jīng)是太-祖嬪妃這一點(diǎn),應(yīng)該不會是桓衍編造。 桓羿將自己的想法一說,甄涼便笑道,“也許,并不是編造,說不定他真的是這么相信的。” 畢竟這種事,只需說出一個開口,世間許多人都會自然而然地生出懷疑,然后篤信自己的懷疑即是真實(shí)。 而這件事放在桓衍身上,就更順理成章了:桓羿永遠(yuǎn)比他更得先帝寵愛,他如果得知宸妃曾經(jīng)是□□嬪妃的事實(shí),懷著嫉恨之心,以最大的惡意去揣測當(dāng)年的事,編排出所謂的“真相”并深信不疑,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如果真是這樣,那他也挺可憐的?!被隔鄵u了搖頭,對此事徹底釋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