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底，江潯十七歲的生日快到了。

    他的生日在12月31號，然而出生日期特殊這件事除了口頭可以拿來占占便宜以外就再沒什么好處，反倒是容易被節(jié)日搶了風(fēng)頭，再加上江潯本就散漫，往往都要到了生日前兩天，王雪蘭和江范成才意識到，一年又要到頭了，兒子馬上就要過生日了。

    與父母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江夏這個jiejie。起初，記得牢只是因?yàn)樾r候姐弟總是期待自己的生日禮物并且互相攀比，所以每年對方生日之際彼此都是如臨大敵，后來長大了些他們又養(yǎng)成了一個習(xí)慣，除了爸媽的禮物以外，彼此還要互贈禮物才行，以犒勞并慶祝姐弟之間又相安無事和平共存了一年。

    今年江潯的好哥們王嘉航組織了一個夜游霄山的跨年活動，更直接把慶祝江潯的生日納入了活動重要的晚餐環(huán)節(jié)，盛情難卻之下江潯答應(yīng)了。正好由于高叁上學(xué)期期末，叁中把高叁晚自習(xí)的時間又延長了一個小時，跨年夜這一晚，江夏只能在書山題海中度過——

    冬夜的九點(diǎn)，江夏晚自習(xí)結(jié)束離開學(xué)校，天蓋已經(jīng)陷入沉沉的墨色，一彎殘?jiān)赂邞?。坐公車的時候路過新悅城附近，還可以看見廣場上燈火輝煌的跨年夜舞臺，臺上歌手揮舞手臂，臺下的觀眾齊聲相合，歌聲隨著一路流光溢彩的LED幕墻漸漸遠(yuǎn)去，好像這城市從日入夜，從喧囂到沉默，最后唯余路口的一盞燈。

    一盞燈接連一盞燈，直到看到了熟悉的那一盞，江夏心口被填上了什么，隨后，又缺了些什么。?ó1⑧ɡν.ⅵ?(po18gv.vip)

    十七年來，好像是第一次，江潯沒有在家里過生日跨年。

    習(xí)慣很可怕，它蟄伏在你日常的生活軌跡里，可能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可能你根本談不上喜歡它，然而當(dāng)它突然被打破的那一刻，你卻發(fā)現(xiàn)一切都變得不對勁。

    那個總和她冤家路窄的弟弟長大了，可以生活在一個沒有她的世界。

    跨年夜的晚上，家里人的安排都是空出來的，王雪蘭不去打麻將，江范成也不排夜班——今年沒了江潯，不免顯得空虛。直到江夏吃夜宵的時候，老媽坐在沙發(fā)上織毛衣，老爸則對著電視節(jié)目品頭論足，時不時一家人還會閑聊搭上兩叁句，才呈現(xiàn)出一個其樂融融的家該有的味道。

    王雪蘭手中的毛針麻利上下，忽然說道：“你弟弟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江夏自己都是心事重重的那個，當(dāng)然無暇顧及江潯發(fā)生了什么變化，只是她和江潯不同，她更懂得收斂自己。

    江夏：“我不知道，為什么這么問？”

    “當(dāng)媽的直覺。他最近的狀態(tài)不對，也不知道是不是談戀愛了？”

    江范成哈哈大笑：“談了也沒什么，我兒子長得這么好，性格也好，還不能讓人喜歡了？”

    “去去去，平時說他不務(wù)正業(yè)的也是你，怎么一談到早戀你反而自豪了，有這么當(dāng)爸的嗎？”王雪蘭忍不住拿毛針戳了他一下。

    談戀愛了嗎？緩緩喝了一口面湯，江范成的話讓江夏皺了皺眉。

    以如今江潯的條件，確實(shí)不奇怪，所以之前在家打十幾分鐘電話，今天跨年夜出去過這些異常也都解釋得通了。

    王雪蘭又道：“你做jiejie的，要幫忙注意下?！?/br>
    注意什么呢？她才是江潯最要提防的那個人。別的女生和他談戀愛頂多只扣上個早戀的帽子，而她對江潯做的事，大概天打五雷轟都不為過。

