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節(jié)
可笑!這位娘娘怕是忘了,這金鑾殿上可不是那能供她興風作浪的后宮,在這廟堂上匯集的可是謀臣武將人中龍鳳,她若說不出個確切來,再或是說的顛三倒四,或是膚淺之極,那可真是要令人貽笑大方了。 其他文武大臣面色不顯,內(nèi)心具體如何思量不得而知。不過想來,與那位王大人有著同樣想法的人,應是不少。 “那就先從忠君說起?!?/br> 林苑微偏過臉,隔著繡鳳帷帽對身旁人輕笑了笑,似是在安撫他,而后方再次看向殿中,字字清晰道:“恕我見識淺薄,還未聽說過有一上來就將君主打為昏君,恨不得將其釘在恥辱柱上萬世不得翻身的忠臣。” 那內(nèi)閣重臣面色一變。 她卻不等他開口,接著又道:“的確,你是受了我這所謂妖妃的刺激,自覺有了妖妃就會有昏君,有了昏君,那國就會將亡。所以作為忠臣,你就要敢于站出來直言不諱,就算指著圣上的鼻子罵,當眾痛斥圣上的昏庸無道,那又有何妨?你是忠臣嘛,行的是正義之舉,縱是被昏君所殺,那也是要流芳百世,青史留名的。” “臣……” “我話未說完?!绷衷凡蝗葜靡傻拇驍嗨脑?,神色發(fā)淡:“可是王大人,我想知道的是,將我視作禍國妖妃,你憑的是什么?空口白牙,上下兩片嘴唇一碰,我好端端的一國儲君之母,未來皇后之尊,就要被你釘在妖妃的恥辱柱上,你憑什么呢?” “凡事,要將證據(jù)的?!?/br> 她啟唇淡聲,居高臨下的看著那兀自不平的內(nèi)閣重臣,“就算大理寺斷案,那也要講究人證物證俱全,反復確認證據(jù)沒有差錯,方能定案。更何況是你要定一國之母的罪,不講證據(jù),如何就能輕易下定論?” “王大人,你說我是妖妃,那我虛心求問,身為妖妃的我,都做過哪些禍國殃民之事?” “我可有閑著無聊就撕巾帛摔瓷器,窮奢極欲?可有慫恿圣上發(fā)明炮烙酷刑,點炊炭,燒銅管,貼活人?還是可有站在高高城墻上,笑看著圣上烽火戲諸侯?” “可有讓圣上奢云艷雨?” “可有讓圣上飲宴yin爾?” “又可有讓圣上酒池rou林、奢糜腐化、荒yin無度!” 最后一音落下,她微微坐直了身子,正色道:“我都沒有?!?/br> 語調并不高揚,卻落地有聲,字字有力。 殿中的文武百官或站或跪,或垂首沉思,或猶有不忿。 林苑又看向那內(nèi)閣重臣,“我既并未做這些禍國殃民之事,王大人卻非要將一國之母按上妖妃之名,這番作為的確不像忠臣所為。況且…… ” “縱我是妖妃,那圣上可就是夏桀商紂王之輩?” 這陡然轉過的話題讓本是冷鷙盯視王益的人,猛地轉頭看她,高大的身軀微微僵硬。 林苑沒有看他,只語氣清厲的直沖殿中之人:“你憑空捏造罪名加諸我身倒也罷了,如何敢將昏君暴君這等滔天惡名強按君王頭上,簡直是其心可誅!圣上自打繼位以來,赦天下,減賦稅,安天下,定民心,躬勤政事,撫定內(nèi)外,使得百姓安居樂業(yè),連婦孺皆知當今賢德之名!你身為臣子,不思家國百姓,不思如何輔佐圣上開創(chuàng)建元盛世,滿心滿眼只盯著圣上的私德小事不放!自以為忠君愛國,實則沽名釣譽,企圖踩著圣上成就你的青史留名,說你其心可誅,是半點沒說錯!” 話音一落,偌大的宮殿闃寂了半瞬。 袞冕加身的九五之尊,這一剎那好似周圍所有都離他而去,滿目只余她怒斥群臣,滿心將他維護的模樣。 他微抖的手緊攥住那御座龍首。他眼圈泛紅的直勾勾看著她,喉頭滾動,眸中急遽翻卷的情緒不知是激動,是震撼,還是不敢置信。 她……竟會維護他。 那內(nèi)閣重臣俯身大喊冤枉:“臣忠心貫日,娘娘卻句句道臣是私心,實天大之冤!臣并非妄言圣上昏庸,只是勸諫圣上,自古以來帶后妃上殿是昏君之舉,臣望圣上以儆效尤,有何不妥?如何就成了包藏禍心?” “當然不妥。”林苑冷冷視他:“帶后妃上殿就是昏君?誰規(guī)定的?你王益王大人嗎?” 那人氣急:“古之……” “古之圣人規(guī)定的可是?你以誰為圣人?天道神仙?還是三皇五帝?” 林苑不假辭色:“哦?看來都不是。妄我還當你所說圣人,是哪個能一眼看破天機,一言可定乾坤的神仙。