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嬪話里的意思顧清霜自是聽得明白，但她只當(dāng)沒懂：“施主既這樣想，貧尼便依施主所言托人打一串佛珠。再趁著過年，到佛前供上些時(shí)日?！?/br>
    婉嬪含笑垂眸：“好?！备悴辉俣嗾f這事，好似那塊南紅真只是隨意送來，別無它意。

    幾人接著便聊起了佛經(jīng)。宮中女眷素日能做的事不太多，抄經(jīng)便也不失為一種消遣。是以宮中嬪妃多多少少都讀過些經(jīng)文，話題提起來，很容易聊起來。

    幾人聊到臨近晌午才借著用午膳的由頭告辭，顧清霜將她們送到門口，為首的明嬪欠一欠身：“不勞師父送了?！?/br>
    顧清霜駐足不再前行。待她們走遠(yuǎn)一些，阿詩道：“jiejie就算不想理會(huì)她們，也大可虛與委蛇便是。這樣一口回絕，怕是反倒招惹麻煩。”

    顧清霜偏過頭：“我回絕什么了？”

    阿詩奇道：“婉嬪那話的意思jiejie豈會(huì)不明白？卻說要打一串佛珠，不就是回絕了她？”

    婉嬪說，那南紅若在她這里能有個(gè)更好的去處，便也不算辜負(fù)太后的好意。

    而她說，要拿那南紅打一串佛珠。

    顧清霜好笑：“那照你的意思呢？我該說制一支釵子、耳墜瓔珞？”

    阿詩重重點(diǎn)頭：“要進(jìn)后宮，可不就該這樣？”

    顧清霜無奈搖頭：“若婉嬪跟你一樣是個(gè)傻子，當(dāng)我是回絕便也罷了，我也不怕她來尋麻煩?！?/br>
    說完她轉(zhuǎn)身回屋，阿詩愣了又愣，終是不甘心，繞著她追問不休：“jiejie給我說明白，不然我這個(gè)傻子日后跟在jiejie身邊，怕要給jiejie惹事?！?/br>
    顧清霜沒辦法，坐到茶榻邊一嘆：“南紅名貴好看，可你想想，寺里可有哪位女尼拿南紅制佛珠么？”

    制佛珠，最常見的當(dāng)是菩提子，往后是各種名木，再不然還有佛家七寶。南紅雖價(jià)值不菲，可放在這其中卻是“俗物”，宮中女眷拿它制個(gè)佛珠，用作平日念經(jīng)時(shí)的轉(zhuǎn)珠之物倒也不稀奇，但放在千福寺里，根本不會(huì)有哪個(gè)女尼用這種東西。

    阿詩恍然大悟：“所以……jiejie只消收下這南紅，不論說什么，都已是接受她的籠絡(luò)了？”

    她邊說邊擠到顧清霜身邊坐下，歪著頭又問：“可jiejie又為何接受呢？宮中勢力盤根錯(cuò)節(jié)，jiejie還未入宮就這樣冒冒失失地先受了一方的好意，會(huì)不會(huì)欠妥？”

    “這種事本就沒有十全十美，怎么選都是欠妥的。至于婉嬪……”她思忖著，“她在太后跟前得臉?！?/br>
    宮里無不嫉妒云和郡主這幾年在皇上面前占盡寵愛，可在千福寺這些日子，顧清霜卻知她的日子也沒那么順風(fēng)順?biāo)?。敢明年上給她使絆子的人是沒有，可讓她吃暗虧的，總也不少。

    究其原因，無非就是上面有位太后娘娘不喜歡她。

    顧清霜有時(shí)會(huì)覺得她太傻。這滿宮里的人，得罪誰也不該得罪太后。但轉(zhuǎn)念想來，這道理云和郡主也未必不懂，只是別無他法罷了。

    所以于她而言，也只得先未雨綢繆一下，看看能不能托個(gè)人，在太后跟前說兩句好話。

    山上更高些的地方，一方三進(jìn)的院子里安靜無聲。因在山上，這院子說不上大，但仍不失氣派，處處雕梁畫棟，宮人與侍衛(wèi)幾步一個(gè)肅立院中，一瞧便是天子居所。