    “嗯，知道了?！彼娌桓纳鼗貞?yīng)。

    “我啊，就想讓你們倆平平安安地考上大學(xué)，我就可以和你爸爸享享清?！院筚嵅毁嶅X都無所謂，反正我和你爸爸退休金也夠，也不要你們養(yǎng)我倆，你們能養(yǎng)活自己就可以?！蓖跹┨m擱下手中的毛針，仰頭嘆了口氣，“比起你，陽陽更讓我cao心。媽老了，很多東西都不懂，跟他也說不上什么話，你是他jiejie，多照顧照顧他，姐弟之間再怎么鬧別扭，以后爸媽不在了，你們總是要相互照應(yīng)的?！?/br>
    江夏手中的筷子頓了頓，仿佛有一只無形的手在戳她的脊梁骨：“媽……好好的你在說什么啊?！?/br>
    “哎，你媽就是愛念叨，說說而已——”江范成揮揮手示意江夏安心，隨即又轉(zhuǎn)向王雪蘭說道，“你也是……兩孩子都乖著呢，說這些干什么?！?/br>
    “總有那么一天嘛?！蓖跹┨m也不怎么在意這些晦氣話，想了想又道，“陽陽這孩子啊，一直覺得我偏袒你，其實(shí)手心手背都是rou，哪有不疼哪個。反倒是你比陽陽懂事，媽覺得有些時候在你身上花的心思不夠，還要你幫忙關(guān)心弟弟，是媽對不起你?！?/br>
    江夏放下筷子，酸澀感涌上鼻尖，她匆忙揪緊手背上的rou，不讓眼淚露出端倪，好在她背對著mama坐在飯桌前，沒人注意到她的異樣。

    她不懂事，真的很不懂事，女兒、jiejie這兩個身份，她一個都沒做好。

    是我對不起你。

    王雪蘭見她沒應(yīng)聲，也估摸著自己說得太過煽情，主動轉(zhuǎn)了個話題：“不過說到懂事，陽陽也長大了，今年他生日都沒叫著要禮物……”

    “我不是買了擱他床底下？”江范成忍不住打斷。

    “哎你別插嘴，我這還沒說完——他沒要禮物不說，我今天早上起來，你猜怎么著？我床頭放了一個頸部按摩儀，他還寫了張紙條，上面說‘王雪蘭女士，17年前的今天你辛苦了’，樂得我一整天腰都直不起來。”王雪蘭說完話的時候嘴角是抿著的，帶著淺淡又慈愛的笑意，輕而易舉就能捕捉到她收獲的幸福感。

    江夏輕易就能毀掉的幸福感。

    做完卷子洗完澡已經(jīng)夜深，爸媽早就陷入夢鄉(xiāng)，家里只剩她房間的臺燈亮著，昏昧的光芒從臥室傾瀉到客廳的地板上，江夏肩上披著毛巾，有一茬沒一茬地擦著頭發(fā)走進(jìn)屋，手機(jī)屏幕忽然亮了起來。

    是江潯。

    現(xiàn)在連看到這個名字，她都會覺得忐忑不已。

    她坐到床邊，按下了通話鍵：“喂?！?/br>
    那邊背景音人聲嘈雜，和這一邊的萬籟俱靜形成鮮明反差，電話那頭是隱約的喘氣，和窸窸窣窣的摩擦聲。

    “江??？”

    好半晌，那邊傳來反應(yīng)：[啊，我怎么把電話撥出去了？對不起啊jiejie，手滑了。]

    ……江夏輕輕蹙眉，“那我掛了?！?/br>
    [?。縿e掛，你等一下。]

    “還有什么事？”

    [我剛和他們爬到山頂?shù)南剿拢麄冋f這寺廟挺靈的，今天宵山寺有祈?；顒樱F(xiàn)在一群人都在買祈福鈴，你有什么愿望，我給你也買一個。]

    江夏靠在書桌旁，偏頭支起頷，淡淡地笑了聲，“年底了，寺廟也得沖業(yè)績啊?！?/br>
    江潯也在電話那頭笑：[管它沖不沖業(yè)績，反正人都到了，不買白不買。]

    “你不是不信這個？”

    [你不是也不打電動嗎？]

