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凝遲疑未答, 隨后便聽景溯語氣涼涼：“沒準(zhǔn)備？孤就知道?！?/br>
    “……殿下的生辰，我也是昨日才知道的?！彼忉尩溃澳睦飦淼眉皽?zhǔn)備禮物, 何況……”

    “何況什么？”

    “何況殿下厭憎于我?！绷p輕瞟了他一眼, “就算送了，殿下也不會(huì)珍惜?！?/br>
    景溯似乎被她的話噎了一下：“……誰說孤不會(huì)珍惜?！?/br>
    他這話近乎耳語, 說得極輕，柳凝只聽到了前幾個(gè)字。

    他說完, 似是有些悔意, 微微偏了偏頭：“罷了, 左右孤也不稀罕你那些東西?！?/br>
    不稀罕, 卻偏偏又去而復(fù)返。

    柳凝看著他略顯陰沉的臉色，眉眼輕輕彎了彎, 從榻上站起身來。

    她先前崴了腳，被他用層層藥紗包著腳踝，行動(dòng)不便, 只能撐著一旁的小桌慢慢地站起身。

    景溯見她行動(dòng)遲緩，似乎有些艱難, 垂在身側(cè)的手臂抬了抬, 但最終還是沒有去攙扶她一把。

    他看了一眼她受傷的腳踝, “坐得好好的, 站起來干什么？”

    “請罪。”柳凝說。

    “罷了?！本八輷]了揮手, “孤……本來也沒期待過?！?/br>
    “無論殿下信不信, 我為殿下賀生辰的那幾句話, 都是出于本心?！彼f。

    他們離得很近，柳凝站起身、低下頭時(shí)，幾縷長長的發(fā)絲偶然搭在他的衣衫上, 沾染著微涼的沉水香，繞指成柔，欲說還休。

    貌慈而心冷，無情卻動(dòng)人。

    景溯最頭痛她這樣，辨不清真情假意，卻溫溫柔柔地拉著他往下墮……卻不知下面等著他的，是溫柔鄉(xiāng)還是陷阱。

    他是吃過大虧的，肋下至今留了道一寸來長的疤痕，此時(shí)正隱隱作痛，像是警告。

    景溯往后退開一步，想要拉開與柳凝的距離，然而她忽然“嘶”了一聲，似乎不慎牽動(dòng)了傷處，他下意識地伸出手，握住她兩邊肩頭，慢慢地引著她重新坐回到錦榻上。

    他對她的憐惜，總是很難抑制。

    景溯松開她的肩，手掌卻被纖細(xì)的手指握住。

    “殿下，可不可以不要再生氣了……”她溫聲細(xì)語，“我為殿下奏一支曲子，當(dāng)作賀禮，好么？”

    他低頭凝視著她的臉，最終沒有拒絕，在她身邊坐下。

    柳凝著人取來一架古瑟，放于膝上，鳳凰木為身，體中空，冰蠶絲架于其上，五十弦平行排開。景溯看著瑟尾上雕刻著的蘭花紋路，眉頭微揚(yáng)：“你會(huì)這個(gè)？”

    他只聽過她吹笛子，還是第一次見她擺弄這樣的樂器。

    她不語，只是莞爾一笑，袖子往上挽一點(diǎn)，十指指尖觸在弦上，慢捻輕挑，空泛泛的樂音如流水般傾瀉而出，一開始是皓月浮動(dòng)、云卷云舒，隨后指法漸漸繁復(fù)起來，音調(diào)陡然一轉(zhuǎn)，好似置身于繁花鳥鳴間，一派春和景明……最后樂聲又逐漸轉(zhuǎn)低，以一串揉音所為收尾，恍若低低的嘆息聲。

    曲調(diào)指法不算太難，但韻律間自有一番婉轉(zhuǎn)意趣，耐人尋味。

    “這是什么曲子？”安靜以后，景溯問。

    “羽鶴銜花。”