    前院是供天子召見朝臣議事的地方，后院是個(gè)有池塘涼亭的園子，蕭致住在當(dāng)中的院落里。他今日罕見地睡得久了些，兩刻前才起身，現(xiàn)下正用著早膳。

    屋里沒留宮人，袁江和掌事嬤嬤張氏立在門外最近的地方，都不說話，互相看著，都是一腦門子官司。

    袁江隨侍圣駕多年，張嬤嬤更是今上的乳母，宮里的大事小情沒有能繞過他們的。譬如適才三位宮嬪去見了妙心師父，幾是她們前腳剛?cè)?，后腳他們就聽說了。

    兩個(gè)人精對視了半晌，還是袁江壓音先開了口：“嬤嬤借一步說話?！?/br>
    張嬤嬤已是兩鬢斑白的年紀(jì)，行事端莊得很，比那些命婦也不差。當(dāng)下頷一頷首，便步態(tài)穩(wěn)穩(wěn)地隨袁江離開了些。袁江謹(jǐn)慎地瞧瞧緊闔的房門，又瞧瞧她，躬著身子拱手：“嬤嬤，要說這宮里的事，還是您瞧得最清楚。如今這樣，咱家想請教您兩句——您覺著怎么辦好？”

    他這話說得并不算多么清楚，但既是兩個(gè)人精說話，打個(gè)啞謎也不怕——張氏一聽就明白了，他這是摸索著圣意想做點(diǎn)什么，又怕得罪別人。

    比如太后。

    張氏眼睛一轉(zhuǎn)，手里閑閑地摩挲著錦帕上的繡紋，口吻悠悠：“三年前皇貴太妃病故，皇上至孝，便免了大選。這三年都沒有新人進(jìn)來，皇上只為郡主一人掛著心。”

    “哎，是……”袁江堆著笑躬身應(yīng)著，忽見張嬤嬤眼中精光一現(xiàn)：“太后娘娘給皇上選過幾位姿容才德都不錯(cuò)的宮女，皇上也都沒心思去瞧一眼?！?/br>
    就這么一句，張嬤嬤說完便抬腳，折回門前去。

    袁江略微愣了那么一下，旋即了悟，一拍腦門，釋然舒氣。

    傍晚時(shí)分，一場急雪飄下來。剛落時(shí)就已是鵝毛大雪，顧清霜原以為下不久，誰知竟就這樣又急又快地一直落個(gè)不停。

    宮里總說瑞雪兆豐年，她站在窗前看雪，心不在焉地笑說是好兆頭。

    阿詩只在旁邊嘆氣：“但也要看是誰的好兆頭?！?/br>
    ——婉嬪那邊為表誠意，已然幫她打探上消息了。是以片刻之前就有小宦官來送過點(diǎn)心，閑說般意有所指地提起皇上早些時(shí)候又去看望了云和郡主，碰上這大雪，恐怕只能借住云和郡主的禪房了。

    是啊，那可真說不準(zhǔn)是誰的好兆頭。

    云和郡主先前總一副淡泊的樣子，對皇帝多有推拒。但近來因?yàn)榇筮x之事，郡主本已急了，眼下又冒出一個(gè)她，只怕更覺耽擱不得。

    這被大雪困住的日子，倒正好成事。

    顧清霜倒不在意：“這有什么的？我又不要他在我與郡主之間二選一?！?/br>
    說著就起來：“早些睡了。今天多添些炭火，別凍著?！?/br>
    “哎?！卑⒃姂?yīng)下，轉(zhuǎn)身就添炭去了。顧清霜自去拎起熱水倒進(jìn)銅盆，正要洗臉，門卻被敲響。

    “篤篤”兩聲，并不太響。阿詩回過頭，與她一望，接著揚(yáng)聲：“哪一位？”

