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凝搖搖頭：“不過是運氣好些罷了, 怎敢與六皇子相提并論。”

    婢女們將銅壺與箭桿撤了下去, 柳凝則與長樂入席, 周圍女子們竊竊私語的聲音停下來, 都朝柳凝這桌看過來，似乎是納罕她與公主之間的關(guān)系。

    其實柳凝與長樂也沒什么關(guān)系，不過是前些時日認識的, 彼此各有所需，便一拍即合，只是旁人瞧著親近而已。

    她本就不輕易對人敞開心扉。

    更何況，長樂與她“交好”，圖的也不過是柳凝與顧曦的聯(lián)系。

    顧曦是北梁新貴，深受梁帝賞識，手握兵權(quán)，而長樂與六皇子一母同胞，自然是渴望獲得顧曦的支持。

    不過與長樂相交也有好處，一來可以從她公主的身份上獲得便利，再者，待在長樂身邊，距離北梁的權(quán)利中心更近，也更方便探聽到各種消息，為顧曦所用。

    柳凝與長樂坐在一起，細細品著果釀，中間的空地又重新安排上了表演，綃紗飛動，歌舞升平。

    她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幾句后，長平笑盈盈拈了一顆葡萄：“這些歌舞也太沒意思了些，不如咱們出去走走？”

    柳凝想了想：“也好。”

    她確實也覺得這些歌舞無趣，便找了個合適的借口，退了宴席，與長樂一道出了泰安長公主的府邸，然后上了長樂的馬車。

    “公主是要帶我去哪兒？”柳凝問。

    “臨風(fēng)樓。”長樂笑道，“上回說好了要請阿凝吃那里的杏仁佛手，自然不能食言?！?/br>
    上回？

    柳凝記得似乎是有這么一回事，不過，長樂將她帶出來，恐怕并不是單單請她吃食這樣簡單。

    她靠在車壁邊，微微垂下眼。

    長樂坐她在身邊，側(cè)眼看著柳凝，瞧見她神容靜美，眉目溫婉，忽而笑了一下：“阿凝這樣溫柔似水的性子，也會和鄭玲起上沖突，倒真是出人意料。”

    她提起適才宴上之事，柳凝莞爾：“也談不上沖突，只是鄭小姐有意刁難，我自也不能丟了顧府的顏面……真不知是哪里得罪了那位小姐?！?/br>
    “哦？”長樂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哪兒得罪了她，你當(dāng)真不知道？”

    其實柳凝知道，但她還是柔柔地笑了笑，像是困惑：“不知。”

    “其實事情很簡單，鄭玲她戀慕六哥，但六哥他——”長樂頓了頓，“中意的卻是你?！?/br>
    柳凝眉頭微挑：“這話，公主可不能亂說?！?/br>
    “我又怎會亂說，雖然六哥他從未說過什么，我是他親meimei，自然知曉他心中所想?！遍L樂彎起眉眼，摸了摸柳凝的側(cè)臉，“阿凝生得這樣美……我記得，六哥他第一次在顧府見到你時，眼睛都看直了?！?/br>
    六皇子趙承和，第一次見面似乎是在剛到顧府沒多久，那時柳凝正提著竹籃子，收集庭院里的薔薇花枝，趙承和和顧曦言談甚歡，順著小路并肩走著，正好與她碰上。

    當(dāng)時趙承和瞧向她的眼神里，帶著驚艷與癡迷，似乎對她頗為傾心。

    但柳凝卻清楚得很，一個皇子，什么樣的女子沒見過，更遑論趙承和一向有溫雅自制之名，又怎么會毫不避諱地去瞧一個女子。

    不過是演給顧曦看的一場戲而已。

    他的目的，大概是想與顧家締結(jié)姻親關(guān)系……于是便想從她身上下手。

    所以當(dāng)馬車停下，長樂領(lǐng)著柳凝上了二樓雅座后，看到趙承和就坐在桌邊，她并不是那么吃驚。

    “六殿下。”