    他揶揄她。

    不說還好，一說就想到電玩城那天的重要記憶，已經(jīng)從“江夏失戀”到被另一個小插曲替代。

    [江潯你寫什么啦？]那端傳來熟悉的女聲，是李仲薇。

    彼時江潯的聲音有一絲尷尬：[沒什么，你寫你的，別看我這。]

    李仲薇是江潯固定圈子的一員，雖然一早就知道她也會去，江夏多少還是有點(diǎn)不是滋味，尤其她清楚李仲薇的心里其實(shí)還沒放棄，而江潯當(dāng)初對李仲薇，本來也就只差那臨門一腳的心。

    “小心思還怕被人發(fā)現(xiàn)?！苯拇綑C(jī)會調(diào)侃回來，“是不是上面有哪個女孩子的名字，怕李仲薇知道？”她順勢試探了一把王雪蘭的猜測，反正試試又不要錢。

    [神經(jīng)。]江潯冷嗤，[快說，我已經(jīng)買了，再過一會兒就跨年，得在那之前掛好，還要趕去看敲鐘儀式。]

    “……”愿望嗎？家人平安健康這類的愿望，今年生日的時候她已經(jīng)許過了。江夏其實(shí)不相信這些，但既然江潯一片好意，她卻之不恭，那就祝她高——

    [哦，別提高考啊。]他說，[除了高考，其他都行。]

    “什么道理？你jiejie我現(xiàn)在是考生，不能許高考的愿望？”

    [反正你換一個。]江潯抿唇，搪塞她道，[萬一說出來不靈了呢。]

    江夏無語：“你這是自相矛盾，那你讓我許還有什么意義？”

    [快點(diǎn)快點(diǎn)，想一想。]

    許一個，不靈也沒關(guān)系的愿望？可既然是愿望，不應(yīng)該就是希望它實(shí)現(xiàn)么？江夏貼著手機(jī)，聽著里頭傳來少年的呼吸聲，聲音不大，背景喧囂如故，她依然能分辨得清。

    “我……”江夏慢慢地啟口，“希望我想的那個人能喜歡我。”

    電流另一頭的少年安靜了幾秒：[哪個人？]

    “你別管，萬一說出來不靈了呢？”

    [所以你說啊。]他皺了皺眉：[不會還是盧景州吧？你怎么就這么想不開？]

    “再不掛上去來不及了哦。”江夏悠哉地抬手，捏了捏指甲蓋提醒。

    像是為了印證她的話，周遭人群sao動，紛紛往撞鐘的鐘樓涌去，王嘉航他們都掛好了祈福鈴，開始催促江潯。

    江潯不想因?yàn)樽约阂粋€人影響了大家的行程，讓他們先走，自己隨后會和他們會合，然后深吁了一口氣，低頭握筆在給江夏買的祈福鈴上寫上她的愿望。

    寫完他盯著竹簡半晌，短短一行字，用的第一人稱，卻出自他的字跡——

    希望我想的那個人能喜歡我。

    江潯失神了片刻，那一瞬間他突然有點(diǎn)分不清這是誰的愿望，等晃過神來趕忙寫上落款“江夏”，再把屬于自己和她的祈福鈴都掛到了祈福墻繩結(jié)的最高處。

    ——他們說，掛得越高的愿望，越容易實(shí)現(xiàn)。

    如果那是jiejie想要的話……

    江夏靜靜聆聽手機(jī)那一頭的動靜，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江潯沒有掛斷通話，此時此刻的他在寺廟的庭院間飛奔，耳機(jī)Mic不時刮蹭到他臉上，摩擦的沙沙聲和他奔跑時的呼吸聲交錯，明明應(yīng)該是擾人的背景音，卻化作了引導(dǎo)她陷入沉思的白噪音。

    她閉上眼睛，眼前浮現(xiàn)出了午夜的宵山寺。山道盡頭，眾生皆暗，威嚴(yán)的大殿掩映林間，金光照耀在紅墻灰檐之上，少年莽撞的輪廓影影綽綽，從一座大殿，到又一座大殿。

    “江潯。”江夏睜開眼叫他。

    [什么？]

