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也騙了我？”

    仿佛渾身氣血涌到頂，他只聽見耳鳴。

    半晌，吳祖清才緩過氣來，“所以，都是假的？”

    槍聲響起，子彈擦過他臂膀。

    “你走罷?！逼延糸]上眼睛，“穿過衣帽間，板房的柜子后面有道暗門?！?/br>
    “小郁……”

    “你曉得我很準(zhǔn)的，下一槍你沒有機(jī)會了?！逼延舾杏X自己在顫抖，狠話旋于喉嚨，要出口不出口，“念你我往昔的情分，今后……”

    吳祖清不要命似的步步上前，心口直抵槍口，“你冷靜地聽我說——”

    辯白再次受打斷，樓梯間傳來腳步聲。

    蒲郁推了吳祖清一把。

    聽聞槍聲的傅淮錚趕過來，已不見吳祖清的身影。

    “你放他走了？”

    “他是，還是不是？”

    槍從指尖滑落，蒲郁蒙住臉，“淮錚，對不起。”

    傅淮錚倒吸了一口氣，“你不可以這樣！”

    “木已成舟……淮錚，我控制不了我的心?！逼延粼跍I水朦朧中去看傅淮錚，懇求道，“淮錚，你可不可以幫我控制它？”

    傅淮錚挪開視線，“你裝滿的心還有空處讓人鉆嗎？”

    “為什么，他過去不是這樣子的，他不是的。我的一切一切，都是他教的……”再沒氣力可支撐，她沿著衣帽間的門跌坐在地。

    “人心，是會變的。你也嘗試著改變罷?！?/br>
    時間倒回一周前。

    韓先生睡夢時分，一群76號特務(wù)闖入洋房將其逮捕。韓先生將藏在牙后的膠囊咬破，至審訊室的途中身亡。

    組織與要員失去聯(lián)絡(luò)，駐華東淪陷區(qū)書記星夜赴滬，至法租界越界筑路一間食肆。

    “恐怕有人在嚴(yán)刑逼供下背叛了組織，甲組的境況很危險。祖清同志，你必須向組織證明你的決心——與軍統(tǒng)切割關(guān)系。”書記略略停頓，“你應(yīng)當(dāng)知道，你的位置很重要。不到萬不得已，組織是不會讓你赴險的?！?/br>
    “為了組織，絕不是涉險。可我只身打入76號，或許很難與組織取得聯(lián)系。”

    “組織給你安排了一位新的聯(lián)絡(luò)員?！?/br>
    夜間的食肆依然熱鬧。吳祖清熄滅煙蒂，從后巷回到座椅上。

    “你好?！彼f。

    對坐的萬霞感到焦躁，放下咖啡杯，笑道：“你說什么呀？”

    “你知道為什么帶你出來吃飯嗎？”

    “不是……約會嗎？”

    吳祖清道：“因?yàn)槲矣忻孛芤姷娜??！?/br>
    萬霞臉上的笑掛不太住了，“什么？”

    “你應(yīng)當(dāng)有很多話要說。這里太吵，我們回去罷?！眳亲媲迤鹕恚戎f霞。

    待萬霞磨蹭著站起來，吳祖清體貼地給人披上外套。

    他們離得這樣近，但萬霞曉得從此以后再沒可能了。

    很快，吳祖清經(jīng)由情報掮客引薦，見到了76號特工總部的頭目。一位原赤-黨高層，后倒戈中統(tǒng)，最終叛投日本。一位原中統(tǒng)、軍統(tǒng)雙面人物，吳祖清的舊同僚。

    舊相識前來投營，他們面上高興，心下猜忌。

    幾度暗中商談，吳祖清送上見面禮，“尚不宜走漏風(fēng)尚，暫以‘在野’的身份為你們提供情報罷?！?/br>
    “歡，是‘我們’?！?/br>
    吳祖清淺笑，“是，我們?！?/br>
    第65章

    當(dāng)下皎潔月光灑落，軍統(tǒng)情報科接到緊急密令，傳達(dá)至臨時稽查組、別動組、行動科。全城搜捕滬牌的福特汽車，并在兩所吳宅設(shè)下埋伏。

    深知軍統(tǒng)工作線的吳祖清在外白渡橋棄車，消失得無影無蹤。

    傅淮錚在電訊科的總臺前守了個通宵，得到副手來報，蒲郁動員青幫分子，將吳太太與吳小姐送出了城。

    下一步以人質(zhì)要挾的計劃告破，傅淮錚拍桌道：“你們一群人，連兩個人都看不??！”

    此時訓(xùn)話已無用，傅淮錚駕車來到靜安寺路。

    凌晨，上海灘最摩登的時裝屋就開了門，不過是有要等的人。

    蒲郁施淡妝，穿工作裝。她裁剪著一塊漂亮的印花絹料，頭也不抬道：“我只是擔(dān)心擦槍走火?！?/br>
    為了一個目標(biāo)殺害其全家的事，軍統(tǒng)不是沒有過。

