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著這個模糊的剪影，阮林春一夜好夢。

    *

    比之長亭侯府千金歸來的歡喜，平國公府此刻卻籠罩著一片愁云慘霧。

    程夫人正在那里埋怨奴仆，“讓你們看個人都看不住，是怎么辦事的？還不下去領(lǐng)一頓板子！”

    一面心疼的看著臥榻上的兒子，“明知道自個兒的身子不中用，非出去瞎逛，這不，又病倒了！”

    平國公程彥勸道：“你成天要他躺著，豈不跟廢人無異？我若是阿栩，也待不住。”

    程夫人怒道：“你多走兩步路會累，可他會死！這能一樣？”

    眼淚滾滾而落，就算方才那話有詛咒兒子的嫌隙，她也顧不得許多了，“你瞧瞧阿栩的模樣，可不就是個廢人？我只求他保住性命，好生陪我兩年，也不枉今生母子一場……”

    平國公被她這般說著，也自酸楚難抑，唯有竭力安慰，這些年都撐過來了，若連他們都受不住，日后可怎么熬下去？

    程夫人掉了半晌的眼淚，終是下定決心，“阿栩的病看著愈發(fā)沉重了，我看，還是得叫人沖一沖?！?/br>
    平國公怔住，“怎么沖？”

    程夫人望著丈夫，顯然籌之爛熟，“你忘了，程家與阮家早就定了一門親事，如今阿栩年將弱冠，阮家的女兒想必亦已長成，你怎么還不去提親？”

    程阮兩家本是世交，祖上更是建功立業(yè)的同儕，又得圣上恩賞親封了爵位，早就約定好要親上做親。如今兩位老大人雖已辭世，可親事非同兒戲，當然還是得做準的。

    平國公卻有些局促，他并非那等挾恩圖報趁虛而入的小人，阿栩這樣的身子骨，叫他怎么忍心央求好人家的姑娘？何況，阮家未必肯應(yīng)，沒的碰一鼻子灰。

    這話程夫人以前也提過多次，都是不了了之，但這回夫人的態(tài)度異常堅決，“你不去，我親自去，哪怕拼著進宮請圣旨，我也得為阿栩求來一樁親事?！?/br>
    她跟皇后娘娘是手帕交，她的要求，皇后多少肯聽一聽的。

    一想到入宮面圣會鬧出多大的話柄，平國公便覺頭皮發(fā)麻，急急截斷夫人的話，“行行行，我親自去，舍下我這張老臉，好歹也要見阮世兄一面?！?/br>
    程夫人這才肯松口，垂淚坐到床頭，“我不管什么丟臉不丟臉，我只要我的阿栩平平安安，就算舍出我這條命，那也是值得的。”

    第4章 .  序齒   船到橋頭自然直，女兒一定能找到……

    原主在鄉(xiāng)下養(yǎng)成了早睡早起的好習慣，阮林春雖然剛穿過來，身體仍保留著固有的生物鐘。黑甜一覺后，天邊剛露出晨光，她就已清醒了。

    打著呵欠起身，誰知卻發(fā)現(xiàn)崔氏就站在門口。

    阮林春很不好意思，崔氏比她更不好意思，“娘吵著你了？”

    阮林春急忙搖頭，瞧崔氏眼下的烏青，便知她夜里肯定沒睡好——定是擔心不適應(yīng)府里的生活，因此一大早巴巴地趕來，有什么不懂的只管問她，總比被那些仆婦丫頭看輕的強。

    阮林春心里熱乎乎的，原主雖然可憐，這世上至少有一個人真正關(guān)心自己，最后落得那般下場，真正為她落淚的也只有崔氏吧？

    故而這一世，哪怕為了告慰地底那縷亡靈，阮林春也絕對不要讓崔氏傷懷，尤其得把自己照顧好。否則，只會令親者痛而仇者快。

    府中的習慣與鄉(xiāng)下殊異，阮林春笨拙地用牙粉擦了牙，又精心用崔氏送來的面脂勻了面，把自己打扮得跟玩偶娃娃一般——可惜是個黃泥做的娃娃。

    此時阮林春方有空閑觀察鏡中人的容貌，五官隨了崔氏，大體上是不差的，可惜積年的日曬活生生糟蹋了好底子，俗話說一白遮三丑，任誰生得一副黃黑皮色，都好看不到哪兒去。

    更別提還有好幾點雀斑。

    阮林春定定的看了半刻鐘，不得不認命，美少女做不成了，還是趁早洗洗睡吧。

    崔氏由于親媽濾鏡作祟，看她卻是哪兒都好，又體貼地寬慰她，“娘在你這個年紀，生得比你還黑呢，少出門，少曬太陽，養(yǎng)一養(yǎng)便好了?！?/br>
    阮林春：……真的嗎？她不信。

