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節(jié)
寧妃拉了我的手道:“咱們邊走邊說吧,先去長信宮請安?;噬弦部煜鲁耍粫谀饺A館見不著meimei,又該著急了?!?/br> 想起蕭琮,我心頭一熱,不自覺的微笑道:“皇上哪里是著急見我呢,他不知道有多掛心他這兩個寶貝兒子?!?/br> 云意接口道:“meimei和陶美人去封地這些年,皇上甚少在后宮留宿,如今朝中議論紛紛,請皇上立下太子,可是宮里總共就這樣三位皇子,當(dāng)真?zhèn)€個是寶貝。” 我漫不經(jīng)心道:“又有人進(jìn)言讓皇上立太子了?” 寧妃道:“嗯,聽說是衛(wèi)國公起的頭?!?/br> 我看著玉真和元澈說笑的背影,低聲道:“衛(wèi)國公?他們前兩年送進(jìn)來的王美人好像并沒有子嗣,這會子急吼吼的催皇上立哪門子太子?” 寧妃道:“是,我也正覺得奇怪。好在你回來小住,咱們還能商量商量。” 說話間到了長信宮外,云意道:“你們進(jìn)去吧,太后見我不入眼,我也懶得臊一鼻子灰?!?/br> 她翩翩而去,我拉住疾行的玉真,“母親和你寧母妃并你弟弟要去給太后請安,你乖乖的跟著來,不許胡說八道?!?/br> 玉真撅了嘴道:“母妃,人家不喜歡皇祖母宮里的味道,還有皇祖母總拉著臉子,孩兒不喜歡……” 我道:“別胡說,給你皇祖母請安是規(guī)矩,由得你喜歡不喜歡的?”又叮囑元澈道:“你也記得,昔年在你皇祖母面前是什么樣,今日也一樣?!?/br> 元澈點頭,“母妃放心!” 長信宮內(nèi)飄蕩的依舊是熟悉的檀香,太后做了這樣多的虧心事,若不是日夜焚香祝禱,只怕連一個囫圇覺也睡不安穩(wěn)。 她一雙眼睛像刀子似的在我臉上刻畫,緩緩道:“好像是瘦了些,你們看呢?” 寧妃道:“是瘦了?!?/br> 我撫了撫鬢邊微微毛躁的頭發(fā),愁道:“元澈不懂事,怎樣教養(yǎng)都不成材,嬪妾日日心焦,所以……” 太后提高了聲音:“是嗎?哀家看著元澈倒是挺好?!?/br> 她叫人搬了凳子到跟前,又招手示意元澈到近前去坐,元澈大喇喇坐下,我怒道:“你皇祖母給你賜了座,你怎的也不知道謝恩?” 元澈乜斜著眼謝了恩,自顧自的和玉真隔空逗趣,我愧道:“元澈頑劣,嬪妾無能,讓太后見笑了?!?/br> 太后笑的舒暢,擺手道:“不妨事,一晃也是五六年了,這孩子身強(qiáng)體壯,這便好過別的了?!?/br> 她和藹問元澈道:“你在蜀中住的可好?缺不缺什么?想要什么只管跟皇祖母說。” 元澈咧開嘴笑道:“皇祖母說的可是真的?” 太后道:“自然是真的?!?/br> 元澈一躍而起,拊掌道:“那皇祖母快把母妃留下吧,孫兒每日玩耍,母妃都多嘴多舌,孫兒竟沒一日玩的暢快,如今皇祖母既然疼孫兒,便留下母妃,不要讓她在孫兒耳邊嘮叨!” 我氣的臉色發(fā)白:“你這孩子小小年紀(jì)便學(xué)著玩鳥斗狗,母妃說你幾句還不愛聽,這會兒又在你皇祖母面前丟人,看我回去怎么責(zé)罰你!” 太后掩口笑道:“愛玩是孩子的天性,你管他這個做什么?” 她那匿進(jìn)了唇角細(xì)紋里的幸災(zāi)樂禍如此明顯,我越發(fā)凄苦道:“太后幫嬪妾多教誨教誨元澈,嬪妾實在管不了他!” 太后一味歡笑,有意拍了元澈肩膀安慰道:“你想玩什么,愛玩什么,只管去玩,你是皇子,又是藩王,什么玩不得?