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生病了嗎？曹明輝心里清楚，老婆并沒有生病?？扇羰欠裾J(rèn)就變相承認(rèn)了宋淑珍是小偷，可若是承認(rèn)，就是幫著宋淑珍圓謊，他心里還有個(gè)問號(hào)，那就是宋淑珍到底有沒有去二弟家。

    曹明輝突然的沉默讓每個(gè)人都對宋淑珍投去懷疑的目光，宋淑珍掐了曹明輝一下，曹明輝支支吾吾地道：“生……生病了?！?/br>
    曹玉鳳的心往下沉，果然不能指望曹明輝，上一輩子是個(gè)妻管嚴(yán)，這一輩子還是，“大伯怎么說的這么遲疑？是不是心里有鬼？”

    曹明輝的臉騰一下紅了，公然被小輩懟，臉面下不來，更何況他的心里真的有鬼。

    “這是大人之間的事，你一個(gè)孩子瞎攪和什么，去去，一邊呆著去。”宋淑珍嫌煩地?fù)]揮手，像在驅(qū)趕蒼蠅。她把曹明輝拉到身后，一副護(hù)犢子的架勢。

    曹玉鳳也不惱，淡淡地笑道：“我們明天就要吃不上飯了，怎么能是瞎攪和呢。我知道我人小言微，不能讓大伯母滿意，我會(huì)去請主事的來，到那時(shí)希望大伯母還這么理直氣壯?！?/br>
    曹玉鳳讓尹招娣在這里等，不要跟大伯一家沖突，等她來，然后就跑開了。

    尹招娣直勾勾地盯著宋淑珍，她已經(jīng)認(rèn)定她是小偷了，現(xiàn)在就是怎么讓她承認(rèn)的問題，尹招娣把希望寄托到曹玉鳳身上，等著她請人來。

    天已經(jīng)完全黑下來了，沒有點(diǎn)燈，一個(gè)個(gè)人乍看起來像一根根的木樁子，透著幾分瘆人。

    曹玉鳳來了，跟她一起來的還有董桂蘭。

    董桂蘭穿著式樣簡單的衣褲，雖也是棉衣，卻比一般人的輕巧合身，一點(diǎn)兒都不臃腫?；ò椎念^發(fā)整齊的盤在腦后，插著一支木頭的簪子。

    那些見到她的人都竊竊私語，自動(dòng)分開一條路，讓老太太進(jìn)去。

    董桂蘭道：“鳳兒，把門關(guān)上，這是咱們的家事，外人謝絕參觀?！?/br>
    看熱鬧的人嘩然，不待他們后退，曹玉鳳便來驅(qū)趕，關(guān)上大門，順便拉上門閂。

    曹明輝已經(jīng)走到董桂蘭面前，叫了聲媽，他是長子，唯一對曹家的輝煌有記憶的人。

    董桂蘭哼了聲，抬腳走進(jìn)去，坐在八仙桌旁邊的椅子上，“掌燈?！?/br>
    曹明輝立刻點(diǎn)著燈，放在八仙桌上。

    董桂蘭打量兩個(gè)兒媳婦，尹招娣一臉悲戚，宋淑珍則歪著脖子，一副我不想看到你的模樣。

    曹明輝家的三個(gè)孩子都站在宋淑珍身后，瞪大眼睛看著董桂蘭。他們跟曹玉鳳一樣，很少見這位奶奶。

    董桂蘭朝曹玉鳳招手，“鳳兒，過來，把你家遭竊的事給奶奶說說?！?/br>
    曹玉鳳又重復(fù)一遍——請董桂蘭的時(shí)候已經(jīng)說過了，她說的很客觀，描述了家里慘不忍睹的場景，又重點(diǎn)渲染錢和糧票對一家人的重要，最后請董桂蘭給她們做主。

    董桂蘭又問尹招娣，“你為什么說老大媳婦兒偷的？”