    但崔氏一番盛情，阮林春只好卻之不恭，裝作相信她的說辭。母女倆梳洗完畢，便一齊到老太太院中請安。

    昨兒經(jīng)回春堂的大夫診治，老夫人據(jù)說已大好了。

    甫一入門，阮林春便看到一盆色澤鮮麗的重瓣菊，明晃晃的甚是惹眼。還未入秋，這個時節(jié)的菊花自是珍異而稀罕，想必價錢也很昂貴。

    阮林春目不斜視，上前同那鬢發(fā)花白的老人家問安畢，一旁的阮林絮便湊趣道：“祖母，這是春jiejie送您的菊花，這些年雖在鄉(xiāng)下，卻一刻都沒有忘記您呢！”

    阮老夫人的笑意如同遠山間的云霧，叫人捉摸不透，“是么？”

    傻子都看得出這花是阮林絮借阮林春的名義送的，瞧瞧，她多懂事，怕jiejie寒酸了讓人看不起，特意來幫她做人情呢！

    阮林春在心底翻了個大大的白眼，阮林絮若真想幫她，就不會做得這樣淺顯又拙劣，叫人一眼看出是她的手筆，不就是想讓老太太以為她貪慕虛榮又阿諛奉承么？沒錢還想充大款。

    阮林春若是臉皮薄點，就該順著阮林絮的意思說下去，但這樣就會在老太太心里種下根刺，老太太從此更看不起她。

    阮林春想了想，坦白的道：“這花不是我的。”

    丟臉？她不怕。見識過趙喜平和白錦兒這對極品，她覺得臉面是世上最不值錢的東西了。

    阮林絮急了，悄悄扯了扯她的衣袖，“jiejie，你怎么回事？這錢又不用你出，何不干脆認下，你我還要分彼此么？”

    音量不大不小，剛好能讓榮禧堂內(nèi)的人聽見——瞧瞧，多么善解人意的姊妹。

    阮林春甩開她的手，“我對祖母的心意，并不在這一盆花上，做人若連信用都不顧，那禮義廉恥也不必講了，meimei，我知你對我好，但，日久見人心，祖母并非計較這些小事之人，還是你覺得祖母狹隘如斯么？”

    阮林絮目瞪口呆，沒聽說白錦兒給她請過先生，這人的口齒怎會好成這樣？見鬼了。

    阮老夫人倒是聽出后面那句意味深長，饒有興致地看著兩個孫女。不得不說，阮林春的馬匹拍得很令人舒服，她作為府里家底最厚的長輩，當然不會在意區(qū)區(qū)一兩盆花，她在乎的是整個阮家的前程——到底該將寶壓在哪一注頭上？

    可巧大房二房的幾個女孩子過來請安，阮老夫人便將話題岔開，只閑聊起家常來。

    大姐林芳是個溫婉嫻靜的大家閨秀，已經(jīng)定下親事，年底就要出閣。她對于眾姊妹一視同仁，對于家中多了個姊妹也無絲毫詫異，而是很有技巧的帶她融入家庭的氛圍中來。

    二房的阮林紅則向來跟阮林絮交好，此刻半點也不理睬阮林春，只追著阮林絮問道：“二jiejie，你的臉怎么這樣紅，是不是發(fā)燒了？”

    阮林絮看著那盆重瓣菊，恨不得將陶瓷花盆整個摔到她頭上——人怎么能蠢成這樣？

    她覺得自己很不該多此一舉，老太太那樣精明，必定已看出來了，這會子心里不定怎么笑她呢，這樣沉不住氣！

    阮老太太確實有點好笑，但既非一母同胞，有點隔閡也是難免，她也沒指望兩人親如一家，只要不鬧出格就行。

    倒是另一件……阮老太太扭頭問崔氏：“春丫頭既已回來，這序齒該怎么論？”

    崔氏已跟丈夫商量好，到底養(yǎng)了阮林絮這些年，彼此有了感情，舍不得放她離開，況且那鄉(xiāng)下是什么好地方？橫豎添雙筷子的事，對外就說是收養(yǎng)遠方族親的孩子，到時候族譜添上一筆就行了。

    阮老太太沉吟，“那，誰認大，誰認?。俊?/br>
    崔氏犯起了難，絮兒和春兒是同一天所生，不分長幼，可這府里總得有個說辭，不然下人們?nèi)绾畏Q呼，來了親戚又怎么叫？

    阮林絮主動開口，“母親，我并非您親生，卻忝居府中多年，論理，原該我退位讓賢?！?/br>
    “深情”地望著阮林春，“就當是我欠jiejie的。”

    典型明事理的好meimei模樣。

    滿以為阮林春也會假惺惺地推辭一回，誰知對方卻不按套路出牌，徑自點頭，“女兒也這么想?！?/br>
    阮林絮：……好不要臉！

    無奈崔氏也是這么想的，她撫養(yǎng)了別人的孩子十幾年，如今春兒好不容易回來，難道連個jiejie的名分都不給么？就算她有私心，那也是應(yīng)當?shù)摹?/br>
    遂道：“既然你們姐妹如此和睦，那我就放心了?！?/br>
    阮林絮徹底被這母女倆給打敗了，應(yīng)該說人至賤則無敵么？

    阮老太太懶得管這些小事，既然達成一致，便拍板定案，“行了，那就芳兒為長，春、絮次之，紅兒仍是老幺罷?！?/br>
    阮林紅不服氣，“祖母，憑什么我得退一位？”