你母妃也是cao心過慮,杞人憂天了。你只管頑去,若是你母妃敢說你,你便來告訴哀家,哀家為你做主?!?/br> 元澈越發(fā)喜悅,連蕭琮也不去見,當(dāng)下便要去蹴鞠場玩耍,太后喚了幾個貼身內(nèi)監(jiān)一路跟著伺候,連玉真也一并去了。 待孩子們退下,太后又慢悠悠問寧妃道:“皇上春秋鼎盛,怎么哀家聽說朝堂上有人公然進(jìn)諫,要皇上早立太子。近來都是你在皇上身邊伺候,可有此事?” 寧妃聞言起身恭謹(jǐn)?shù)溃骸皨彐牽笛幽旮噬险f過一次,好像,好像是定國公提議如此。” 太后若無其事道:“哦,是這樣。也不知道皇上屬意哪位皇子?” 寧妃笑道:“皇上的意思,現(xiàn)在立太子還早了些,一來三位皇子年紀(jì)都還小,二來剛封了藩王不久,若是又立太子……” “封藩王和立太子又不相悖,況且元倬已經(jīng)十五了,伺候的女官都現(xiàn)放了幾個,還小嗎?” 我見她開口打斷寧妃的話,必是有備而來,于是故作躊躇道:“西京王年紀(jì)是夠了,但是他身帶殘疾,想必也不能封為太子,至于元澈和陳留王,確實是太小了?!?/br> 太后轉(zhuǎn)動著手中的檀木佛珠,那佛珠長年累月被人的皮脂潤澤,一顆一顆飽滿平滑。我和寧妃不敢言語,默默吃茶,良久,太后忽而詭秘一笑,緩聲道:“也罷,事到如今,告訴你們也無妨。” 第三十章 紅燭淚尚清 沉寂的殿中響起太后平靜的嗓音:“元倬會說話,你們知道么?” 我明明白白瞥見寧妃眼眸深處的震驚,她一定是不知道的,可是元倬扮了這么些年,太后又怎么知道?來不及多想,我顫聲道:“西京王會說話?!太后,這,這怎么可能?” 太后轉(zhuǎn)著手中佛珠,淡淡道:“他小的時候,有人給他服用咽喉麻痹的藥草,因此不能說話,稍微大了一些,又聽信別人胡說,自己甘心裝啞巴。要不是伺候他的女官是哀家親自挑選的,只怕哀家這一輩子也被蒙在鼓里?!?/br> 我心中大駭,元倬的秘密,想必也是皇后與和妃共同的秘密,懷著對元倬的母愛,這兩個性格迥異的女子歃血為盟,只為了讓他在別人眼中毫無價值,因此才能保全性命至今??墒翘螅尤欢脧脑咀钣H近的人入手! 伺候元倬的女官,朝夕相處,肌膚相親,情到濃處元倬難免會露出馬腳,她居然有這樣細(xì)密的心思! 我望向?qū)庡?,她也正看向我,我微微搖頭示意自己并不知情,她也滿臉驚愕。 “和妃不老實,瞞了哀家這么久,哀家念在她服侍皇上多年,又盡心盡力養(yǎng)育元倬,因此法外開恩,只將她幽禁在建始殿,此生不許再見元倬,亦不得再踏出建始殿一步?!?/br> 寧妃訝然道:“難怪這些天不見和妃,原來……” 太后顯然很滿意這番話對我和寧妃帶來的驚懼與警示,她緩緩用茶蓋撩動著水面的浮葉,吹一口微揚(yáng)的熱氣,“元倬是個聰明的孩子,皇上曾經(jīng)說過,若非他身帶殘疾,應(yīng)當(dāng)是太子的最佳人選。如今證實元倬是受和妃蠱惑假扮啞巴,哀家和皇上也不打算責(zé)怪他。以后便由哀家親自養(yǎng)教他,不知道你們意下如何呢?” 寧妃低頭不語,我試探道:“嬪妾們自然是唯太后馬首是瞻,西京王現(xiàn)已成年,又是故皇后嫡子,想必皇上立儲君是屬意于他的?!?/br> 太后唇角微勾:“你倒乖覺?!?/br> 這一切來得這樣快,我雖極力陪著鎮(zhèn)定說笑,心里還是不免茫茫然。 離了長信宮,我回到慕華館梳洗,沐浴的香湯早就備好,我順著石階緩緩走下湯池,浸泡在芬芳的池水中,我又一次感覺到自己的無助與無能。 