寥寥遠(yuǎn)天凈，溪路何空濛。斜光照疏雨，秋氣生白虹。

    云盡山色暝，蕭條西北風(fēng)。故林歸宿處，一葉下梧桐。

    擱了琵琶，歇了手，我方挪開凳椅站起身來，遙蘆便忙不迭地小心翼翼的湊過來“帝姬是要去何處，還是……要取什么物件？”

    “想去茂桐園散散心。”

    我輕聲。遙蘆極快應(yīng)聲，雙手扶住我手臂，口中不住提醒我邁過門檻，拂開枝葉，腳下有石子，前路有積水須得繞開……

    我微笑，低聲道“多謝你，遙蘆。若沒有你，只怕我在這涼鴻后宮中，竟是寸步難行了?！?/br>
    “……帝姬莫要如此說?！甭犅曇舻瓜駧Я丝耷?，遙蘆努力平復(fù)語氣“帝姬于遙蘆有大恩，遙蘆無論如何都還不完的。帝姬……”

    “若是如此，你便答應(yīng)我，不許再一個人躲起來偷偷的哭了?！蓖Ａ四_步，我轉(zhuǎn)向她的方向，即便舉目所望不過一片漆黑“我雖看不見，卻非聽不到。”

    微微一笑，我垂了眼瞼，轉(zhuǎn)身闔眸，感受拂面清風(fēng)，似帶一絲濕潤匆匆掠過臉頰“今日我所彈那首，可比昨日強(qiáng)了些？”

    到底忍不住泣聲，遙蘆在身后小聲啜泣起來。我低低一嘆，無濟(jì)于事的睜開眼眸，望著虛無冥想。不多時，便是箺笙步履慌張，由遠(yuǎn)及近的趕將過來“帝姬……遙蘆……你別哭啦?！?/br>
    她有意壓低了聲音，我再度閉了閉眼睛，回過身去“可是醫(yī)官來了？”

    “……是?！惫楏项D了頓聲“十皇子殿下……也在鏡花宮等著您?！?/br>
    回去的路上由兩人左右攙著，又多費(fèi)了一半時間。我腳尖方點(diǎn)在沉璧堂之內(nèi)一步之遙，耳畔已是異口同聲的數(shù)聲“見過帝姬?！?/br>
    “月穆見過十哥?！?/br>
    我微微福身，尚未行畢禮節(jié)，便被輕柔扶起，引著坐到椅上。搭了絹帕診脈完畢，無非又是那些“心病還須心藥醫(yī)”“靜待時機(jī)”之語，醫(yī)官道了告退，自去醫(yī)官署配藥。

    身側(cè)男聲穩(wěn)重更勝從前。蕭顯晦緩言道“今日覺得如何？”

    “多謝十哥關(guān)懷，”我淺笑，“比前幾日好多了。”

    “那酒雖不致毒，卻到底傷身。”憂心忡忡，蕭顯晦沉聲“你甫回涼鴻那幾日連床都下不得，這幾日其他感官倒是恢復(fù)，唯獨(dú)失明之癥不見起色?！鞘缛サ耐砹??！?/br>
    “十哥未放棄月穆，百忙之中仍遣人前去泛夜，已是月穆的福分?！蔽沂阏嫘?，又曉得蕭顯晦確是擔(dān)憂，稍起玩笑道“莫不是十哥嫌月穆謝得少了，還要月穆再行大禮不成？”

    看不見蕭顯晦神色，卻能感知?dú)夥蛰^方才輕松些許。然而稍作遲疑，有些話蕭顯晦仍是不得不說“今日來此，除卻探看月穆外，還有一事?！阂剐碌圩蛉涨彩钩紒碇两K蜀……下聘?！?/br>
    笑容半分未收，我甚而做出好奇神情“聘禮為何？”

    “……泛夜帝都忝渠旁，清河郡城池地契。忝渠皇宮僅設(shè)皇后，六宮空置。及……泛夜與涼鴻二十年相安國書，十年之內(nèi)，兩國邊境處，不設(shè)關(guān)卡?！?/br>
    默然無話，我垂眸喃喃“確是切入要害，不得拒絕?！?/br>
    “我已經(jīng)拒絕?！?/br>
    恍然抬頭，我茫然望向蕭顯晦所在。他懇切真摯之聲柔和響起，宛若冬日白雪，牢牢覆住塵世間一切骯臟。

    “涼鴻處舉國動蕩之時，無力無暇分心，準(zhǔn)備嫁妝等事宜，將帝姬嫁往泛夜，此為其一。涼鴻雖元?dú)獯髶p，卻不至以帝姬交換他國國土，何況此處土地距涼鴻千里之遙，難以掌控，此為其二。其三……我涼鴻帝姬的婚事，自當(dāng)由自己做主。嫁何家兒郎，為何家主人，皆由帝姬自身心意，無人可越俎代庖。只要帝姬自己不允，此樁親事，斷無成全可能?！?/br>
    微微啟唇，我愣在原處，一動未動。仿若一切都聽入耳中，又仿若不過是幻聽一場。片刻，蕭顯晦帶了幾分笑意，繼續(xù)道“雖與宗政煦結(jié)識時日不長，卻也多少了解他為人。那清河郡說乃郡縣，此前卻不過只是一個小小漁村。而至于忝渠后宮空置一話，若有朝一日他遷都別處，豈非便破了這誓言？更莫論二十年彈指一揮間，后話如何，到底難料?！?/br>
    “十哥……”