    阮林春不禁懷疑起這姑娘腦瓜子怎么長的，小學算術(shù)沒學好？

    適才阮林紅冷遇她半晌，她也懶得笑臉迎人，只淡淡道：“誰讓你年紀最輕，便是再添幾個jiejie，你也只能屈居末席，乖乖當你的老幺罷！”

    然后她就看這姑娘氣成了河豚，撐著副圓鼓鼓的腮幫子回屋去了。

    阮林春：……就，還挺蠢萌的。

    *

    老太太昨兒剛中了暑，今日仍有些疲累，崔氏等略坐了坐便告辭了。

    早膳阮林春仍是和母親一起用，不過阮林絮推稱身子不爽，沒有過來。

    崔氏也不強求，讓仆婦送了些粥點豆?jié){給她，一壁嘆道：“三丫頭的心思越發(fā)重了。”

    原來她已看出阮林絮在裝病——這也是人之常情。春兒剛回來，崔氏花在親女身上的時間過多，難免冷落了那一個，絮兒難免心有芥蒂。

    但，難道為著照顧絮兒的情緒，她就要待春兒形同陌路么？崔氏不是圣人，她只能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nèi)盡量做到一碗水端平，若是私心偏愛春兒多一些，那也無法，誰讓春兒流淌著跟她一樣的血脈。

    況且，阮林絮是個極有主意的，崔氏有時候都拿她沒辦法，“你三妹的婚事……唉，前兒幾次進宮，不知怎的就被大皇子瞧中了，我心里總是不安吶！”

    宮中豈是好去處，何況大皇子雖然居長，卻并非嫡出，亦未被立為太子，歷來皇位爭奪都是血雨腥風，刀光劍影，崔氏實在不想兒女們卷入那種生活。

    阮林春能理解崔氏的心情，不過，原女主可是她管不住的，這姑娘一門心思想嫁給未來天子，不單是為了榮華富貴，還要給白家昔年的冤案平反，為親媽白錦兒正名——某種意義上，她也是個孝女。

    阮林春雖不認同她的做法，可也懶得去干涉，但，阮林絮想讓白錦兒成為平妻，這勢必會威脅到崔氏的利益，阮林春就想著，如果實在不能扭轉(zhuǎn)，就設(shè)法讓崔氏跟阮行止和離，搬來和自己一同居住——當然，這得在她愿意的前提下。

    冷不防崔氏卻望著她嘆道，“比起絮兒，我更擔心你?！?/br>
    阮林春白擔了個侯府嫡女的虛名，卻長在鄉(xiāng)間，既不懂識文斷字，又不會琴棋詩畫，還是那樣的容貌，高門大戶看不上，若是太過寒微的門庭，崔氏又怕委屈了女兒。只怪當初陰差陽錯鬧出這些事來，否則，她的女兒何至于落到這般不尷不尬的境地？

    阮林春眼看崔氏又要落淚，忙抬袖為其拭去，又握著她溫暖的雙手道：“娘，您放心，船到橋頭自然直，女兒一定能找到好歸宿的。”

    她之所以非要當阮林絮的jiejie，也是不想婚事再受人掣肘——長幼有序，總是先為大的說親再論小的。原書里，阮林絮故意蹉跎婚期，害得她云英未嫁，最后只能匆匆許給一個紈绔子弟，朝打暮罵，又因不善中饋、不通文翰而被婆家人看輕，連孩子都沒生下半個，最后郁郁而終。

    也難怪她會那般痛恨阮林絮。

    原主再刻毒，手段再下作，但在崔氏面前始終是個好女兒，就連受的那些苦也不忍叫崔氏知道。但，崔氏真的不知么？打在兒身，痛在娘心，崔氏即便有所察覺，面對風刀霜劍也只能啞忍罷了。

    這一世，她定不會讓自己成為崔氏心口的負擔，她說到做到。

    母女倆正說著體己話，忽見阮行止大步掀簾而入，滿面煩憂之色。

    阮林春晨起跟便宜爹打了個照面，未曾細看，如今方有空打量，按照古時的標準，阮行止必然是個美男子，年近四十卻仍身形頎長，面白有須，那一頭黑鬒鬒的頭發(fā)更是比崔氏還細膩柔韌有光澤——甚少cao心的男人，當然不會有禿頂?shù)臒馈?/br>
    但此刻他卻遇到了一件難事。

    崔氏早上前為他寬衣起來，嗔道：“老爺這是怎么了，才下朝便沉著個臉？活像誰欠了你三百貫似的，倒不怕嚇著孩子?！?/br>
    阮行止躊躇再三，還是對其直言相告，“程家來提親了。”

    第5章 .  定親   她也想見見未來相公長什么模樣，……

    崔氏一怔，“這和咱家有什么關(guān)系？”

    阮程兩家雖是世交，可是也有好幾年不曾走動了，長亭侯府自從老侯爺仙去之后，日漸落魄，如今也不過勉力支撐而已，至于平國公府，光那個病懨懨的世子就夠夫妻倆焦頭爛額了，哪有閑情同親朋故舊走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