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一更

    姜父姜母因為她大吵一架的事, 姜糖遠在幾百公里之外，自是不曉得。

    不過就算知道了，恐怕也是一笑置之。

    她對姜家談不上怨恨, 畢竟她不是原身, 實在很難切身處地的體會原身的痛苦，姜糖為原身的遭遇不值憤怒, 但僅此而已。

    人活著要超前看。

    即便親朋好友去世，也不過是難過上一陣, 往后的日子照樣該咋過就咋過, 何況她跟原身這種陰差陽錯的關(guān)系呢。

    她心里沒有怨恨, 更不會產(chǎn)生親情。

    所以不管姜家發(fā)生什么事, 姜糖既不會感到痛快，也不會難受揪心。

    只要他們不上趕著給自己制造麻煩, 姜糖可以完全做到無視他們的存在。

    不管從心理，還是行動上。

    她都將自己和姜家切割得明明白白。

    而眼下，她更沒空去想姜家那邊是啥情況了。

    姜糖到農(nóng)機站時, 兩個師兄正在幫其他生產(chǎn)隊檢修拖拉機。文成縣周圍有八個生產(chǎn)隊，每個大隊至少有一臺拖拉機, 個別生產(chǎn)隊有兩臺。而為何安排在同一天檢修呢, 主要還是因為能修機器的技術(shù)工少, 整個文成縣就這么幾個人。

    哦, 如今又多了姜糖。

    而在農(nóng)用拖拉機上最在行的還是得數(shù)趙師傅。

    其實, 每個生產(chǎn)隊的拖拉機手在學(xué)習(xí)開拖拉機時便會同時學(xué)習(xí)如何修理, 若是簡單的問題, 老司機還能拿著扳手自己搗鼓。

    但若是零件壞了，車子罷工，或者檢查不出的大毛病, 那就不得不到農(nóng)機站請趙師傅檢查。

    順便打報告申請換零件。

    如今買配件也不容易，生產(chǎn)隊得先批報告蓋章，再送到農(nóng)機站，農(nóng)機站核實無誤還得上報到農(nóng)機局，農(nóng)機局再派干事出去合作的五金廠子采購。

    但是，如果壞了一兩臺拖拉機，就讓人出門采購一趟，那路費得多貴啊。

    因此哪個生產(chǎn)隊的拖拉機壞了，就只能等。等農(nóng)機站統(tǒng)一安排檢修，再看看要換的配件數(shù)量多不多，多的話就盡快采購。

    而采購前呢，就需要懂行的老師傅將所有配件的型號標注清楚。

    不多的話，那就只能等了。

    有時候一等就一年半載。

    這樣一來，效率那叫一個低。

    趙師傅在其中便是起這個作用。

    姜糖這邊剛到，趙師傅抬頭看了她一眼，直接扔了套工作服過去，就把她也趕去修車了。

    這邊幾個大隊的拖拉機手沒見過姜糖，只是偶然間聽說光明大隊的拖拉機手換了個女人，本來心中帶了幾分輕視，再看她一點不客氣，上手就拆發(fā)動機。

    這里動動，那里緊緊，有小心眼又直男癌的當場發(fā)作了：“……女人不在家洗衣做飯侍弄莊稼，耍什么拖拉機啊，趙師傅，你就放心讓她修啊，她懂啥啊，萬一修壞了咋辦？女人就該找個踏實能干的男人嫁了，好好照顧家里才是，跑出來跟一堆大老爺們混啥啊，不像話?！?/br>
    他跟林大柱關(guān)系還成，兩人之前一起出去拉過私活兒，當時還說好以后一起干，統(tǒng)一收好處，免得壞了行情。