    柳凝瞧見他，佯作訝異，隨后施了一禮，而白衣玉冠的年輕男子則連忙起身，攙了她一把：“與我多禮什么？”

    他手搭在柳凝的腕上，柳凝微微一笑，不動聲色地避開，在桌邊坐下：“六殿下怎么會在這里？”

    趙承和溫聲：“今日碰巧無事，便來此處打發(fā)時間，哪成想竟碰上了柳小姐?！?/br>
    好一個碰巧，柳凝笑而不語，輕輕瞟了一眼長樂。

    長樂卻一臉無辜，只是將盛著杏仁佛手的小盞推到柳凝面前：“我也不知道六哥哥在這里……喏，阿凝，這便是臨風(fēng)樓名氣最大的點心，嘗嘗看?！?/br>
    玉瓷盞正中間盛放著佛手果，金燦燦的，花瓣一般張開，上面沾著細細研磨的杏仁粉，好似一層霜，盞底一層淺淺的汁，似是青柑加蜜調(diào)成，散著一股酸甜誘人的氣息。

    柳凝嘗了一小口，滋味著實不錯。

    她品了幾口便放下銀著，朝窗外望了一眼，忽然心底涌起一絲似曾相識的感覺。

    從前在南陳，那個人也總愛帶著她去酒樓，他似乎格外喜歡窗邊的雅座，她每每從窗外收回目光，再一側(cè)頭，便能瞧見他倚著窗框，執(zhí)杯沖她一笑的模樣。

    柳凝神情略有怔忪，趙承和看在眼里，皺了皺眉：“柳小姐……怎么了？”

    “……沒什么。”她回了神，指著窗外，“只是有些奇怪，今日外面的街道，與往常不太一樣?！?/br>
    往常街邊都是熱鬧的攤販，今日卻悉數(shù)清了空，街道上顯得整潔而空曠。

    “今日有使臣入京，來時隊伍屆時便會從這條道上經(jīng)過，直達皇城?！壁w承和解釋。

    柳凝點了點頭，南陳來使之事，她之前在宴上便聽說了。

    有使節(jié)入梁，倒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柳凝本不是多事之人，卻也不知道為什么，對此事竟隱隱存了些興趣。她知道趙承和定了解此事，若要打聽，他便是再合適不過的人選了。

    她思忖片刻，正欲開口詢問使臣是何人，忽然聽到不遠處一陣sao動。

    馬蹄聲“嗒嗒”，似乎是從街角傳來。而周圍也熱鬧起來，不少客人都從雅座里出來，順著一邊的門去了樓閣外的回廊，闌干前很快便擠滿了人，遮擋住了柳凝窗前的景象。

    長樂對這樣的熱鬧似乎也頗感興趣，拉著柳凝也去了二樓回廊。

    柳凝知此處魚龍混雜，不愿拋頭露面，便從袖中取出一方面紗，將雙目以下的半張面容遮住。

    她被長樂拉著，來到回廊欄桿前，朝下看去是空蕩蕩的街道，以及不遠處揚塵而來的車隊。

    四周人聲嘈嘈，從他們的話里，柳凝得知，眼前行來的這列隊伍，正是南陳使臣入梁的車隊。

    她手搭在欄桿上，微微伸出頭瞧。

    那是一列長長的隊伍，最前方的是樂師，奏著南陳清雅柔和的鼓樂，隨后四周由黑甲衛(wèi)兵圍起，中間則是此行所至的使臣團，數(shù)十名官員，按照品階不同穿著對應(yīng)顏色的官服與紗帽……而最中央的男子跨坐于青驄馬上，一身暗紅色的官服，衣袍獵獵，在一眾官員中尤為醒目。