那你所謂的圣人倒也只是個凡胎rou體罷了。這般的圣人世上多了去了,你將其定的規(guī)矩視為珠璣,旁人卻未必視作金科玉律?!?/br> “所以王大人,在繼你將我打做妖妃之后,又將圣上打做了昏君,究竟是憑的什么?” 那堂下之人膝行朝圣上方向拜了又拜,聲嘶力竭的分辯:“圣上,娘娘曲解臣的意思,臣也辯無可辯!只是自打天地初開那日起,便定了乾坤與陰陽,不可顛倒,那是亂了綱常!牝雞司晨,惟家之索,這是古之圣訓啊……” “笑話?!绷衷返穆曇羟咧鴽鲆?,“自打我入殿來,在爾等攻訐我之前,我可言過半個字?我一言不發(fā)的坐著,你們卻迫不及待的指我干涉國事,蠱惑圣上,禍國殃民。該喊冤枉的是我才是!” “況我與圣上本就是夫妻,夫妻同進同出,該是莊美談方是,應更利于國家穩(wěn)固安寧,如何算亂了綱常?怕是王大人孤陋寡聞,本朝還有地方是專以婦持門戶的。譬如那鄴下,便是如此?!?/br> 她偏過臉看旁邊人笑道:“看來朝臣常年拘泥京中,見識大多有限,所謂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若有機會,還是得讓人多去其他地方走走,開闊眼界。” 晉滁灼灼看她,心跳都停了幾許:“皇后所言極是。宣旨,降內(nèi)閣大臣王益為鄴下知州,擇日上任,不得有誤。” 鄴下多為鮮卑族聚集之地,民風彪悍,多不服朝廷管制。那王益一聽,不由眼前一黑,自覺圣上是擺明是送他去死來著。 “鄴下民風多樣化,恰適合王大人開拓眼界。”林苑頷首后就再次轉向朝臣,收斂了面上神色,淡聲道:“說完了王大人的不忠君,接下來,我再為諸位細數(shù)一番他的不為國,不愛民?!?/br> “為國為民,并非是激昂陳詞,或是指天發(fā)誓,百姓就會贊你一句‘為國為民的好官’?!?/br> 林苑不去看王益那張氣的通紫的臉,繼續(xù)道:“也并非是抓著君王的私德不放,不依不饒的給君王扣上大帽,逼君王認下罪過,你就是為國為民的肱骨忠臣了。家國天下,的確是百姓萬民的天下,可亦是晉家天下。圣上的私事,只是不是危害社稷江山,不禍害百姓萬民,那又何必上綱上線,緊揪著不放?顯得另有居心不提,也本末倒置了?!?/br> “真正大公無私為國為民者,當思的是國策,當做的是在政事上有所建樹?!?/br> “思己可有攘外安內(nèi)之才?思己可有想出利民政策?” “朝廷政策法令上可有何錯漏之處?百姓安居樂業(yè)可有攔路之虎?” “為開創(chuàng)建元盛世出過何等的力?” “百姓收成多寡,衣物御寒與否,可能吃飽穿暖?又可有瓦片擋雨遮風?” 她的聲音依舊平緩:“思民生,定國策,輔佐君王,此方為憂國憂民的忠臣所思所慮之事?!?/br> 偌大的金鑾殿,闃寂無音。 第107章 風雨 散朝之后, 晉滁渾渾噩噩的帶著她上了肩輿。 在往乾清宮去的這一路上,兩人都沒有言語。 晉滁始終發(fā)怔著眸光落在她凈白的面上,眸光時緊時緩, 時悲時喜, 幾番恍惚又有幾許迷離。 林苑不知他在想些什么,但也并不試圖打破此刻的寧靜, 只抬了眸靜靜的望著宮墻延伸的方向。 今日早朝之前, 她都一直心灰意冷的,因為她不覺得她的人生會出現(xiàn)別的轉機。她以為自己是無能為力的,只能眼睜睜的看著他,由著他,一步一步, 變本加厲的壓榨她的自由空間, 直至她窒息而亡。 并非是她悲觀,而是他那些令人窒息的所作所為, 他的霸道與瘋狂, 幾乎打碎了她內(nèi)心僅存的所有僥幸。讓她幾乎以為,她的人生,此后不會再有別的轉機與變數(shù)。 然而, 今日早朝之后, 她卻有了不一樣的想法。 回憶上朝時候的種種,她愈發(fā)覺得她思想上的桎梏好似被重錘悍然敲碎了般, 讓她靈臺愈發(fā)清明起來。而那些被霧籠罩的想法,也逐漸清晰浮現(xiàn)。 原來,她的人生并非只剩窮途末路,冥冥之中卻也是有一絲變數(shù)的。 這絲變數(shù)就來源于,她有多少的分量。 她身份的加持, 話語權的加持,手上籌碼的加持……統(tǒng)統(tǒng)這些分量,如果足夠多了,她身上是不是就會少些桎梏,多些喘息的空間? 