    我顰眉，勉強(qiáng)忍淚“十哥實(shí)在不必……為我做到如此地步……如今國內(nèi)情勢未定，朝中大有不服十哥之人。泛夜這重助力，至少眼下來看，只會是有益無害。十哥若因顧慮我而誤了大業(yè)……”

    “我正是因顧全大局，方定要留下月穆?！睖睾痛驍辔已哉Z，蕭顯晦寬慰解釋“我所說之語，并非全然安慰于你，確是有自己的考量。兩國之間，若簽國書，信諾便為先。而以宗政煦以往做派，我本就不可能徹然相信于他。但胡汝……卻著實(shí)乃重情重義，可堪久往邦交。而這場風(fēng)波動蕩過后，胡汝泛夜二國之間，涼鴻只能擇一而交好?！?/br>
    “朝中反對我的，不信任我的，多半是前朝老臣。以他們那般固執(zhí)己見，只覺我是大逆不道之人，又同泛夜有何關(guān)系。何況，若我真以月穆為交換，真得了這二十年綏靖姑息……這般的君主，也確是做不得長久天子?！?/br>
    唯有嘆息，唯余嘆息，我終究起身，深深萬福，不顧勸止“……月穆，多謝十哥?！?/br>
    命箺笙與遙蘆將我扶回椅上，蕭顯晦凝聲“月穆同十哥也算共度生死，在西荒時同走了一遭鬼門關(guān)。若再這般客氣，那在這偌大涼鴻后宮中，十哥便著實(shí)無可相商之人了。”

    “月穆明白?！蔽逸p聲回應(yīng)“彼時承諾，彼時所愿，月穆尚銘記在心，未敢相忘?！?/br>
    “好。”欣慰一笑，蕭顯晦腳步響起，我方站起欲送他，卻未聽得繼續(xù)行步聲。

    這回的斟酌時間較此前更長。我心中澄凈，自先輕笑。

    “十哥欲說何事，月穆心如明鏡。”

    “或許周身其他病癥皆好，而眼眸混沌之因……是源于我不想再見，這沒有澄廓的世間罷?！?/br>
    “但請十哥放心?！?/br>
    “這世間還有太多的美好，太多的不堪，太多的極樂，太多的極苦。澄廓還未一一經(jīng)歷過，我還未與他一同一一經(jīng)歷過，我怎敢離開？”

    “他說過。花謝花開，燈明燈暗。那是他要我過的日子。”

    “既然他要我這般活，我便這般活著便是了。他若能更高興些，我便活得更開心些好了?！?/br>
    “更何況，我還要助十哥登上帝位，看十哥統(tǒng)御涼鴻，善待百姓，政通人和?！?/br>
    我盈盈一笑，在這良久沉寂的沉璧堂內(nèi)，字字明朗，擲地有聲“生亦何歡，死亦何哉。生死輪回，只為相逢一笑?！?/br>
    “澄廓定在這塵世的某處等我。我慢慢走著，穿花拂柳，清風(fēng)朗月，去尋他，便是了?！?/br>
    晌午后迷迷糊糊地淺眠一覺，醒來時房內(nèi)悄悄，應(yīng)是無人。我摸索著下了床榻，走到寶座屏風(fēng)前，嘗試著戴好那對萬寶紅蓮耳墜。

    方放下手來，便聽得窗外步伐繁亂，似是好幾人步履急迫，快步跑來。推了凳椅站起身來，傾耳聽去，倒像是被箺笙攔下“帝姬仍在安寢，你等有何要事？”

    “姑娘既也已知是要事，何必多此一問?！?/br>
    陌生男聲響起，語氣毫不客氣，箺笙狠狠一怔。我方要出聲間，卻是遙蘆聲音由別處傳來，漸漸靠近清晰“大人何苦為難箺笙。無論如何，箺笙總是帝姬的貼身宮女。如今鏡花宮仍有一空懸的掌事宮女之位，箺笙更理所應(yīng)當(dāng)會居于其上。大人想來也知帝姬近來體弱，不得多受打攪。大人有繁忙公務(wù)在身，我等理會，只是大人實(shí)在不應(yīng)將氣撒在箺笙頭上?！?/br>
    “當(dāng)年在西荒之時，便領(lǐng)教過帝姬絕艷口才。卻未料到帝姬傳道授業(yè)的本領(lǐng)也如此之大，竟連手下的宮女也一并的如此伶牙俐齒?！?/br>
    我推開門，迎面一片暖融，眼眸卻無半分神采“多謝大人謬贊?！?/br>
    “屬下羅邦，見過帝姬?！?/br>
    那男聲主人顯是猝不及防，忙俯身問安。我淺笑著要他起身“方才羅大人與遙蘆、箺笙的對話，我俱已聽到。這兩個丫頭性子開朗，向來直言不諱。若有得罪處，還請大人莫要介意。”

    “是屬下沖撞帝姬，帝姬如此說，可是折煞羅邦了。”

    羅邦頓了頓，我心領(lǐng)神會，要遙蘆下去準(zhǔn)備茶點(diǎn)，由箺笙扶著引羅邦進(jìn)了正殿中。

    “此時來打攪帝姬安眠，實(shí)非羅邦本意。”再次致歉，羅邦這才說回正題“是前朝之中，總有臣子對十皇子殿下屢生非議。尤為棘手的，是吏部尚書閔同疇。”

    “吏部尚書？”我顰眉，思索道“若是姓閔……便是閔賢妃母家了？”

    “正是?！绷_邦肯定，又道“汪仁仍在時，處處打壓閔同疇，閔同疇都一再忍下。后閔賢妃因汪谷珊而入冷宮，甚而毀容，閔同疇才真正怒不可遏，為搜集汪仁罪證扳倒汪氏出了大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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