    傅淮錚壓抑怒意，“懷英，你太無法紀(jì)了?！?/br>
    “也許，”蒲郁放下剪刀，直身道，“我是說也許。我可以從他身上獲取情報，那他對我們就還有利用價值?！?/br>
    “放長線釣大魚，只會生出無窮小魚。”

    傅淮錚與吳祖清幾乎沒有相同之處，除了資深情報分子皆有的謹(jǐn)慎、多疑。

    蒲郁為自己的想法而發(fā)笑，“淮錚，欲速則不達(dá)?！?/br>
    “人是你放跑的，你跟我說這個？”

    “至少我?guī)湍愦_證了，稽查組不必再搞得人心惶惶?！?/br>
    “搞清你的立場先，不是幫我?！?/br>
    蒲郁抿了抿唇，“那么你來，是質(zhì)問我，還是處分我？”

    “這件事還沒有報上去?！备祷村P說罷覺得氣短。

    “多謝。這份情來日再報答。”

    傅淮錚靜了會兒來收斂情緒，平緩道：“懷英，我不要你報答，也不用你念什么情。你只需要記得，有我在你身后，任何時候——你都可以回頭?！?/br>
    他甚至沒有問吳家的人的下落便離開了。

    他好到，好到令她對自己生厭。

    版房似乎有許多塵埃，紛然落下。過很久她也沒喘過氣來，手中的絹料被剪了個稀爛。

    吳家的人悉數(shù)不見，蒲郁還得在人前打點(diǎn)。

    先借青幫陸老板的交際關(guān)系，讓醫(yī)院給蓓蒂開了長假條。

    接著找來一位善于此道的同事，仿萬霞的筆跡與書面習(xí)慣，寫了一封信。又找來郵電檢查處的舊識，蓋上鄰省的郵戳。寄給了孫太太。

    傅淮錚曉得這些事，但不說破。

    白駒過隙，汪偽政府在上海正式成立。

    吳家的人風(fēng)光返滬。只因，吳祖清官拜汪偽政府，任特別警務(wù)處處長。實(shí)際就是特務(wù)組織，由76號管轄。

    吳祖清如愿成為76號的頭目之一。

    是日，汪偽政府協(xié)下部門舉辦了一場隆重的社交活動。無法為活動冠以具體“什么會”，有演講、有歌舞、有冷餐與酒。參與者的身份更是繁雜。

    旭日旗、偽青白旗交錯懸掛在各處，還有“東亞”等大字標(biāo)語。

    蒲郁以傅太太的身份受邀，傅先生正在同演藝協(xié)會的大人物——特高課的日向柳文——把酒言歡。

    悶沉的形式終于過去，舞會樂聲響起。傅淮錚讓侍應(yīng)生捎口信讓蒲郁過去，日向柳文聽說蒲郁會講京都話，頗有些親切地寒暄了一番。

    “夫人，我可否請您跳支舞呢？”

    “當(dāng)然了。日向課長邀請，是我的榮幸。”

    日向柳文其貌不揚(yáng)，談吐卻是有些風(fēng)趣。蒲郁笑聲不止，日向柳文還有分寸地夸贊，“夫人是很爽朗的人呢?！?/br>
    不過，蒲郁深知日本特務(wù)善于偽裝，剝落這層面孔，底下是殘暴真身。

    就要忘記什么的時候，她跳錯了舞步。

    喧騰的人群中，姍姍來遲的某人就在不遠(yuǎn)處凝望她。

    日向柳文順著蒲郁的視線看過去，“那是吳先生，近來的紅人?？礃幼臃蛉艘舱J(rèn)識？”

    “我的客人?！?/br>
    日向柳文打趣道：“只是客人？”

    蒲郁垂眸淺笑，“只是客人?！?/br>
    “那么，去問候一聲吧?！?/br>
    將好一曲終了，日向柳文引著蒲郁步出舞池，又喚來傅淮錚。新人舊識，悉數(shù)出現(xiàn)在吳祖清眼前。

    他意外地平靜。嘲笑自己像座冰冷機(jī)器，將微不可察的情緒捋了過去。

    愈來愈多的人聚了上來，蒲郁宛如壁花，除了禮節(jié)性的交談幾乎不出聲。她沒法像他那樣波瀾不驚，但至少可以做姿態(tài)。

    須臾，蒲郁去洗手間補(bǔ)妝。出來后就在露臺呼吸暮春午后的空氣。

    早開的梔子花出了墻，她踮起腳跟去嗅，在陽光下微微瞇起眼。

    仍是那小貓兒。

    吳祖清到走廊上來尋清凈，不經(jīng)意看見這一幕。

    雙腿不大聽使喚地走近，臨到跟前不曉得說什么，遞上打開的鏤空花銀煙盒。

    她像是受了打擾，斂了自在神情，淡然道：“謝謝，我戒煙了?！?/br>
    銀煙盒收了回去，他道：“戒了好。”

    “因?yàn)槲蚁壬晃鼰??！?/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