    尹招娣趕緊說有人看到了宋淑珍砸鎖，至于是誰說的，她依然守口如瓶。

    宋淑珍不等董桂蘭問，把對付曹玉鳳的那番話說了出來。

    “輝哥兒，你媳婦兒說的是真的嗎？”董桂蘭的眼睛微微瞇起，頓了下，道：“想清楚了再說。耀哥兒被人抓走，生死未卜，鳳兒和她娘剛得到消息去看耀哥兒，回來家里就遭了竊，你身為大哥應(yīng)該替二弟照顧家室。……別犯糊涂，將來后悔。”董桂蘭依然習(xí)慣用老式的稱呼。

    大冷的天，曹明輝的腦門子上全是汗，他連擦都不敢擦，只垂著頭。

    董桂蘭繼續(xù)道：“輝哥兒，我怎么教導(dǎo)你的，要看著人說話?！?/br>
    曹明輝只好抬起頭來，“娘，我，我……”

    董桂蘭的眼神變得銳利起來，“你媳婦兒病還是沒病？”

    曹明輝不敢與董桂蘭對視，再次垂下頭，“沒病?！辈坏珱]病，還比往常高興，中午做了澆湯面。

    宋淑珍嗷一聲，拽住曹明輝就要打，“你個(gè)天殺的！”

    董桂蘭一拍桌子，油燈跳了幾跳，“住手！我這個(gè)親娘還沒有死呢，輪不到你對我兒子動(dòng)手！”

    宋淑珍推開曹明輝，狠狠瞪著董桂蘭，“我沒病怎么了，我沒出工怎么了，我騙曹玉鳳怎么了？！誰看到我砸鎖了，讓她/他站出來，有膽子在背后說人，沒膽子承認(rèn)！”

    “老二媳婦兒？”

    尹招娣還是搖頭，謝秀娟告訴她她就很感激了，不能說出來讓她遭大嫂嫉恨。

    董桂蘭嘆息，拉住曹玉鳳的手，站了起來，“鳳兒，咱們走吧，你和你娘要是沒吃的，就去奶奶那邊拿，多了沒有，拿一點(diǎn)兒還是可以的?！?/br>
    曹玉鳳知道今天查不出來，以后就更查不出來了，若是走了，她和尹招娣的日子將會(huì)苦的沒法想象。她想掙開董桂蘭的手，不想跟她走，可是董桂蘭的手像鐵鉗一樣攥著，根本掙不開。她不得不跟著董桂蘭走。

    宋淑珍突然攔在她們面前，“媽，四個(gè)兄弟，你一碗水得端平了，不能只向著老二家，小的在你家里吃就吃了，大的也吃，就說不過去了?！?/br>
    “東西是我的，我想給誰就給誰，用得著你指手畫腳嗎。”

    “我知道東西是您的，您想要偷著給，我們做媳婦兒的也不好說什么，可您太偏心了?！?/br>
    “我偏誰家了？又偷著給誰了？”

    “偏了誰，給了誰，您心里清楚，都是小輩，差別不能太大?！?/br>
    董桂蘭呵呵笑起來，“老婆子活到現(xiàn)在都是自己的東西自己說了算，從來不用人教我怎么分我的東西。”她拽拽曹玉鳳的小辮子，“鳳兒，你說奶奶偷著給過你東西嗎？”

    曹玉鳳大聲說：“沒有！奶奶的東西要留著自個(gè)兒用?！?/br>
    “嗯，乖孫女，將來當(dāng)了人家媳婦兒千萬不要跟你婆婆要東西，顯得咱們曹家小家子氣?！?/br>
    “我記住了?！?/br>
    兩祖孫一唱一和把宋淑珍氣壞了，“你口口聲聲說沒有偷著給東西，為什么老二家那么多的錢和糧票！”

    “那是耀哥兒自己掙的，他媳婦兒攢下的。”

    “我家的孩子們從生下來到現(xiàn)在沒有吃過你一口東西，老二家的閨女三天兩頭去你家吃飯，吃完還帶走，你還說你不偏心！”