    結(jié)果林大柱的飯碗眨眼就沒了，還是被一個女人搶走的，這哪行！

    斷人財路，無異于殺人父母！

    葛癩子對姜糖那是一千一萬個不爽，遇見她不免想刺上幾句。

    說完還故意不屑地“哼”了一聲，就是想讓姜糖鬧個沒臉。

    其他人笑笑，不說話，顯然他們也不覺得女人克服體能上的缺陷，去開拖拉機值得稱頌褒獎。

    他們不愿承認這有損他們的自尊心，便認為姜糖拋頭露面不檢點。

    “我為啥能跑出來跟一群老爺們混，那還不是因為你們太差勁嗎？否則，就算我有為人民服務(wù)的心也無濟于事嘛?！?/br>
    她笑著，不緊不慢說道，像是開玩笑的語氣，但細細一琢磨，那嘲弄之意快溢出來了。

    姜糖不是怕事的人，明明聽出對方話里的惡意，要是不反唇相譏還叫姜糖嗎？

    如今這個環(huán)境，重男輕女簡直是社會基調(diào)。但凡林大柱靠譜一點，即便她依舊比林大柱強，即便她舌燦蓮花，也當不上這個拖拉機手。

    一個c-和a ，當然選a 。

    但一個b 和a 呢，前者自己人，后者外來戶，選誰？

    說他們不爭氣，她真不算冤枉。

    再說，這里是農(nóng)機站。

    她這幾個月鍛煉下來，又不是沒有自保之力。就算對方被惹毛了，只要不群起攻之，她自信不會落下風(fēng)。再不然這群大老爺們?nèi)绻B臉面都不要想群毆她，那也得看師父讓不讓！

    葛癩子能跟林大柱聊得來，本質(zhì)上兩人都差不多，就是貪心不足蛇吞象的家伙，恨不得把拖拉機當成自家私人財產(chǎn)。

    在對女人的態(tài)度上，這兩人當真是一丘之貉。

    他當眾被姜糖一懟，脾氣瞬間上頭了，指著姜糖罵：“你這個小娘皮說啥？信不信老子打得你半身不遂?！?/br>
    這話一出，姜糖還沒說話呢，趙師傅已經(jīng)一把扳手砸過去了。

    “罵啥？信不信老子也打你個半死？我徒弟幫你們修拖拉機，你們幾個糙老爺們倒好，不感激就算了，屁事不會，光會對女娃子罵罵咧咧了？覺得自己多了二兩rou就不得了了是吧？”

    “不服啊，不服氣我現(xiàn)在就攆你們出去，拖拉機愛上哪修就去哪修~”

    這話可不是埋汰人嘛。

    除了農(nóng)機站，他們能去哪里修啊。

    葛癩子被身旁的人拉了一下，才險險避過扳手，還驚魂未定呢，又聽趙師傅中氣十足的怒罵，臉色一白，只得恨恨瞪向姜糖才作罷：“趙師傅，這是我跟她的事。有本事你讓她自個兒出來?！?/br>
    聽到師父維護自己，姜糖本想著不跟他糾纏了，沒想到這人不會看顏色，就是個狗皮膏藥。

    偏偏他覺得自己占理得很。

    “師父，沒事，我來跟他說。”

    姜糖扔下螺絲刀，站起身往前走了幾步，取下沾滿了機油的手套，慢吞吞從工作服的內(nèi)口袋里掏出一本□□：“m主席都說男女平等了，女社員應(yīng)該出工，并且工分要和男社員一樣多，怎么，地里的活就男女平等，拖拉機的活就男女不平等了？”

    “別裝不懂，否則咱們?nèi)フ铱h里干部問一問？”