    柳凝答了他的話，輕輕一笑：“不是什么名曲，想必殿下沒有聽說過……這是父親曾經(jīng)譜的一支曲調(diào)?！?/br>
    景溯不由得一怔，她在他面前，幾乎不曾主動(dòng)提起自己的過去。

    “瑟是父親教的，可惜我當(dāng)時(shí)還小，只會(huì)了些皮毛?！绷^續(xù)回憶著，“蕭家覆亡后，我便幾乎未再碰過，直到住進(jìn)了這里，才重新?lián)炱饋怼羰菑椀貌缓?，殿下勿怪?！?/br>
    “這曲子，你只彈給孤聽過？”

    柳凝點(diǎn)點(diǎn)頭：“獨(dú)一無二的東西，才配得起殿下。”

    景溯不想被她的花言巧語迷惑，但神色還是情不自禁地緩和下來：“這支曲子，可是有什么故事在里面？”

    “有，是一個(gè)神話故事。”

    “天界司掌琴瑟的素女下界，動(dòng)了凡心，與一男子結(jié)緣廝守……然而這違反了天界條律，兩人最終被天帝分開，永生永世不能再見?！?/br>
    “素女知天命難違，便請求天帝讓她見那男子最后一面。她化形為一只羽鶴，嘴里銜了舊日初見時(shí)的花枝，交到男子手上，并遺落下一根潔白的鶴羽?！?/br>
    柳凝講到這里，便停下，景溯卻正聽到入神處：“然后呢？結(jié)局是喜是悲？”

    “沒有結(jié)局?！绷劾镉z絲笑意，“這故事是我編的……哄殿下開心而已?！?/br>
    景溯愣，隨即微沉了臉：“你……放肆?！?/br>
    他的斥責(zé)并沒有什么力道，更像是被她戲耍后的惱羞成怒。景溯不虞地甩了甩袖子，卻被柳凝牽扯住。

    “誰叫殿下非要覺得這曲子里有什么故事？我只好現(xiàn)編一個(gè)?！彼崛岬赝捌鋵?shí)我覺得這故事還不錯(cuò)，你……不喜歡么？”

    “這故事沒頭沒尾的，誰會(huì)喜歡?！?/br>
    “結(jié)尾無非就是皆大歡喜么?！绷f，“比如天帝被他們的深情所打動(dòng)，廢除了禁令，兩人最終結(jié)為夫妻白頭偕老……戲本傳說的結(jié)局，大多都是這樣，想想也知道?！?/br>
    “假?！本八莸溃暗弁鯚o情，天帝又怎么會(huì)被輕易打動(dòng)。”

    “是啊?！绷龔纳迫缌鞯攸c(diǎn)頭，“我本來就不擅長編故事，不如殿下來將這結(jié)尾續(xù)上?！?/br>
    “……”

    這種荒誕詭異的故事，他也不知該如何續(xù)下去。

    正語塞時(shí)，忽然見素茵進(jìn)了屋，說瓊玉公主造訪朝暮居，指明要見柳凝。

    景溯不禁皺起了眉：“她來干什么？”

    他似乎是想起了上回瓊玉私下劫走柳凝之事，面色不善：“讓她回去?！?/br>
    “等一下?！绷熳【八莸氖直?，“殿下，我想見她?！?/br>
    “你見她做什么？”景溯問，隨后眸中閃過一絲陰霾，“你要問衛(wèi)臨修的事？”

    “……不是?！?/br>
    “不用遮掩?！彼淅涞?，“孤不會(huì)攔著你，去吧，和瓊玉見上一面，正好替孤問候一下……衛(wèi)二公子對宮廷內(nèi)侍的生活，可還習(xí)慣。”