    “小的是婉嬪娘子身邊的人?！蓖饷媸莻€(gè)年輕宦侍的聲音，顧清霜聽著耳熟，該就是之前來傳過話的那位。

    “婉嬪娘子聽聞妙心師父早些時(shí)候出去了，卻不知是去了哪里。眼下外頭雪大難行，妙然師父若是方便，還是出去尋一尋為好，免得摔了碰了，又或凍病了?！?/br>
    這話阿詩聽得不解，卻也知?jiǎng)e有其意。她便沒硬去解釋“妙心師父就在房中”，揚(yáng)音道：“好，多謝施主了。”

    外面笑說：“妙然師父客氣了?！鳖D一頓，又言，“如是一會(huì)兒雪還不停，倒不妨去半山腰的靜緣閣暫歇?！?/br>
    阿詩怔了怔：“好，我知道了。”

    接著，就聽外面的宦官干脆利索地走了，靴子踏雪離去的聲音響了一陣，門外歸于安寂。

    阿詩再度看向顧清霜的時(shí)候，顧清霜已從銅盆前走開，行至衣柜前蹲下身，拉開抽屜取出一物放入袖中，又拿出油紙傘：“炭不夠用了，我去山下的炭庫取些，你先睡，不必等我。”

    阿詩上前一步：“我陪jiejie……”

    顧清霜輕聲：“你是要按婉嬪娘子所言出去尋我的?！?/br>
    阿詩旋即明白，點(diǎn)點(diǎn)頭：“那jiejie多加小心?！?/br>
    顧清霜便離了禪房，撐著傘，一路往山下去。她當(dāng)真先去了一趟山腳下的炭庫，值守庫中的是凈塵師太自宮外收來的弟子，法號妙真，算來和顧清霜是平輩，但只有十二三歲。

    見顧清霜這時(shí)候來，妙真愣了愣：“師姐有事？”

    “前些日子炭燒得旺，如今突然大雪，就不夠用了?！鳖櫱逅秃蜌鈿獾匮胨?，“可有富余的可以借一些么？若不然，從我下個(gè)月的炭例里扣也可?！?/br>
    妙真笑道：“有的。師父說了，大家都別凍著才好。師姐稍等，我給師姐裝些?！?/br>
    “多謝。”顧清霜頷首為謝，又說，“別裝太多，雪太大了，多了反不好拿?！?/br>
    “好！”妙真應(yīng)下，很快就尋了個(gè)三乍寬的竹簍來，給顧清霜裝了一小簍，差不多正夠燒上一天一夜。

    顧清霜謝過她，又撐開傘，拎著竹簍出門。真是天公作美，幾句話的工夫，雪雖未見更大，風(fēng)卻比方才凜冽了，顧清霜在風(fēng)雪中當(dāng)真走得艱難，涼氣從口鼻直往心口里灌，灌得通體都冷，雙手更早已失了只覺，每根手指都僵著。

    好不容易折回了半山腰處，原是專程奔著靜緣閣而來的顧清霜，硬生生真有了種終于尋到地方避雪的輕松。

    她一步步艱難地挪到門口，望了望里面的燈火，抬手叩門。

    木門在風(fēng)聲中輕響兩下，里面有宦官應(yīng)聲：“誰？”

    “可是哪位施主在閣中避雪？”顧清霜問得平心靜氣，“貧尼是寺中女尼，法號妙心。下山取炭被風(fēng)雪阻了去路，想借靜緣閣暫避?！?/br>
    一時(shí)無人應(yīng)話，側(cè)耳傾聽，似有宮人低語。

    不多時(shí)，房門打開，映入眼簾的是袁江。顧清霜忙立掌頷首：“袁大伴?！?/br>
    袁江躬一躬身，側(cè)身一引：“師父請?！?/br>
    “攪擾了。”顧清霜邁過門檻，守在門邊的宦官闔上門，風(fēng)雪被阻住，周圍當(dāng)即一暖。

