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一下車，一輛疾馳而過的車輛途徑他的身側(cè)，給他干凈的灰色西裝褲上濺滿了泥。

    裴旭天：“……”

    媽的，開靈車嗎？

    裴旭天真想罵人，但又壓下了怒意，小跑了兩步攔在沈歲和的前面。

    沈歲和前邊沒了路，黑壓壓的。

    這會兒天色已晚，本就昏沉的天空就像是被大幕遮住一般，暗黑、透不出一絲光亮。

    這段路的路燈隔得遠(yuǎn)光又暗，雨點(diǎn)啪嗒哐當(dāng)落在沈歲和的每一寸肌膚上。

    他完全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腦海里只有江攸寧那幾句話。

    她說得真對啊。

    摧毀一個人其實(shí)好容易。

    他當(dāng)初用無知摧毀了江攸寧，而現(xiàn)在江攸寧用透徹摧毀了他。

    他好恨。

    為什么不是他先愛上她？

    只要在某一個節(jié)點(diǎn)里能遇到就好了，可他們有那么多的節(jié)點(diǎn)，卻還是每一次都錯過。

    命運(yùn)到底在捉弄他什么？

    他真的什么都不配得到嗎？

    “老沈?！迸嵝裉旌八?，“上車回家?！?/br>
    沈歲和微仰起頭，雨線從他臉上劃過，最近他飲食并不規(guī)律，雖然吃得多，但更瘦了，瘦到棱角分明，下頷線格外優(yōu)越，原本那雙深邃的眼睛此刻聚不起來光，比雨夜的天空還黯淡。

    “回哪兒？”他說話的聲音晦澀至極，好像每一個字都是從喉嚨里硬擠出來的，聽著還令人心頭發(fā)酸。

    “回家。”裴旭天說：“你家我家都行。”

    沈歲和笑了下，“我哪兒還有家啊。”

    “有。”裴旭天盯著他，“只要你足夠強(qiáng)大，一個人就是一個家?！?/br>
    “但我不夠強(qiáng)啊?！鄙驓q和的笑容在臉上綻開，舌尖兒抵著下顎，片刻便松開，“我做什么都不行，我就是個廢物，我沒家、沒父母、沒妻子?！?/br>
    “我父母都不要我?！鄙驓q和繼續(xù)冷靜自持地譏諷道：“我的妻子差點(diǎn)被我的母親殺死，我什么都不能做，我打不了我的母親，無法保護(hù)我的妻子，我不難受嗎？她們都很艱難，但我呢？我是個機(jī)器人嗎？我沒有感情嗎？”

    “我應(yīng)該怎么做？”沈歲和握著拳頭，手背青筋爆裂，“我怎么做才是對的？我不知道?！?/br>
    他說話的聲音仍舊保持著平穩(wěn)，哪怕是一連串的反問句都是不疾不徐說出來的，但字字句句都帶著絕望。

    “我也想自信?！鄙驓q和笑道：“但我什么都沒有，拿什么自信？”

    “父母雙亡，妻離子散，我想做點(diǎn)兒什么彌補(bǔ)，但發(fā)現(xiàn)錯過了就是錯過了，我怎么都彌補(bǔ)不了?！鄙驓q和笑：“我要怎么自信？”

    裴旭天仍舊陷在他那句“我的妻子差點(diǎn)被我的母親殺死”里出不來，結(jié)合之前發(fā)生的種種，他不可置信道：“所以當(dāng)初離婚是因?yàn)槟銒屜霘⒔鼘?？?/br>
    沈歲和恍惚了下，這個世界在他的眼前忽然開始模糊起來。

    他仍舊是苦笑著，“是啊，可笑嗎？因?yàn)槲业哪赣H想讓我離婚，我不同意，所以她就往江攸寧的牛奶里放安眠藥?！?/br>
    “在江攸寧的枕頭下藏針?！?/br>
    沈歲和第一次跟除曾雪儀之外的人說這些事，他向來習(xí)慣了隱藏情緒，不把自己的負(fù)面情緒帶給別人是他一貫的做法。

    而且這些事情太腌臜、太為難了，他要怎么跟人說？

    如果讓江攸寧聽到，她會怎么想？

    “你說，當(dāng)時(shí)我能怎么辦？”沈歲和說：“我該把那杯牛奶給我媽喝下去嗎？”

    “我能嗎？我要是那樣做了我跟畜生有什么區(qū)別？她是我媽，她養(yǎng)大我，所以她給我好的壞的我都只能受著，我能很久不去看她，但當(dāng)她死的時(shí)候我不能推她一把。因?yàn)樗移揠x子散，我什么都不能說，什么都不能做。”

    裴旭天：“沈歲和，你冷靜點(diǎn)?！?/br>
    沈歲和：“我很冷靜。”