嫣尋為我搓洗著肩膀,輕聲道:“既然西京王已經(jīng)由太后教養(yǎng),想必立太子一事已是志在必得了?!?/br> 我默默的掬著水,淡淡道:“看來當(dāng)初離宮避險這步棋走的也不是那么正確?!?/br> 嫣尋道:“娘娘何出此言?” 我道:“俗話說見面三分情,當(dāng)初我和皇上一心要保住元澈不被太后戕害,卻恰恰忘記了這句俗語。如今元澈與朝中眾臣全無來往,連皇上也是兩年才見他一次,父子之情只怕是越來越淡。” 嫣尋道:“可是當(dāng)年娘娘帶皇子出宮也是迫不得已,兵行險著,原本后果就是不可預(yù)料的。” 熱氣蒸騰的溫泉霧氣中,錦心閃身進(jìn)來:“娘娘,皇上才剛遣人來,說,說王美人心痛難當(dāng),請娘娘先歇息著,他稍遲些再來慕華館看望娘娘?!?/br> 我“哦”一聲,心中涌起淡淡的酸。 說不失望,那分明是假的,可是若說有多么撕心裂肺,又過于夸張了。經(jīng)年下來,我和蕭琮之間早已不是熱戀男女的癡狂瘋癲,更多的,是家人之間的體諒關(guān)懷,推心置腹。 濕漉漉的長發(fā)好不容易才拍得半干,我印上額心花鈿,正描著黛眉,錦心又進(jìn)來報說:“娘娘,國師大人求見?!?/br> 我頓了手中筆勢:“他來干什么?” 錦心道:“國師大人說,這些年娘娘和昌德王一直在蜀地,蜀地多有瘴氣巫蠱,他特意求了兩道辟邪的護(hù)身符,奉皇上之命送來?!?/br> 既是蕭琮的意思,我也不好推。 杜玄遠(yuǎn)踱步進(jìn)來,依舊是仙風(fēng)道骨,不減往日雋秀清雅。 我端坐在梳妝鏡前,松松挽著綠云烏鬢,除此,只綴以數(shù)朵雪白的梔子花。 年紀(jì)大了些,我反倒不那樣在意宮中的禮教,兼之他是內(nèi)臣,因此也不必太過拘束。 想是沒料到我會在內(nèi)殿見他,杜玄遠(yuǎn)的神情明顯有些怔忡。 我別上一只精致的珍珠耳墜,在似明或暗的帷帳后面盈盈道:“國師請坐?!?/br> 杜玄遠(yuǎn)吐出一口氣,緩緩道:“娘娘既然回來了,為何遮遮掩掩,不以真面目示人?” 我笑道:“六載風(fēng)霜,本宮已非昔年佳人,國師見了不免心生煩悶,倒不如不見的好?!?/br> 杜玄遠(yuǎn)冷笑一聲,低聲道:“娘娘可以效法李夫人不見臣等,但娘娘難道能不見皇上?若然皇上見得,臣又何懼之有?” 我伸出一只皓腕,輕輕撩開擋在他和我之間的帳幔,濕發(fā)委頓,在脖頸處間或有清涼的觸感。 容顏,其實是沒有大變化的。 換了旁人,十指不沾陽春水,日日服用上好東珠磨成的粉末,伴以靈芝銀耳高麗參輪番服侍,佐以寬心愉悅,只怕也難衰老。 果然,他定定看住我,忽而展顏道:“若是風(fēng)霜老婦都似娘娘這般模樣,天下的女子只怕都爭著想求一求滄海桑田。” 我笑道:“國師大人這般嘴甜,想必當(dāng)年對太后也是如此逢迎吧?!?/br> 杜玄遠(yuǎn)止了唇邊的笑意,冷凝道:“娘娘當(dāng)我是什么人?” 我不接他的話頭,恍若未聞道:“國師不是說奉皇上旨意送護(hù)身符來嗎?如今符既送到……” 他忽然說出一句讓我心驚的話:“娘娘難道不希望昌德王當(dāng)太子?” 我按捺住心里的震驚,仰了頭道:“放肆!立長立嫡原是歷代的規(guī)矩,如今皇上屬意西京王,昌德王自然心悅誠服,你說這樣的話,莫非是要置本宮和昌德王于不仁不義之地?” 