    靜緣閣并不大，上下三層都只有三四丈的長寬。一層算是一方廳，廳中設(shè)有桌椅，偶爾會(huì)有女尼們來此小坐，飲茶說話看景，顧清霜也曾來過。

    二層與一層差不多，只是四周圍多了些書架，書架上放了些經(jīng)書，另有一方窄榻，可供小歇。

    但三層就不同了。一層二層入目便是開闊的一方廳，三樓自樓梯上去，先是一方窄窄的過道橫在眼前，過道那邊則是一面墻，推門進(jìn)去才能看到房內(nèi)陳設(shè)。房中從床榻衣柜到案桌屏風(fēng)齊全，可算是方正經(jīng)的臥房。

    顧清霜一副全沒多心的模樣，也不往樓梯上看，徑自坐去側(cè)旁的椅子上坐下，將盛炭的竹簍擱在腳邊，又低頭撣去鞋上粘的雪。

    袁江似比上次更客氣了些，親手給她端了茶來，她剛要端起來喝，樓梯上忽而傳來腳步聲。那腳步走得挺快，不多時(shí)，一名宦侍就停在了她身邊：“妙心師父，一樓冷些，皇上請師父上二樓去坐。”

    顧清霜怔了怔才起身，也不多言，隨著他上樓去。

    他們行至二樓，原在二樓飲茶的人正往三樓去，她微微抬頭，只看到一抹挺拔頎長的背影。

    樓梯狹窄，那道背影被陰影遮去大半，卻仍不掩威儀。顧清霜收回目光，領(lǐng)她上來的宦侍已去將茶桌上原本的茶盞收了，很快又手腳麻利地為她沏了新茶來。

    她并不急著往三樓去。眼下他守著分寸，她一個(gè)出家人更不能著急。她只是想著婉嬪前后兩番傳去的話覺得奇怪，一時(shí)也懷疑婉嬪是否在設(shè)計(jì)害她，細(xì)思之后，又覺這于婉嬪而言大是不必。

    安然飲下半盞熱茶后，她才滿目疑惑地問那宦侍：“好端端的，皇上怎的也來這靜緣閣了？”

    那宦侍小心地望了眼樓上，束手垂眸：“早些時(shí)候，太后娘娘離了寺，與久居行宮的平太妃說話去了。平太妃近來身子都不大好，今日提起有話想與皇上說，太后便著人來請皇上過去一趟。誰知這雪越下越大，便這樣困在了半道上。”

    他斟字酌句說得謹(jǐn)慎，一番話答得挑不出錯(cuò)。但與婉嬪先前著人傳來的話放在一起聽，顧清霜便摸出了些端倪。

    大約，是他原被風(fēng)雪困在了云和郡主處，卻被太后得知。她們都覺得近在眼前的大選逼得郡主心急了，太后如何能不多加提防？這才尋了個(gè)由頭請他離開。

    至于他歇在靜緣閣，或許真是因?yàn)轱L(fēng)雪比早些時(shí)候更大，但也沒準(zhǔn)兒是他知悉太后心思，是以雖離了云和郡主的禪房卻心存不快，便也懶得去見太后罷了。

    顧清霜暗自揣摩著前后二者的分別，忽而又有腳步聲傳來，拉回她的神思。

    一宦侍正上樓來，手中端著個(gè)托盤，托盤里盛著個(gè)不算小的陶罐。途經(jīng)二樓，他并沒有停，腳下一拐直奔三樓。不多時(shí)，顧清霜隱隱聽見三樓響起稟話的聲響：“方淑人聽聞皇上被大雪阻了去路，著臣給皇上送一壺溫酒來暖身?！?/br>
    話音剛落，男子沉喝響起：“佛門凈地豈可飲酒？滾?！?/br>
    這是心情不好。

    方淑人，婉嬪……

    顧清霜兀自又抿了口茶，余光脧見那宦官頭也不敢抬地下了樓來，不急不緩地?cái)R下茶盞，開口叫他：“這位施主?！?/br>
    那宦侍腳下一頓，側(cè)首瞧見是個(gè)女尼，忙上前幾步：“師父有吩咐？”

    “不敢當(dāng)?！鳖櫱逅囊暰€落在他托盤中的酒罐上，“這酒，施主擱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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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情提要：上一章，方淑人是和婉嬪明嬪一起來見的腹黑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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