    “生日快樂?！?/br>
    江潯的步子頓了一下，[很奇怪……]

    仿佛在掩飾什么，江夏拿起毛巾擦了擦未干的發(fā)：“什么奇怪？”

    [第一次在電話里聽你和我說生日快樂。]已經(jīng)到了鐘樓附近，江潯抬眼巡脧伙伴們的蹤跡，一邊繼續(xù)說道，[感覺生日這樣特殊的時候，沒和你一起過，還有點(diǎn)不習(xí)慣。]

    江夏輕笑，這一次她沒有想太多，她知道，因?yàn)槟鞘恰癹iejie”。

    “以后你會慢慢習(xí)慣的?！比缓笳业揭粋€真正能陪伴他一輩子的人，過完人生中每一個特殊的日子。

    [為什么要習(xí)慣，以后也一起過就好了啊。]江潯自然而然地說道，[今年是個例外，明年、后年、大后年……我先預(yù)定叁個年頭，禮物你要親手交到我手里。]

    高叁晨讀很早，今天江夏就是出門前把禮物放在他床頭，沒想到這也落了他的話柄。

    她抿唇，輕聲應(yīng)：“好?！?/br>
    江潯的視線捕捉到了人群中熟悉的身影，邁開腿的那一刻，卻又緩了下來。

    [jiejie。]

    “嗯？”

    子夜將至，廟宇深處響起綿綿密密的誦經(jīng)聲，經(jīng)文繁復(fù)冗長，低沉入耳。熙攘人群的另一側(cè)，是石砌的護(hù)欄，護(hù)欄外便是夜晚的霄山，更遠(yuǎn)處，是滿城燈火。

    [今年就要結(jié)束了。]最后一分鐘，江潯沒有去找人會合，反倒是尋了個護(hù)欄邊的角落，支在欄桿上，眺望冬夜的沂海。

    江夏放下毛巾，不解：“什么？”

    一陣?yán)滹L(fēng)吹來，攜帶著冬與山的印記，少年憑欄傾身，撲面而來的風(fēng)沒有吹涼他胸臆間的熱血，卻吹起他眼角眉梢的笑意。[我說——]最后一分鐘，身后的人們被情緒煽動，喧鬧聲與誦經(jīng)聲沸沸揚(yáng)揚(yáng)，江潯只能加大了音量：[——你去看窗外，霄山的方向。]

    雙足落在地面，江夏順手扯了件外套披上肩頭，走到窗邊。

    霄山距離他們家有一定距離，但直線不算遠(yuǎn)，恰好那個方向是老城區(qū)，沒有任何高樓阻擋，從這里往那處望去，隱隱約約可見群山輪廓。

    “然后呢？”

    耳機(jī)里傳來人群自發(fā)的倒計(jì)時：十、九、八、七……

    而她在那吵鬧的人聲里，仿佛聽見他含笑耳語。

    [我想和你一起跨年，jiejie。]

    叁——二——一！

    [——新年快樂！]

    十七歲跨越十八歲年頭的那個瞬間，他在霄山的頂端，朝著這座城市放聲吶喊。

    一聲低嘯，遠(yuǎn)處有光點(diǎn)如同溯回天際的流星，拖曳著尾巴朝夜空飛去。

    咚——

    誦經(jīng)聲止，寺鐘一聲長歌，古樸音調(diào)隨風(fēng)潛入夜色，回蕩在群山峻嶺間綿延不絕。

    火樹銀花在鐘聲盡處開綻，穿過人間燈火銀河，最后在一雙雙瞳仁深處，婉轉(zhuǎn)謝幕。

    咚——

    江夏倚窗仰望天際，眼眸中的光影也隨之斑斕。

    冬夜……似乎不那么冷了。

    她說，“新年快樂?！?/br>
    咚——

    那陣風(fēng)依然不甘消散，藏在鐘聲里，吹動一排排脆響的鈴鐺。

    ……

    希望我想的那個人能喜歡我。

    ——江夏

    繩結(jié)最高處，在署名“江夏”的鈴鐺旁，另一個鈴鐺竹簡輕盈搖曳。

    ……

    愿jiejie高考順利，心想事成。

    ——江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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