杜玄遠(yuǎn)淡淡道:“左右都是你的心腹,又何必冠冕堂皇?難不成去了蜀地幾年,娘娘當(dāng)真成了朽木一般的人?” 他說話干脆,我氣的扭過臉去,他見我滿臉不悅,頓一頓又溫聲道:“西京王雖是故皇后的嫡子,但如今已歸屬太后之下,若是他做了太子,以后你們母子如何立足?” 我道:“即便他做了皇帝,太后也要顧及我是他的母妃,顧及天下人攸攸之口,斷斷沒有肆意妄為的道理!” 杜玄遠(yuǎn)慢慢走近,在我面前的軟凳上坐下,我為了避嫌剛要起身,卻被他一把抓住了手,“‘?dāng)鄶鄾]有肆意妄為的道理’?你簡直把太后想的太簡單了,我告訴你,先皇駕崩,她立即下藥害死了陳太妃,你知道這是為什么?你以為她真的只是因為嫉妒?” 我渾身戰(zhàn)栗,卻抽不出手去,杜玄遠(yuǎn)看著我的眼睛,沉聲道:“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嗎,叫你的宮人退下,我告訴你,我把一切都告訴你!” 我顫聲讓嫣尋退下,杜玄遠(yuǎn)笑道:“你若是一直這樣溫順聽話,我也不必這樣費勁?!?/br> 我用盡全力抽出自己的手,冷冷道:“你要是想說就趕緊說,皇上一會就過來了,到時候你我都說不清楚!” 他道:“皇上?他這會兒被王美人纏的神魂顛倒,還會想起你?你后悔過嗎,跟著一個不是你親生骨血的孩子去了那樣遠(yuǎn)的地方,你以為現(xiàn)在的你還會是皇上心尖尖上的人嗎?” 他笑的那樣不懷好意:“你可以為了昌德王的前程來迷惑我,你可以為了保他的命遠(yuǎn)離皇宮,你可以隱忍這些年,難道不都是為了昌德王即位正統(tǒng)為了你們裴家的榮華富貴?” 我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幾步,勉力鎮(zhèn)定道:“我們裴家從來沒有干過沽名釣譽(yù)傷天害理的事情,我所做的一切也只是為了元澈和自保!” 杜玄遠(yuǎn)湊的那樣近,“既然你當(dāng)初那么想知道太后的秘密,我就告訴你一個秘密,東秦帝國最大的秘密,一旦揭開,太后非死不可。只不過,你必須付出點什么,我才安心?!?/br> 他攬住了我的腰肢,我已退無可退。 杜玄遠(yuǎn)的手指在我的肩頭摩挲,聲音低的好似囈語:“你不是很想她死嗎,她死了,你meimei的仇,你們裴家的仇,都能雪清,從此以后,你也不必回封地,再也無人能夠害你……” 他的的聲音和手指好像有魔力一般,我漸漸被他蠱惑,覺得他所說的都有道理,但心底殘存的意志還在抗?fàn)?,幾個人的身影不斷的在心頭纏繞閃現(xiàn),蕭琮、兩個孩子、媜兒,還有,還有少庭! 我一個激靈,從杜玄遠(yuǎn)的魅惑中掙扎出來。 “你放開我!”,我并不想被其他人知道,只能低低呵斥。 他很意外,或許意外于催眠術(shù)的失敗,又或許意外于我不妥協(xié)的意志,但他仍然不曾松開臂膀,他緊緊將我抱在懷里,“我不能再失去你,這幾年,你過的好日子,留下我一個人,又留下我一個人!” 我聽見他那一個“又”字,不禁慚愧,他愛陸靈月,已經(jīng)愛到墮入魔障,連清醒的時候也將我認(rèn)作是她,抵死不放。 我的眼淚滴落下來,滴在他的肌膚上,我喃喃道:“可我終究不是她?!?/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