就比方說,假如將來在朝中,在文武百官中,她能夠逐漸樹立威信,那她就不再是有名無實可有可無的符號。如此,即便將來他又發(fā)瘋的想關她,那朝臣應也會有進諫阻礙的,縱不能完全制止住他的瘋狂做法,可最起碼也給了她采取對策的時間。 她深吸口氣,抬眸眺望遠處乾清宮的方向。 她不想再如從前般,被他關在那方封閉的空間了。 一想到若哪天他又想故技重施,想給她周圍打造類似牢籠一般的柵欄,她就不由得感到不寒而栗。 她不要再待在乾清宮,一定要隨他上朝。其他的且不論,最起碼時刻在他身邊,她能時刻了解他的情緒起伏,便是情勢有變她也有心理準備,也多少來得及做些應對策略。 晉滁見她眉眼舒展,唇瓣漾起淺淺的弧度,不由緊攏了她的手,心蕩神馳的喚了聲:“阿苑……” 林苑轉眸看向他,柔軟的光澤在她清眸中流轉。 他的呼吸一滯,怔怔的望著她。這一瞬好似時光倒退,將他的記憶再次拉回從前,那些陽光明媚、茶香沁脾的美好歲月。 林苑似無所查的依舊柔軟淺笑,隨意環(huán)顧了周圍景致一番,又看他溫聲詢問:“今兒天好,我不想那么早回寢宮。咱們要不去寶津樓賞景,可好?” 他動了動喉頭,頷首說好。 寶津樓坐落在御花園對面,重檐高樓,紅柱紅窗,臺基外面貼有雕磚,線條嚴密,翼角上雕有蹲獸,威嚴壯觀。 此刻三層樓高的寶津樓上掛有朱簾垂幔,表明御座在焉。 晉滁由林苑給他換了身常服后,就頗為隨性的擼了衣袖,露出結實有力的小臂。抓過宮人遞來的紫砂壺還有茶罐,他幾步到臨窗前的小榻上坐下。 林苑來他對面坐下,見他似乎沒有讓宮人沏茶的意思,雖伸了手過去:“我來吧?!?/br> 沒想到他卻抬手制止了她,挑眉笑了聲:“今個由我來。你且品一品,看看我這手藝可有落下?!?/br> 說著就打開茶罐,捻了茶葉出來,頗為熟稔的泡起茶來。 林苑微怔過后收回了手,唇邊依舊含著淺笑,只是眸光若有似無的落在他面上。 不知是不是錯覺,自打早朝之后,他給她的感覺較之前好似是正常了不少,氣息也似平常了許多。 “嘗嘗,可還合口味?!?/br> 手法嫻熟的沏好茶后,他抬著茶壺笑著給她斟了杯茶。熱騰騰的茶水緩緩注入她面前的釉色茶碗中,帶起清香裊娜的茶水清香。 晉滁就這般幾分失神幾分眷戀的看那霧氣氤氳了她的眉眼,看她動作嫻雅的執(zhí)起茶碗,輕吹著茶沫,唇瓣含了茶碗邊沿,輕抿了口他親自沏的茶水。 放下茶碗,林苑看向他,溫言道:“依稀還是從前的味道?!?/br> 明明再尋常不過的話,卻讓他眼里剎那發(fā)熱。 她卻不再繼續(xù)這個話題,轉而挽袖拎過茶壺,給他的茶碗也斟了茶。 “伯岐,自打早朝過后,我心中有些忐忑不安?!彼玖嗣?,略有憂色:“我是不是給你造成困擾了?” “不會,別多想?!?/br> 他回過神來,抓過面前茶碗,吹過幾下后啜了口。 “正如你殿上所說,夫妻同進同出本就平常,算得什么?”想起早朝時候她對他的出聲維護,他心情愈發(fā)大好,縱是想起早朝時候那些挑釁他帝王威嚴的臣子,也不覺其面目可憎了,“至于那些不知所謂的臣子,你也不必將其放在心上,平白抬舉了他們。他們?nèi)暨€是不開眼,朕定會讓他們知道后果?!?/br> 聞言林苑心神稍稍松懈,知他會繼續(xù)帶她上殿了。 “這幾日朝堂上怕不會太平了?!?/br> 她心里很清楚,朝臣不會就此屈服的。為了抗議圣上帶她上朝,接下來的時日的朝堂定會風波不平,針對她的對策也會層出不窮。 “安心?!彼矒岬?,“今日早朝宣禁衛(wèi)軍上殿,你當我是嚇唬他們的?” 他眸光驟冷:“他們?nèi)裟懜覍つ阄业幕逇猓蔷拖磧袅瞬弊訙蕚淙ラ愅醯罾飯蟮廊チT。” 林苑卻橫過桌面按住他的手,看他柔聲道:“人心所向最重要。以殺止異聲確是好用,只是這般一來,倒或真如他們愿了,成就了他們直臣忠臣之美名,卻害你落了昏君暴君之惡名?!?/br> 他反手將她的柔軟的細手攏在掌中,笑看她道:“怕什么,我不在乎?!?/br> “我在乎?!?/br> 對上他微有震色的眸子,她認真的看他:“伯岐,我在乎?!?/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