    什么都不必說，這本書一出，誰與爭鋒？

    就算不識字，大家沒有不認識□□的。葛癩子再蠻橫，就算有天大的本事，還能跟主席對著來，還能跟國家對著干？

    套句后世直白的話，□□在這個年代簡直是尚方寶劍一般的存在。

    “革命”派用它當工具，給看不順眼的人扣現(xiàn)行□□的帽子，而懂得變通的，自然也能把□□當成護身符用。

    姜糖下鄉(xiāng)前，該準備的革命語錄都準備好了，而能證明她思想正確根正苗紅，沒有反動情緒的□□更是時刻不離身。

    這也是她為何一直穿工裝的原因。

    無他，口袋深，冊子放身上不容易丟失。

    葛癩子憋得一口氣上不來，下不去。

    前些年臭老九、黑五類倒臺時的場景歷歷在目，近幾年革命小將們鬧革命鬧得如火如荼，這小娘皮也是換個狠角色，竟然拿主席語錄來治他。

    他滿腔怒火無處可發(fā)，只能又憤懣地瞪了姜糖兩眼。

    姜糖冷嗤一聲，跟她來渾的？分分鐘上綱上線教他做人。

    她把書重新收好，繼續(xù)認真排查別的拖拉機。

    所有拖拉機檢查完，趙師傅記錄下需要采購的所有零件，各個大隊的拖拉機手就開著拖拉機走了。

    “師妹，第一次見面，今天忘了給你帶見面禮，下次我再補上，你別介意啊?！彼沃緦W(xué)笑瞇瞇的說著，心里卻暗暗思忖，這新來的師妹性子挺厲害啊，瞧瞧這輕描淡寫幾句話，直接把找茬的噎得一句話說不出。

    才多長時間啊，就哄得師父這么護著，嘖。

    姜糖嘴角微微上翹，露出淺淺的笑意，說不介意。

    扭頭給自家?guī)煾复挡屎缙ㄈチ恕?/br>
    那一套套地，什么天地靈氣于一身，寶刀未老，氣勢如虹，無所不能，一個嚇退幾個壯漢……真是一個敢夸，一個敢信。

    聽得宋志學(xué)目瞪口呆。

    同樣是拍馬屁，咋區(qū)別待遇呢？

    宋志學(xué)還沒忘記師父罵他本事不大，心思全不用在正途，只會溜須拍馬，回回罵得他抬不起頭來，而現(xiàn)在，仿佛笑得牙花子都露出來的師父是假冒的一樣……

    合著師妹拍馬屁就是做事認真，說話還好聽。他拍馬屁就是心術(shù)不正，蠅營狗茍？

    宋志學(xué)覺得自己委屈大發(fā)了。

    轉(zhuǎn)身想找大師兄郭明訴苦，卻見郭明拿著扳手咧嘴傻笑，在一旁點頭附和，那排大白牙真是刺得人眼睛痛。

    宋志學(xué)：……

    完了，老實敦厚的大師兄也變狡猾了。

    ***

    這天回去前，趙師傅跟姜糖透露了一件事，說是洪書記很欣賞她，想把她調(diào)到省一機去。

    趙師傅問她是咋想的。

    姜糖心里明白，這話就是幌子。

    洪書記是什么人啊，文成縣的一把手，成天日理萬機。她又是誰?。繜o名無姓的小知青一個，省一機的事，肯定是師父出了力。

    “我覺得你該去。只有見識更廣闊的天地，你的思想才不會局限在小角落。有些東西我想教你，但農(nóng)機站條件有限，沒有動手實cao的條件，而你必須進入更高更深的領(lǐng)域去學(xué)習(xí)，丫頭，不要辜負你在學(xué)習(xí)上的天賦?！?/br>
    趙師傅語重心長。

    他的心灰意冷不在于對國家的無望怨憤，而在于他的思想陷進了黑暗里，找不到光點，無法理解自己所在的這個國的病癥在何處。

    但唯有一點，趙師傅始終不曾糊涂。

    帝國主義亡華之心不死啊。

    省一機是軍工廠，軍工廠需要的是什么？是源源不斷富有創(chuàng)造力、堅定奉獻的技術(shù)人才。他們的使命便是設(shè)計最先進、最厲害的武器，保家衛(wèi)國。

    姜糖呢，有高中文化打底，記性好，學(xué)東西快，立場也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