    “你們四兄弟生了孩子從來都是一個(gè)長命鎖，二十個(gè)雞蛋，十塊錢，全是孩子生下來的第二天我親自送過來的。

    老大媳婦兒，那六十個(gè)雞蛋你都吃了吧，奶水沒給孩子們吃么，怎么能是從生下來到現(xiàn)在沒有吃過我一口東西呢?！倍鹛m冷笑幾聲，復(fù)又坐在椅子上，“你給我說說你怎么知道老二家有那么多的錢和糧票的，你看見了？”

    宋淑珍猛然瞪大眼睛，嘴唇哆嗦了幾下，“我我沒說?！?/br>
    曹玉鳳站在董桂蘭身旁，像大戶人家老太太身邊得寵的丫鬟，仰起頭，聲音清脆，“大伯母，我們都聽到了?！?/br>
    “我……我猜的。”

    “猜的真準(zhǔn)，我們家的錢和糧票加起來得有好幾百塊?！?/br>
    “不可能那么多！”

    “真的 ，小偷只是偷了一部分，還有很多縫在被子里。”

    尹招娣立刻喊曹玉鳳，“鳳兒！”

    宋淑珍指著董桂蘭，“你背著我們給了他們家那么多錢，好幾百啊，我們連幾塊錢都沒有，玉香她們姐倆的學(xué)費(fèi)都交不起！”

    “那你也不能偷他們的？！”

    “不偷他們偷誰，村里誰不知道你藏著金銀財(cái)寶，沒有給我們，就是給了別人！”

    “所以你砸老二家的鎖，撅他家的地，翻箱倒柜的找錢？”

    “是，那塊地方本來就是我看中的，是你非要抓鬮，讓我們住這個(gè)破地方?！?/br>
    “即使破也是我和我男人出錢蓋的，你的聘禮也是我們出的。若是趕上我年輕時(shí)候的脾氣，你早就被趕出我們曹家門了。身為母親，做起偷兒的勾當(dāng)，怎么教育子女？！偷的錢和糧票給我原原本本的還回去！”

    “我不還！”宋淑珍歇斯底里叫起來，“他們家好幾百呢！”

    董桂蘭有些無奈地看曹玉鳳，“鳳兒，你家真有這么多錢？”

    曹玉鳳垂下腦袋，“沒有，我是為了讓大伯母說實(shí)話，騙她的?！?/br>
    “死丫頭片子！”這句話無異于火上澆油，宋淑珍恨不得撕了曹玉鳳，竟然騙她。

    董桂蘭笑起來，“她騙你，你騙她，也算扯平了?！彼玖似饋?，再次拉起曹玉鳳的手，“不早了，該回了，你和你娘還沒吃晚飯吧，正好我燒多了，你們跟我去吃，吃完再回去收拾。要是大伯母不還你們錢，你就去找書記，書記會(huì)給你們主持公道的。”

    宋淑珍聽到前面的話正要發(fā)作，待聽到后半句一點(diǎn)兒脾氣都沒了。

    這個(gè)時(shí)代對偷東西的處罰非常嚴(yán)重，那是危害共產(chǎn)主義，危害集體的行為，被抓住是要關(guān)牛棚的，一想到被關(guān)進(jìn)牛棚每天累的跟狗一樣的日子，宋淑珍就渾身發(fā)抖。

    曹玉鳳重重點(diǎn)頭，而后故意對著宋淑珍說：“大伯母一定會(huì)還給我們的，不然玉香jiejie她們會(huì)跟我一樣在學(xué)校里被人欺負(fù)，大伯母很疼她們，從來不、偏、心，為了她們也一定會(huì)還、給、我、們、的?！?/br>
    董桂蘭含笑點(diǎn)頭，曹玉香和曹玉蘭卻相對苦笑。宋淑珍有很強(qiáng)的重男輕女觀念，給她們讀書也是迫于父親的壓力——在孩子讀書這件事上曹明輝跟曹明耀一樣有別樣的執(zhí)拗，其實(shí)恨不得她們早點(diǎn)輟學(xué)幫家里掙工分。

    而她在說奶奶偏心的時(shí)候從來沒有想到過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