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封鎖令下達(dá)幾小時后，新的秩序形成了。憲兵隊大部分退到公寓外面。大門兩側(cè)堆起沙包，裝甲車停到公寓旁夾弄里。大樓背后也派了崗。公寓內(nèi)部卻很少看到憲兵。一陣惶恐過后，看到憲兵不加過問，有人便開始活動。

    什么叫烏合之眾，平時看不出。到這會兒你看丁魯那幫人，進(jìn)進(jìn)出出上躥下跳，一個個滿頭大汗，倒像在cao辦什么喜事慶典。有抓個人上來喝問的，也有到處給記者打電話的。

    沒多久便意識到自己也是懷疑對象（那原本顯而易見），又有人忙著出頭，疏通講理。一天折騰，把力氣用光，到晚上才想起，要找東西填填肚皮。大家跟著丁先生，向來不開伙倉。住公寓本來是短局，不宜攜帶家眷，何況這幫人多數(shù)也沒有成家立業(yè)。幾個人湊一塊，竟無一粒存糧。本來也是驚魂未定，拿點餅干蛋糕充饑算數(shù)。

    凌晨有霧，偶爾傳來拖動拒馬的聲音，那些生鐵焊造的家伙看起來就像怪獸的牙齒，橫在公寓樓下。從303那頭傳來敲打聲響，叮叮咚咚，不知他們在干什么。

    審訊上午八點開始。從頂樓往下一戶戶拉人。我們這些追隨丁先生的人也要照此順序，逐一提審，沒有特殊待遇。間或雜亂腳步聲響起，此外，整個白天公寓安靜得像戲園后臺。

    提審到三樓，已是下午。有人回來一說，原來地方在303室。昨天日里夜里各種古怪動靜，全因少佐大人突發(fā)奇想，是他下令修復(fù)炸毀的房間，拿它來當(dāng)審訊室。

    丁魯之后就叫我。林少佐果然是個瘋子。303室修葺一新，竟然看不出爆炸痕跡。林少佐背靠窗戶，坐在桌后。四月天色早暗，看不出表情。我跟他算得上熟人。多數(shù)在跟隨丁先生開會場合，有一回在“六三花園”晚宴。此人有名的特立獨行，藐視上官。據(jù)說某次開會突然發(fā)怒，起身拍案大罵頂頭上司是“便所之扉”，形容那位少將特務(wù)機關(guān)長辦事缺乏主見，像廁所門，朝哪邊都能開。他從滿洲被一腳踢到華中，不是沒有原因的。

    少佐低頭看一疊卷宗，任由一側(cè)小桌后的書記官提問：姓名、年齡、職業(yè)、與被害人關(guān)系、爆炸發(fā)生時人在何處。我自然出之以公事公辦的態(tài)度，此刻也不必亟亟乎拉交情。書記兼當(dāng)翻譯，他一邊記錄我的回答，一邊大聲用日語翻譯。其實林少佐曉得我能說日本話。他也能說中國話。

    “馬先生，你是丁先生最信任的部下，在案件調(diào)查中你要大力協(xié)助?！绷稚僮敉蝗惶ь^說這么一句。他突然說起中國話，我腦子一下子轉(zhuǎn)不過彎來。

    “皇軍可以依靠的人實在太少了?！?/br>
    我點點頭，卻意識到想要贊同的原本是前一句話。

    “這些人都不老實，”他用手指敲敲桌上那疊記錄，“說謊成性，毫無意義。難道皇軍不了解他們？難道皇軍不知道他們原來都是‘藍(lán)衣社’和‘cc團(tuán)’的人？有些人甚至是轉(zhuǎn)向的共產(chǎn)黨。既然投奔大東亞共榮圈，就要老老實實。這個蔡德金，從前在租界報紙上寫過反對大日本帝國的文章，有人告訴我們，這兩天他在房間里說了不少話，我們上午問他，為什么不肯承認(rèn)？”

    “少佐，人說了什么，未必就是做了什么，人做了什么，未必就會說什么?！?/br>
    “馬先生，你認(rèn)為他沒做什么。那你是要為他擔(dān)保么？”

    我連忙搖搖頭。

    “那么，馬先生，你說誰在做什么，誰沒有做什么，你所說的做什么，到底是指做什么？”

    “就是說——朝丁先生扔炸彈?！?/br>
    天色漸暗，有人打開一盞燈，強光照到我臉上。如果沒有電燈，審訊就會在晚飯前停下來吧？爆炸發(fā)生后，我第一次感覺到了饑餓。

    我忽然想明白了，為什么日本人要把我們也列入嫌疑名單。因為——那顆炸彈不是扔向丁先生，而是事先就放到了房間里。

    那其實是顯而易見的。要混進(jìn)公寓，跑到303門口，朝丁先生房間扔出那顆炸彈，鬼才辦得到，或者隱身人。301室在樓梯口，丁先生把警衛(wèi)人員安排在這個房間，就是要起這個作用。這個房間從不關(guān)門。保鏢們拖來兩只竹榻，輪班坐在門口。

    從街上向窗口扔炸彈，也幾乎不可能。丁先生向來小心，從不開窗。陽臺上，一年四季都掛竹簾。

    “是啊，海軍武官府派來了陸戰(zhàn)隊爆炸專家。他們得到的結(jié)論也是這樣。爆炸是精心策劃的。馬先生，你從南京特工總部時期起就一直追隨丁先生，在人事方面相當(dāng)熟悉。依你之見，無論‘藍(lán)衣社’或者‘cc團(tuán)’，他們中有沒有人能設(shè)計出這樣一顆炸彈，讓它恰好在丁先生走進(jìn)房間后爆炸？”

    “我不熟悉做行動工作的部門，戰(zhàn)爭爆發(fā)后，丁先生離開特工總部，人事方面很隔膜了?！?/br>
    “噢，是這樣么？”

    “但我可以確定，這些人當(dāng)中——”我把手舉起來，隔著墻朝301方向虛空畫個圈，“沒有一個受過炸藥方面的訓(xùn)練?！?/br>
    我們這些跟隨丁先生的人，本來覺得自己大可不必?fù)?dān)心。頂多判個公事不力，致誤丁先生性命。正在新政府用人之際，也就是關(guān)幾天，自然會釋放。可如果炸彈是事先放到房間里，那最要懷疑的人倒正是這些人。說句老實話，我也不敢替大家擔(dān)保。這辰光誰能給誰打包票？就丁先生這群貼身保鏢，從前有跑馬場馬夫，有賭場打手，現(xiàn)在背上盒子炮，都算特工總部警衛(wèi)大隊人員。丁魯小周，一個是丁先生八竿子打不到的親戚，一個是政府機構(gòu)失業(yè)小職員，個個都是跟丁先生混口飯，個個見錢眼開。何況老丁既做漢jian，人人得而誅之。背后頭這些人心思，啥人猜得透？

    好像猜得到我心思，林少佐看看手表，對我說：“馬先生不要太擔(dān)心。你一直追隨丁先生，我們信任你。你很有頭腦，‘和平運動’需要你這樣的人才。我看你不如幫我做點事情。白天你就在審訊室做做記錄，有什么建議隨時告訴我。晚上你仍舊回自己房間睡覺。”

    緊連著審訊室有個小套間，原先是個臥室。推開門，空空蕩蕩，只放著一只圓桌。桌上大盆內(nèi)，堆滿幾十只牛rou煎包。我憂心忡忡，一天沒吃東西，覺得這油膩膩冷包子也成美味。