    這些話壓在他心里許久了。

    江攸寧說沒有人會愛這么不自信又不懂愛的他。

    可是他該去哪里尋找被曾雪儀、被生活摧毀的自信？他又該從什么環(huán)境里學(xué)會愛？

    活了三十多年，從沒人告訴他這些東西是人需要的。

    現(xiàn)在，他能怎么做？

    沈歲和不知道。

    “都會好起來的。”裴旭天溫聲安撫，“你mama因病去世，江攸寧現(xiàn)在單身，你們兩個還有漫漫，漫漫會長大，你的人生還沒結(jié)束，你別這么悲觀行嗎？”

    “我沒有悲觀?！鄙驓q和說：“我只是迷茫?！?/br>
    就那種不知道該去做什么，做什么才對的迷茫。

    “迷茫個……”裴旭天臟話還沒罵出口，也沒來得及好好教育悲觀的沈歲和，他眼睛一閉，身子徑直往后仰，直接朝著后邊的積水灘倒去。

    那一瞬間，裴旭天的瞳孔都放大了幾倍，手中的傘被他扔掉，然后長臂一伸把沈歲和拽了一下，但沈歲和太重，把他也拽得踉蹌了幾步，但幸好，仍舊是接住了沈歲和。

    他拍了拍沈歲和的臉，又探了探沈歲和的鼻息。

    還好，活著，但好像是暈了。

    裴旭天白眼都快翻到天上，一邊打120嘴上一邊碎碎念地罵：“弱雞。”

    “比你慘的人也有呢，只不過沒說罷了?！?/br>
    “算了，草，我好像沒你慘?！?/br>
    “我媽要活著也會這樣么？反正她死的時(shí)候精神就挺不正常的了?！?/br>
    “靠。太難了。你踏馬遲早要把自己憋死?！?/br>
    碎碎念了一分鐘，裴旭天忽然意識到在這兒干等救護(hù)車好像很傻叉，于是他摁了摁眉心，忍著大雨給朋友打了個電話，“我一會兒去你醫(yī)院，這里有個人昏迷了，你幫忙安排一下。”

    爾后，他幾乎是連拖帶拽地把沈歲和弄上了車。

    -

    路童：【這下全世界都知道你是他前妻了。圖片.jpg 】

    辛語：【這是沈歲和？】

    路童：【對，這張圖已經(jīng)在我們班群、公司群傳瘋了。】

    辛語：【……至于么？這些人閑的嗎？】

    路童：【他在我們?nèi)ψ永锞拖喈?dāng)于頂流，頂流的瓜誰不想吃？】

    辛語：【還拍這種照片傳播，虧你們都是律師，等沈歲和好起來把你們告到傾家蕩產(chǎn)啊。】

    路童：【呦，怎么現(xiàn)在又是正義大使了。你原來不是最討厭他么？】

    辛語：【你也說了是原來，現(xiàn)在我看他跟我同病相憐，而且沒有本質(zhì)上的矛盾。再說了！這事兒本來就是他們傳播圖片的人不道德?！?/br>
    路童：【我知道，我沒存，就是轉(zhuǎn)來給江攸寧看一眼，看了就撤回?！?/br>
    “全世界最野的路童撤回了一條消息?！?/br>
    江攸寧：【撤回了什么？】

    辛語路童：【……】

    江攸寧回來以后陪漫漫玩了會兒，出了一身汗就去洗了個澡，回來以后就看她們聊了這么多條。

    而且跟沈歲和相關(guān)。

    路童：【就是一張沈歲和在你們樓下淋雨的圖，現(xiàn)在圈子里都傳遍了，各個版本的故事傳了又傳，你就當(dāng)不知道吧?！?/br>
    辛語：【你話都說了現(xiàn)在跟人家說就當(dāng)不知道？】

    路童：【我現(xiàn)在后悔了不行？】

    江攸寧：【哦。沒事。】

    路童：【你要看么？】

    江攸寧：【不看?！?/br>
    她放下手機(jī)繼續(xù)擦頭發(fā)。

    今天跟沈歲和說那些話其實(shí)不是她本意，只是話趕話就說到了那兒去。

    她看到了沈歲和手指上的傷痕，知道他是因?yàn)樽霾寤ú排赡菢拥摹?/br>
    她也知道曾雪儀去世以后沈歲和難過，畢竟曾雪儀再差，也算是他的母親。

    但沈歲和是真的不懂愛，也不會愛。

    她其實(shí)也不算很懂。

    她在沈歲和身上耗了11年，其實(shí)也不是沒想過再跟他在一起。

    畢竟曾雪儀去世了，只要她肯言語，沈歲和是個非常好的調(diào)/教對象。

    只要你提要求，他基本都會滿足。

    但她不想再耗費(fèi)時(shí)間和精力去教他學(xué)會愛。

    他們兩個湊在一起，很大可能會悲劇重演。

    還是都給彼此一些時(shí)間和空間吧。

    余生那么長，還是有機(jī)會去看看別處廣闊的世界。

    能再次遇到心動，那就繼續(xù)在一起。

    如果不能，也別勉強(qiáng)。

    但無論如何，她真的希望沈歲和可以變得好。

    而不是像現(xiàn)在一般，頹唐沮喪，眼里沒了光。

    這樣的沈歲和，一定不是她會愛上的沈歲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