    景溯拂袖而去，柳凝嘆了口氣，他每每提到衛(wèi)臨修，就是這副樣子。

    瓊玉偏偏在這個(gè)時(shí)候過來，原先好好的氣氛，倒是讓她給攪和了。

    她輕輕撫摸著古瑟絲弦，直到“嗒嗒”腳步聲從門外傳來，一個(gè)身披錦毛裘衣的少女，快步走了進(jìn)來。

    瓊玉走的很急。

    她進(jìn)了屋，一眼便看到柳凝，也不遲疑，直接上前一步。

    “你躲在這兒，倒是挺逍遙的?！杯傆窭湫σ宦?，“柳凝，我有話問你。”

    “正好?！绷酒鹕恚?，“我也有話要對公主說?！?/br>
    第77章 這樣不累么？

    景溯從雪霽院離開后, 本要回宮，但最后還是沒有走。

    他在不遠(yuǎn)處的一座涼亭里，背靠著亭柱, 望著眼前那棟雙層樓閣。

    等了一會(huì)兒, 便看到瓊玉從雪霽院出來，路過亭邊, 景溯將她叫住。

    “瓊玉?！?/br>
    “……三哥哥?！?/br>
    瓊玉在這里看到景溯，并不意外。她知道他們的事, 也不曾對外人說起, 因?yàn)榫八輹?huì)用衛(wèi)臨修的性命來威脅于她。

    “你和她說了什么？”景溯轉(zhuǎn)了轉(zhuǎn)食指上的玉扳指, “關(guān)于衛(wèi)臨修的？”

    瓊玉低下頭, 沒有否認(rèn)。

    “她說了什么？”

    “她問了問衛(wèi)臨修的近況。”瓊玉說，“然后把衛(wèi)臨修的喜好、習(xí)慣……事無巨細(xì)地告訴了我?！?/br>
    事無巨細(xì)？

    景溯目光冷下來, 他差點(diǎn)忘了，衛(wèi)臨修曾經(jīng)是她的夫君，衛(wèi)臨修喜歡什么討厭什么, 她從來都是記掛在心里，分毫不差。

    “她還說了別的么？”

    瓊玉沉默片刻, 搖搖頭：“……沒有了?！?/br>
    “瓊玉?！本八菡f, “以后, 不要再自作主張到這里來?！?/br>
    他語氣里帶著一絲威壓, 瓊玉看了他一眼, 垂下頭：“我沒有把她怎么樣, 來找她說說話也不行么？”

    “不行?！?/br>
    “你就打算這樣, 讓她一輩子困在這里，不見外人么？”瓊玉問，“這樣對她真的合適么？三哥你既然喜歡她, 就該……”

    “你在胡說什么?！本八荽驍嗔怂脑挘p笑一聲，“你管好衛(wèi)臨修便是，不要——插手孤的事情?！?/br>
    瓊玉聽他語氣不善，便收回了后面未出口的話。

    她不喜歡柳凝，但在這件事上，她卻還是希望景溯能放柳凝離開……一輩子被困在這里，無名無分，不見外人，實(shí)在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景溯見她面色有異，警告道：“你若要妨礙這件事，休怪孤不念兄妹之情。”

    “……知道了。”瓊玉低聲應(yīng)了。

    “走吧，回宮?！?/br>
    “三哥不留在這里？”

    “不了?！本八菡f。

    他本來確實(shí)想再看柳凝一眼，但與瓊玉說完話后，又不那么想見她了……若她此時(shí)在想著衛(wèi)臨修，他過去，那便是自取其辱。

    瓊玉邁出朝暮居的大門，回頭望了眼那棟小樓，雙唇輕輕抿起，最后不動(dòng)聲色地離開。

    柳凝站在二樓，憑欄而立，目光落在宅邸外緩緩駛離的馬車，直到徹底看不見時(shí)，才收了回來。

    景溯又走了。

    下回再見到他，又是什么時(shí)候呢？

    柳凝坐回錦榻上，古瑟重新置于膝頭，她凝神不語，將先前彈給景溯的那支羽鶴銜花曲，又不疾不徐地彈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