    柳凝目光落在男子臉上，心跳仿佛漏了拍。

    她無意識地攥住身前的欄桿，食指指甲嵌進了木欄桿的縫隙里，半截折斷。

    他的面容是如此熟悉，以至于隔著老遠，她也能一眼認出來。

    景溯。

    隊伍又近了些，從臨風(fēng)樓二樓的廊下經(jīng)過，柳凝怔怔瞧著，那男人更加清晰了些。

    他穿著使臣服，她第一次見。

    外袍是暗紅色，整齊妥帖地穿在身上，露出一絲素色內(nèi)襟，腰身用玉帶規(guī)規(guī)矩矩束著，金銀作飾，泛著泠泠光澤。他的頭發(fā)也極規(guī)整地束起，用白玉冕固定，左右各垂兩串白旈珠，順著側(cè)臉線條下至胸前。

    景溯的面容本就是極俊朗的，如此華服，更是豐神如玉，又較平日里多了一分肅穆端嚴之感。

    他坐在馬上，平視著前方，而兩邊樓閣上圍觀的女子們則忍不住低聲贊嘆，贊的自然是他不凡的儀表與氣度。

    北梁好武，崇尚力量之美。景溯體態(tài)談不上壯碩，卻并不羸弱，腰間佩劍，周身隱隱散著氣勢；白玉冕冠下容貌清雋，舉止間所流露的，卻仍是不可小覷的威嚴與貴氣。

    柳凝看著他越來越近，心跳得也更急了些。

    她生怕他抬頭，看見她的所在，便想著悄悄從欄桿邊退下去。

    然而四周人群為了能更清楚地瞧見景溯，竟推搡起來，柳凝被絆了一下，險些跌倒，趙承和也不知是何時在她身邊，伸手一把將她攙住。

    “沒事吧？”

    “……沒事。”

    柳凝勉強彎了彎唇，隨后眼睛忽然睜大。

    原先遮著臉的面紗，被剛剛那么一擠，系帶散開，輕飄飄滑落下去，被風(fēng)一帶，飄出了回廊外。

    薄薄的紗飄在半空，輕巧地打了個旋兒，然后落下。

    像一只輕盈的蝶，正巧落在景溯面前。

    他伸手一抓，微怔。

    面紗上有杏花流紋，沾染著淡淡的香氣……是蘇合香。

    景溯指掌忽地一緊，隨后抬起手，示意隊伍停下。

    車隊停在臨風(fēng)樓下，貫穿街市，似一條靜默的長龍，樓閣上看熱鬧的人群不知發(fā)生了何事，瞧著下面停滯的使臣隊伍，語聲漸漸小了下去。

    寂靜里，咚，咚，咚。

    柳凝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她看見景溯側(cè)過頭，慢悠悠地抬起眼，朝樓上看過來。

    第85章 心亂

    柳凝被身前的人群擋著。

    她不確定這樣, 景溯還能不能發(fā)現(xiàn)她的存在。

    她的手腕被趙承和握著，脈搏一下一下打在他的指腹上，趙承和有些詫異地瞧了她一眼。

    臨風(fēng)樓下的隊伍依舊停滯著, 看熱鬧的人們議論紛紛, 不知道這是什么情況。

    “……殿下？”

    良久，一旁的青衣官員出聲提醒。

    景溯微微抿唇, 將目光收回，重新平視了前方, 淡聲開口。

    “無事, 繼續(xù)前進吧?！?/br>
    誰也不知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只聽見南陳鼓樂又重新響起, 使臣隊伍緩慢地往前行進著，最終隊尾從樓前離開, 消失在前面的拐角處。

    沒了熱鬧，人群悉數(shù)散開。

    柳凝亦是悄悄松了口氣，然后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腕, 還握在趙承和手里。

    “……六殿下？”

    “你好像很緊張。”趙承和說，“怎么了？”

    “沒有?！绷缚诜裾J, 隨后目光落到手腕上, 瞬間有了借口, “六殿下這樣握著我的手……還是第一次, 有些不大適應(yīng)。”

    “哦？”趙承和彎了彎唇, 悄聲, “那……阿凝該早些習(xí)慣才是?！?/br>
    他松了手, 指尖卻恍若無意地劃過她的手背，柳凝胃里翻涌了一下，抽回手, 微微低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